豫阳城,一品居。
明月高悬,繁星缀满夜幕。三更锣响后,街上无人走动,万家灯火尽熄灭,只余门前一两盏灯笼,微弱的光芒照亮回家的路。
莹白月光下,淮阳城内安静和谐,这座千年古城喧嚣了一天,似乎也累了,沉睡在广袤的土地上,安然祥和。
“这下可好了,找不到人,回去怎么交代?”
月夕岚面上也有些许担忧,负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两天了,方圆百里都寻遍了,竟不见琴儿踪影。她身无分文,闹闹脾气而已,根本不会走远。这么久找不到人,除非是出事了。
萧凌紧皱眉头,一向温和的神色被焦灼所代替。他看着月夕岚,沉声说道:“那日分明见琴儿进了城西景山,景山道路虽然平坦,琴儿走了只有半个时辰,但是你我骑马去追,按说用不了多久便能赶上。然而一路行去近两个时辰,又将景山寻了一遍,竟未见琴儿踪迹。你不觉得太奇怪么?”
月夕岚心里浮躁,走到桌子旁,灌了两杯冷茶。他当日就觉得这事情诡异,只是不愿往坏处想罢了。琴儿的性子他最了解,赌气不过半刻钟的事,气消了也就过去了,怎么可能真的一走了之?他极力压下心底不断涌出的忧虑不安,尽量往好的方面想,“或许她没进山,半道上又转去了别的地方”。
萧凌低叹一声,毫不留情的揭穿月夕岚的侥幸心理,“就算是这样,城西出去只有一条官道,咱们的人快马寻了一日多也没结果。而城门口的人也未见她进城,可能真的出事了”。他语调低缓而温和,没有一丝凌厉的语气,可是话里的意思却无比犀利。
月夕岚瞪着萧凌,攥紧了拳头,“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他一脸暴怒之色,一拳狠狠的砸在桌面上,‘砰’的一声响,桌子应声而碎裂,茶壶杯盏也碎了一地。木屑瓷片散落地面,风吹起窗帘,月光照进房间,地上一片狼藉。
萧凌眸底划过一抹异光,隐藏在眼底深处,瞥了眼月夕岚。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月夕岚将愤怒之情溢于脸上,显然是太过担心以致于失态,或许还有些自责吧。他缓缓说道:“你发脾气也没用,还是想想怎么找线索吧”。
月夕岚深呼吸几下,情绪渐渐稳定,想到自己刚才的失态之举,不禁有些怔然。扫了眼还算镇定的萧凌,嘲弄道:“你倒沉得住气,人丢了,你责无旁贷。别忘了,若不是你帮忙,琴儿根本出不了不归林”。
萧凌微微一笑,“带她出来本就触犯族规,无论如何,回去后,我自会去领罚的”。
明知触犯族规还答应她的要求,这其间情意的深厚不言而喻。
月夕岚眼神一黯,不知想到什么,自嘲一笑。转头看向萧凌,眸底露出极淡的羡慕之意。
烛影摇曳,深深浅浅的照应在两人脸上,几分担忧,几分落寞,几分沉重。
将近四更,两人却毫无睡意,守着一根残烛,蹙眉沉思。两颗心都牵挂着同一个人,寂静夜色里,有丝不安萦绕在这房间里,徐徐蔓延开来,似乎连那远在长空的月亮也感觉到了,悄悄躲进了云层。
天地在那一刹那忽然暗了下来。
月夕岚忧心如焚,嚯的站起来,迈步往门口走去,“景山有一个匪窝,我去那里探探”。
萧凌见他说走就走,忙拉住他,“那可不是一般的贼匪,不要打草惊蛇。万一琴儿真落在他们手中,惊动了贼匪反而对琴儿不利”。
月夕岚挑眉,不屑的哼道:“一个飞狐岭还困不住我”。
萧凌无奈的蹙眉,轻笑道:“飞狐岭与朝廷大官之间相互勾结,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知道你武功高强,但是也不能只身一人闯匪窝吧。飞狐五霸也不是独有虚名之辈,要是被发现了,倘若五人联手你可有胜算?”
月夕岚瞪着萧凌,沉默片刻,忽然一笑,“就算我不去,世显早就想好这么做了吧”。他侧目瞧着萧凌温和儒雅的神色,撇了撇嘴巴。他还真当他像表面那样表现出的那么镇静呢。也是他心里太过焦虑竟失去了判断力,居然忽略了琴儿在萧凌心头的分量,只怕他心里的焦灼不亚于他吧。
萧凌挑唇而笑,却不言语。
两人各自去换了夜行衣,客房烛盏熄灭的瞬间,两道黑影自窗户飞掠而出。月光下,那迅疾的身影宛如一阵黑色疾风,眨眼就掠出百十来步,朝着城西掠去。
到了城墙下,月夕岚望着高大巍峨的城墙,转头看了萧凌一眼,扬唇一笑。萧凌微微点头,面上笑容依旧。走到城墙南角,面向城墙,两人同时运起轻功,脚尖在地面轻点,身形往上飞去。只见两道黑影在两面城墙交错飞行,脚不时点在墙面上,借着蹬力朝上掠去。
翻出城墙,月夕岚奔出百步,回头看了眼紧随而至的萧凌,低低一笑,“世显功力见长啊”。
“到底是稍逊你半筹”。萧凌有点遗憾的叹息。
月夕岚微微眯眼,眸底锐光一闪,轻笑,“世显怕是深藏不露吧”。
萧凌摇头一笑,不置可否,先于月夕岚往景山而去。月夕岚看着前面展臂飞掠的身影,又是一笑,嘴角隐有自嘲之意。他轻轻摇头,暗笑自己也落入俗套了,竟然在武功上也钻起了牛角尖。
琴儿说过,武功是用来防身的,而不是逞凶斗勇的。
在山林间行了一刻钟后,终于看到了隐在山岭见的微弱灯光。离那处寨子还有百步远,忽然看见那边火光大盛,隐隐有喧嚣呼喊之声传来。夜色掩映下,两人悄无声息地进了那一片院落中。
山寨前院里聚集了百十多人,个个高举火把,将夜幕照映的亮如白昼。
人群最前边跪着十个黑衣大汉。
大堂门外坐着五个年龄不一的男人,年纪最大的将近五十岁,最小的也有三十来岁。坐在中间的男人也就是那个年纪最大的老者,面容枯瘦,然而精神却十分抖擞,眼睛暗藏精光,太阳穴饱满,一看就是功力深厚的练家子。
老者目光扫过院子里站着的一众人,一巴掌拍在扶手上,怒喝道“你们这么多人是干什么吃的?连两个人都看不住,我还养着你们有什么用?”
“属下无能”。跪在地上的黑衣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老者一听这话更是怒不可揭,“无能!无能!除了这两个字还能不能说点别的?我再三交代你们看好那两个人,居然让人给跑了。一群饭桶,留你们何用?”
老者活音未落,忽然击出一掌,掌风凌厉带着杀气直击跪在中间的一人。那人一口鲜血喷出,闷哼一声,身体一歪就倒在了地面上,再无声息。
那老者击毙一人,怒气仍未消解,手掌方向一转正欲杀掉另一人。坐在老者右边的一中年男人轻轻一挥手,握住了老者的手腕。那人一张国字脸,留着须髯,眉宇英气,面上的笑意带着豪爽之色,看起来一脸的正气。
“大哥,暂且息怒,听我一言”。
老者怒气未平,却放下了手,“三弟有话尽管说”。
中年男人收回手,正色道:“大哥,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还是先把人找回来要紧,不然咱们没法对那人交代”。
这话一说完,五个人都皱起了眉,一脸凝重之色。
坐在最左边的青年男人站起身,朗声道:“大哥,三哥说的是。料想他们离开不久,咱们赶紧通知淮阳城里的人,让他们在半道上拦截”。
话音刚落,其中一个满脸胡须的人嚯的一下站起,粗声粗气的说道:“我早说直接宰了那两个小子,你们偏不听。现在可好,放虎归山,后患无穷。若是那边的人怪罪下来,咱们……”。
男人的话还未说完,老者眼底厉芒一闪,低喝一声,“老四,住嘴!”
那男人一脸气愤,抬脚踢翻椅子,怒气冲冲的穿过大堂往后院走去。
老者站起来,精瘦的身体有点佝偻,目光锐利的扫向那些下属,最后落在跪着的那几个人,寒声道:“都愣着作甚么?还不快去找人。要是让他们逃脱了,你们也别回来了,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属下定然将功补过”。跪在最左边的人高声应道,声音铿锵有力。
老者沉着脸,面上杀气乍现,寒声道:“找到人后,杀无赦”。
“属下明白”。
那黑衣人领着一众人依次出了院子。
那个最年轻的男子缓缓起身,徐步走到老者跟前,微微皱着眉,“大哥,那两人能够从石牢逃跑,肯定是有人相救。若是那小子侥幸逃回京都,咱们也该早作打算才是”。
这人穿着一身青色儒服,面容俊朗,浑身透着一股书生气。他的话语不急不缓,语气沉着,举止温文,倒真像是一个识文断字的儒雅书生。
老者冷哼一声,言道:“五弟不必忧心。他还用得着咱们,至少现在不会对咱们下手。再者,咱们也不是软柿子,岂能任由他搓圆捏扁了?”
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男人这时也开了口,“大哥说得有理。咱们又不是他的奴才,还能事事听从他的命令不成?大不了一拍两散,各走各的路”。
年轻男子低低一叹,“二哥说得容易。咱们趟入了朝廷这滩浑水,怎么可能全身而退?那些人都是些老奸巨猾的人精,最喜欢做过河拆桥的勾当。咱们的人虽然不少,但也不能不防”。
老者面上悲愤一闪而逝,看着同自己有生死之交的几个兄弟,“这事就交给三弟和五弟安排吧”。
老者一走,其他三人也各自散去。
月夕岚和萧凌对视一眼,两人此刻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若那老四话中的两个人其中一人确是璃琴的话,那么她此刻已经逃离匪窝了。忧的是不知道是何人救走了人,更不知道她又会去哪里。只能期望她返回了豫阳城,或者正在去豫阳的路上。
两人只得下山,躲开那些在山里搜人的贼匪,颇费了一些时辰。半道上抓了一个匪徒,两人逼问下得知当日被抓的有一个蓝眼男子,另一个是十一二岁的绿袍少年。两人再三追问,确定那小少年是璃琴无疑。
“怎么了?”萧凌见月夕岚突然停了下来,心知他定然是发现了什么。
月夕岚轻轻扇动鼻翼,抬脚往路边的树林走去。萧凌放轻脚步跟在他身后,也不打扰他。
月夕岚摘下一片树叶,凑近鼻端嗅了嗅,指掌翻动间,树叶化为齑粉。他看着粉末飘落的方向,一脸的凝重,沉声说道:“这树叶上有迷香的气味”。
萧凌心里一沉。月夕岚朝着顺风的方向走去,走了百步就闻不到迷香的气味。他又往前走去,一路无获。
萧凌说道:“咱们从这儿出去,沿着官道往淮阳城走,看能不能找到一丝线索”。
月夕岚点点头。两人出了林子沿着官道走,眼睛搜寻着道路上的每一寸土地。他们是习武之人,眼力远胜于平常人,即便是在黑夜里,也能看清方圆十步内的任何东西。
“那是什么?”萧凌一眼看见前方不远处路面上有一物。
月夕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东西。他快步走过去,离那物件两步远时,神色一变,跨前一步弯腰拾起,“这是琴儿的香囊”。
萧凌看着月夕岚手里的碧色香囊,普通的样式,很多女孩子都会佩戴。他蹙眉,“你确定?刚才为何没有闻到?”那香囊离他发现迷香处只两步远,这么近的距离,他怎么没有闻到气味?
月夕岚微微一笑,复又蹙眉,将香囊收进袖里,“这个其实是药囊,琴儿不喜欢药味,我就在里面加了一些其他的东西盖住了药味。这药囊琴儿戴了很长时间了,气味都淡了,几乎闻不到”。
萧凌心里一紧,“这么说,琴儿可能中了迷香”。
月夕岚苦笑一声,“不是可能,而是肯定。这丫头每次出来都不会遇到好事”。
两人更加担忧了,分秒不停歇的返回淮阳城里。
他们自然不会知道,在他们还未离开客栈时,璃琴便已经被人带出了淮阳城,星夜往北边行去。
月夕岚和萧凌到了城墙下,城门已经开了。进城后直接回了客栈,来不及洗漱就通知安排在豫阳城内的盈月族人暗中打探消息。
吩咐完后,月夕岚疲倦的斜躺在软榻上,轻叹道:“族长很快就会知道琴儿离开族里的事,这丫头总是惹麻烦。这次回去,族长肯定会重罚咱们的”。
“受罚是小事”。萧凌也叹息一声,沉声说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琴儿”。只要她能安然无恙的回来,即便受罚他也甘愿。他只是不忍违背她的请求,只想她能够高兴一些,谁知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那日就不该任她一人离开,他现在是追悔莫及。
月夕岚半阖着眼,烛光跳跃,光芒透过纱幔落在他面上,投下一片斑驳光影,“看来咱们要去一趟京都了。和琴儿在一起的那人,身份恐怕不简单呢”。
飞弧岭的匪首跟朝中几个重臣勾结,这些年能够盘踞景山而不被围剿,也是因朝中之人暗中授意在淮阳任职的官员所为。这群官匪沆瀣一气,烧杀抢掠,暗地里不知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陷害忠良,纵容子弟欺行霸市,可谓丧尽天良。
这两年,几个皇子为了争太子之位,明争暗斗,用尽了手段。而朝堂大臣也分成了不同党派,拉帮结派,斗得你死我活。而这景山的一伙匪徒,显然也已经参与到了皇位之争。
这些事月夕岚知道,而萧凌也清楚。
萧凌紧蹙眉,不无担忧的说道:“有关盈月族的来历,族里世代流传下来一种说法。三百多年前,朝廷那些人一直想方设法的欲进入不归林一探虚实,几次无功而返,就编出盈月族守护开国宝藏的说辞,意欲借那些觊觎财势野心勃勃之徒的手逼出月氏家族。月家先祖就以盈月为名,建立了盈月一族”。
他目光一沉,看着月夕岚,“如果开国宝藏根本不存在,那么是何种原因让月家先祖隐居避世的?”
他顿了顿,一脸凝重之色,微微犹豫一瞬,接着说道:“当初月家辞官,一夜之间举族离开,哪里像是隐世?倒像是逃亡。与月家关系疏远的旁支亲戚都遭到了灭门,朝廷这样的态度,根本就是要灭了月家。一个开国功臣,还是皇帝的结义兄弟,究竟是犯了怎样罪过,要赶尽杀绝整个家族?”。
不管是族里传下来的说法,还是外界散播的流言,都是漏洞百出的。
他们都是极聪明的人,早就心存疑虑,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如今萧凌真真切切的全部说了出来,就像一个丑陋的人掩藏在黑夜里,天一亮就无所遁形,丑态毕露了。
月夕岚闭眼假寐,低叹一声,“世显,这些事不该我们考虑。不管以前发生了何事,不管这背后有何秘密?盈月都是我们的家。再说了,过去的事,没必要追根究底”。
萧凌移开目光,望着窗外初露的曙光,低声呢喃一句,“若是与圣女有关呢……”。似问非问。声音轻的仿若一阵风就能吹散。
月夕岚眼睫微颤,身体有片刻的僵硬,却终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不出所料,豫阳城内果然没有璃琴的踪影。
月夕岚和萧凌只得将置办货物的任务交给下面的人,交代完事情,两人即刻便动身前往大夏皇都朝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