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道曲折,没一会儿女孩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眼前。夏侯御风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神色怅然,久久没有回神。
风隐见主子这幅样子,心底无奈的叹息一声,叫道:“王爷”。
夏侯御风敛去一切神情,沉声问,“可查出纸条是何人送来的?”
昨夜有人用飞镖传了纸条,那人武功不弱,就连风隐也没能追上。纸条上短短一句话,倒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不过事情有关璃琴。
琴姑娘家人已至朝阳。
正因如此,他才故意将璃琴妆扮成那样,又刻意领着她从大街走过。如果是家人,那就对她极为熟悉,纵使如何打扮,肯定也能从她的一举一动认出来。他让暗卫扮成行人混在街上,就是为了确定寻找她的人的行踪。
风隐低下头,有些惭愧,“属下无能”。那人用的飞镖很普通,而且行事谨慎,一点蛛丝马迹都未曾留下,他根本就无从查起。
夏侯御风没有责怪,望着远天,眸中划过深思,“另外一件事呢?”那丫头究竟是什么身份?她的家人来寻,为何有人从中阻拦?
风隐道:“当时特别留意琴姑娘的人,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公子,他们应该是发现了咱们的人,没多久便离开了酒楼。那两人武功不俗,警觉性也很高,咱们跟过去的人被发现了,都中了迷药,却无性命之忧”。
夏侯御风眉头皱的更紧。
风隐接着说道:“不过,他们住在邀月居。属下派人去打探,得知还有一个年轻人,名唤清风,像是护卫,那两个公子却不是他的主子。那两个公子一个姓萧,另一个身份似乎特殊一些,那清风称其为二公子。应该就是琴姑娘的二哥”。
夏侯御风淡淡的道:“加强王府守卫”。
风隐看了眼一意孤行的主子,心里有些担忧,应了声‘是’就退下了。
……
王府的人办事手脚麻利,没等多久便有小厮将浴桶和热水抬来了。
随后马总管带着两个丫鬟也来了,“你们两个快见过琴姑娘”。
两个丫鬟从进屋后就一直低着头,规规矩矩的,看来王府规矩很严。马总管的话说完,她们就趋步上前,蹲身施礼,“奴婢翠竹、秋荷,见过琴姑娘”。
璃琴眉头动了动,淡淡道:“起来吧”。
翠竹秋荷这才起身,却仍是低着头。马总管又交代了她们几句,这才离开。翠竹秋荷听马总管再三吩咐,心里已然明白这位姑娘在王爷心中的地位不一般,她们定然要小心伺候了。
璃琴看了她们一会儿,察觉出两人似乎很紧张,不由的好笑,她难道很可怕么?“你们不必如此拘谨,我本不是什么矜贵的主子”。
这话一出口,发现两人似乎更拘束了。璃琴无奈的摇摇头,往屏风后面走去。翠竹秋荷赶紧跟着,齐声道:“奴婢伺候姑娘更衣”。
璃琴不料她们会跟着进来,猛地转过身。两人比璃琴都要高出一个头,她这一回身,她们来不及低头,清清楚楚的看到了璃琴的容貌。
这一看之下,两人双双愣住,瞬时瞪大了眼睛,似乎是难以置信。
单从那震惊的神情,璃琴自然能猜出她们几分想法。不禁笑了,“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很丑?”
她这么一说,两人猛然反应过来,随即惶恐的跪倒在地,砰砰的磕起头来,“奴婢知错,求姑娘饶恕”。
璃琴惊愕的看着眼前的情形,实在想不出她们哪里做错了。她不过是说句玩笑话,这样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却又莫名的感到无力。
这什么烂规矩?明明没错还要磕头认错。
额头碰在地面上,那该多疼啊!那一声声沉闷的磕头声,像是砸在她心上一样。
“你们起来吧”。两人的额头已经有些红肿,看起来就快要出血了。
璃琴扶额,“我沐浴时不习惯有人在,你们去外面守着吧”。
翠竹秋荷施了一礼,缓步退到屏风外。
璃琴叹了一口气,脱掉衣服,看着与身上肤色截然不同的手,再一想到自己的脸,又是叹息一声。刚才在院里夏侯御风给了她一个瓷瓶,说是能洗掉脸上和手上的颜色。她打开瓶塞,一股沁鼻的香味散发出来,隐隐有丝清清凉凉的感觉。
她将瓶子里的乳白色液体倒进水里,踩着板凳进入浴桶。整个身子沉入温热的水里,热水漫过肌肤,闻着那清雅的香气,她舒服的叹息。
洗去一身风尘,懒懒的不想动,靠着桶壁假寐。直到水有些微凉意,她才不舍的从水里出来。将湿发用巾帕包起来,擦干身上的水,穿上丝质的里衣。
衣服合身,就像是按照她身体尺寸订做的。
璃琴只在外面裹了一件披风,坐到梳妆台前,扬声叫道:“你们进来吧”。
翠竹与秋荷对望一眼,有点惴惴不安的转到屏风后,看到坐在铜镜前的女孩,那垂落在后背的青丝乌黑滑亮,根本不是她们刚才看到的枯黄发质。
璃琴把玩着首饰盒里的珠钗玉簪,头也不回的道:“过来帮我擦头发吧”。
翠竹轻手轻脚的走到璃琴身后,将散落的头发全部拢到身后,待看见那嫩白的侧脸,又是一愣。目光落在桌面那双白皙的小手上,难以掩饰心里的诧异。
璃琴回头调皮一笑,“我会变脸哦”。
翠竹愣了下,迎上女孩亮晶晶的眼眸,她赶紧低下头,拿起布巾仔细的擦着湿发。
秋荷出去叫人将浴桶抬了出去。
夏侯御风走进院子,正好看见秋荷与两个小厮抬着浴桶出来,他看了眼敞开的房门,“姑娘歇了吗?”
秋荷忙低头施礼,“回王爷,姑娘还未歇息”。
夏侯御风走到门前,站了一会儿,抬脚跨进房里,步至屏风前,“脸上的东西洗掉没有?”
璃琴惊讶的转头。翠竹正在给她梳头发,这一动就扯痛了头皮,她倒吸一口凉气。翠竹吓得一下子跪在地上,惊慌的道:“姑娘恕罪”。
璃琴揉着头皮,“你起来吧,不要总是下跪”。
她转过屏风,看着夏侯御风,微微一笑,“王爷,虽然我这人不在乎那些俗礼,可您进来前也该敲敲门吧。怎么说我也是一个姑娘家,你也为我的声誉着想一下吧”。
夏侯御风挑眉一笑,“我可看不出来你还在乎自己的闺誉”。
璃琴翻翻眼睛,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王爷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去休息了,翠竹,替我送送你们王爷”。
话落人就直奔绣床,也不管夏侯御风的何种表情。
夏侯御风无奈一笑,这丫头一犯困就六亲不认,别说他一个王爷,就是皇帝在此,要是打搅了她睡觉,她只怕也会翻脸不认人。
听着璃琴不甚恭敬的言词,翠竹心里着实替她捏了一把汗。王爷身份尊贵,地位卓越,就是那些王公大臣见了也要巴结奉承,毕恭毕敬的。这位姑娘一介女子,竟然用这样不敬的态度对待王爷,真真大胆。
出了房间,夏侯御风冷然道:“好好伺候琴姑娘,若有差池,为你们是问”。
翠竹秋荷忙应了声是。看来王爷是真的很在乎琴姑娘。
璃琴一觉醒来已是日薄西山,打量着陌生的房间,脑子有些迷迷糊糊的,看着床顶挂着的银丝盘龙香薰球,清雅的香味悠悠荡荡,飘进鼻端,沁人心脾。
她翻了个身,脸埋入锦被里,深吸一口气。
守在床边的翠竹听到动静,挑起了幕帘,“琴姑娘,可要起床?”
秋荷将另一边帷幕挑起挂在帐钩上,“奴婢去打水”。说完就走出了房间。
璃琴眨巴着眼睛,暖暖一笑,满足的长叹,“睡觉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她拍了拍脸颊,翻身坐起,毫无形象的伸了个懒腰。
翠竹看得目瞪口呆,偷眼瞧着女孩白净细嫩的脸颊,到此刻翠竹还是有点不敢置信,想到第一眼的映象,不禁摇了摇头。那个肌肤黝黑少年装扮的人,和此刻这个面容清秀笑容甜美的女孩简直是云泥之别。
瞅了眼走神的翠竹,璃琴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
璃琴淡淡的‘哦’了一声,她居然睡了这么久,看来这一路上真是太累了。每天大半的时间都在睡觉,难道是身体出了问题?她望着半敞的窗户,神色迷茫。
夕阳铺洒了一窗的淡金色,窗外几棵修竹在窗纸上投下淡淡的剪影,凉风拂过,竹影摇曳,落了一窗的萧索。竹枝伸进窗户,阳光给竹叶镀上了一层金光。
她都怕再这样睡下去,连骨头都会软了。
在翠竹的帮助下穿上那套繁琐的衣服,秋荷端了热水进来,璃琴洗了脸,翠竹拿起梳子给她梳头,“姑娘,您要梳怎样的发髻?”
“不用挽髻,吃了晚饭又要就寝,多麻烦”。
看着首饰盒里那镶金缀玉的华美头饰,宝石珠玉的光泽耀人眼目。璃琴从里挑了一支看起来比较素雅的珠花簪,将两边的头发各分了一股,拢到脑后在簪子缠绕几下,将发簪一转固定好头发。
秋荷倒掉洗脸水,将空盆子放回盆架,“王爷刚才派人来,说姑娘若是饿了,就让人传膳。王爷等会儿要过来陪姑娘一起用饭”。
璃琴挑了下眉毛,“就在这里吃饭?”
秋荷道:“沁心苑有用膳厅”。
她还以为要在卧房用饭呢。璃琴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秋荷出去传膳,翠竹领着璃琴往膳厅走去。路上看了下院子的布局,亭阁楼台,假山石水,花园书斋,回廊月洞,王府的厢房也这么华丽奢侈吗?
璃琴越看越觉得有问题,都怪她进来的时候没有好好看一看,“翠竹,王府的院子都这么大么?”
翠竹有点奇怪的看了眼璃琴,随即细声说道:“沁心苑是王爷的住所”。
璃琴停下脚步,怪不得马总管对她恭敬有加,而两个丫鬟也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她一个女孩子住进男人的院子总归不妥,这个懿王是怎么想的?
夏侯御风跨进门槛,一眼看到坐在饭桌旁大快耳颐的女子,原本冷凝的眉眼缓缓舒展开来,晕染了一层淡淡的温情。
璃琴只抬头瞥了他一眼,复又低头扒饭。
夏侯御风眉头微挑,将披风解下丢给一旁的侍从,大步走到饭桌前坐下,看着她疏离的神色,有些疑惑,“你怎么了?谁又惹你生气了?”说着冷眼扫了下站在璃琴身后的两个丫鬟。
翠竹秋荷吓的脸色一白,赶紧低下头。
‘咣’的一声,璃琴放下碗,抬眼淡淡的望着他,“王爷,惹我生气可是王爷您呢”。当着下人的面,她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
夏侯御风不以为忤,极有耐心的问道:“我又怎么惹你了?”
“我不要和你住一个院子”。
璃琴不满的皱起眉,瞪着自作主张的人。这些人怎么都喜欢掌控一切决定权,她有思想有感觉,不是任人支配的木偶。事先总该跟她商量一下吧,现在这叫什么?吩咐一声,还是直接下命令?
她喜欢跟二哥说笑,喜怒哀乐都不隐藏,那是因为二哥凡事都会先与她商量一下,尊重她的意见,不会擅自替她决定。虽然他们确实为她着想,可是总不能打着关心她的旗号就夺取她说话的自由吧。
璃琴扔下筷子,不去看那些下人的神色,起身离开。走到一个假山后,她坐到地面,从布袋里取出药瓶,轻轻叹息。
二哥,快点来‘救’我出去吧!
她终于体会到孤立无缘的滋味了。现在甚至有点怀念村口的那棵大树了。她其实最怕孤独了。
风隐看着那孤单的身影,有些心疼,“怎么了?又想家了吗?”
不说还没觉得怎样,风隐这么一问,璃琴眼睛立刻就湿了,泪珠滴落后再也止不住了,心里觉得好生委屈。她一遍遍的抹去脸上的泪水,固执的不肯让人看到泪水连连的狼狈样子。
风隐无奈的叹气,“你别怪王爷,他也……”。
不等他说完,璃琴哽咽道:“王爷又如何?就能为所欲为么?早知道这样,我当时才不会救他呢。好心没好报”。
风隐低声说道:“皇家男丁都活不过四十,你就迁就一下吧”。
璃琴猛地人转头,难以置信的看着风隐,似是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你说什么?”
她眸中泪水未干,脸上泪痕弄花了妆容,鼻子一抽一抽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风隐叹息,美貌或许能够迷惑人心,可那毕竟只是一时的迷乱,而眼前这个女孩年纪虽小,却能牵动人心,不知不觉间就让人牵挂。
风隐摇摇头,蹲在她身边,有些伤感的说道:“这事天下皆知,然而毕竟牵扯皇家秘事,不宜传扬,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禁忌”。
事实总叫人难以接受,“我不知道这事”。
四十岁对男人来说正是生命中最鼎盛的时期,年轻时候建功立业,中年时大多事业有成,儿孙承欢膝前,若是幸运点的话,父母健在,四世同堂。
若是一个人从一出生就注定活不过四十岁,那该是多么悲伤绝望的一件事。
每天都要面对死亡的威胁,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一睡不醒,心情一定很凄惶,很无助吧。
那些怨气渐渐消散,却又心疼起来。她果真是太容易心软了。
璃琴抱膝而坐,下巴搁在膝盖上,眉头微蹙,丝丝缕缕的哀伤缭绕在眉心,隐藏着几分淡淡的怜悯。
他的生死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风隐大哥,我没有得罪你们吧,干嘛不让我回家”。
她倒了两颗药丸,眼也不眨的吞进嘴里。
风隐蹙了下眉,“身体不舒服了吗?怎么又在吃药?”这些天他总是看见她偷偷吃药,就跟吃糖果似的。
璃琴皱皱鼻子,云淡风轻的说道:“从小落下的病根,天天跟药打交道,吃着吃着就习惯了。这些药丸都是我二哥特意炼制的,花费了不少心思,可真贵着呢。我二哥说了,这每一粒药丸,都是千金难求的,在外面那是有价无市”。
又是‘我二哥说了’,风隐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她说这句话,弄得他都非常好奇,她那位二哥究竟是何方神圣?
今日酒楼那白衣男子风度翩翩,容貌清隽俊美,比女子都要胜三分。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但那双眼睛里闪现的锐芒却无比锋利。尚是少年,却懂得收敛一身锋芒,可见心智不凡。这样的人若成敌人,一定是难缠的主。
“你二哥多大了?”
“十八”。璃琴扭头看着他,眨了下眼睛,“风隐大哥,你们是不是在城里发现我二哥了?”她虽然这么问,眼底却是一片笃定之色,似乎事情本该如此,一点儿也不意外,更没有丝毫担忧。
风隐原本还怕她会愤怒,见她这样便释然了,“如果我们的消息没错,你二哥一行三人都住在邀月居。跟他一起两人,一个姓萧,一个叫清风”。
萧凌是肯定会跟二哥一起来的,这点毋庸置疑。
可是……
“清风?你确定有这个人?”她挑挑眉,有丝诧异。清风跟二哥他们在一起,难道雪墨翎也来了?
风隐疑惑,“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璃琴也不瞒他,“我未婚夫的一个下属名字就叫清风”。想到雪墨翎,璃琴就不禁心烦,眉头紧紧拧起。
太阳已经落山,晚霞染红了西边天际。满院秋风,半天残红。
她望着天空,幽幽叹了一口气。
“我的麻烦来了……”。
璃琴陷入沉思,风隐什么走的她也没有发觉。直到一阵笛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夜色朦胧,明月初升,不知不觉她竟在这里坐了这么久,天都黑了。
原本还未理顺的情绪萦绕心头,此刻却又徒添了别样的愁绪。
笛声低回婉转,飘荡在这夜色中,低沉的音调似是诉说着压抑在心底的情愫,那样温柔多情,明明该是柔肠百转甜蜜欢欣的曲调。然而吹笛人心里似乎有着解不开的心事,笛声里便也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哀婉。
笛声百转千回,绵延悠扬,牵动听者的心弦。尾音若有若无的飘散着,流连在耳边。
无缘由的叹息一声,却不知为谁惆怅,又为谁伤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