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晏走的时候正赶上更夫敲了三更天,这么一折腾,崔舒钰也困了,送走了陆清晏便打着哈欠回去睡觉了。
因为前一宿熬了夜,崔舒钰起的也晚,云岫没忍心早早地叫她起来,直等到日头爬得老高,小姑娘这才顶着一双上眼皮眼看着就跟下眼皮贴在一起的肿眼睛起床了,用温水洗了脸,怔怔地坐在妆台前边发呆。
昨儿晚上陆清晏走了以后她是一会儿就睡着了,可是这一觉睡得也不是很踏实,因为做了个梦。
早前陆清晏给她送来花花的时候,崔舒钰做过一个梦,梦见陆清晏长了毛茸茸的猫耳朵,问她有花花在她身边,她高不高兴,崔舒钰在梦里答了高兴,他又问她,喜不喜欢花花,崔舒钰也答了喜欢,可是后来陆清晏又问了什么,她没听清楚,也不记得后来的梦是什么了。
可是昨天晚上,她又梦见了陆清晏。
这回陆清晏不是长着猫耳朵的模样了,眼看着就要十八岁的年轻男子穿着他惯穿的黛蓝色衣裳,蜷着一条腿坐在树上,一只胳膊搭在蜷起的膝盖上。崔舒钰站在树下,仰着头看着举高临下的陆清晏,只是笑,却不说话。
陆清晏也笑了,原本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折下一桠桃枝,笑着递给她,崔舒钰刚要接过桃枝,就听见他笑着问道:“阿钰,你喜不喜欢我?”
崔舒钰看着梳妆铜镜里眼睑下浓重的黑眼圈做了个鬼脸。
她在梦里好像点头来着……
不过陆清晏说自己的愿望实现了一半,那是什么意思啊……
秋雁端着盛着冰块的托盘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小姑娘朝着梳妆镜自己做鬼脸,不禁在心里说了句淘气,将托盘放在一边的美人榻上,走过来递过一个刚在冰里凉过的汤勺,道:“姑娘别不开心了,奴婢方才从冰窖要了点冰来,凉了这汤勺,姑娘还是先冰一冰眼睛,消消肿吧。”
崔舒钰本来都打算直接拿着冰块上脸了,没想到秋雁竟然这么机智地找了汤勺来,弧度刚好扣住她的一只眼睛。崔舒钰一面拿勺子扣着眼睛消肿去黑眼圈,一面笑眯眯地扭过头表扬秋雁,“最近怎么变得这么机灵了,快过来让我看看,是不是吃了机灵豆!”
秋雁可不禁夸,被崔舒钰这么一逗脸就红了,也没说话,扭身去收拾床铺了。
崔舒钰举着勺子轮流凉了一会儿自己的眼睛,再对着镜子看看,见肿消得差不多了,黑眼圈却仍在,也没办法,正迟疑着要不今天就不见人了,反正大家都忙着,也没有人顾得上她,就从铜镜里看到云岫提着裙子急匆匆地进来了。
“姑娘,邢师傅求见。”
邢景秋?她还没找他去呢,这人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怎么着又惦记起她的绿绮来了?昨天才拿回来的好不好。崔舒钰一下子就精神了,瞬间从面色困倦、晕晕乎乎的赖床钰变成了战斗力爆表的小气钰,对着镜子理了理自己的惊鹄髻,清了清嗓子,道:“让他在院儿里等会儿,我换了衣服就出去。”
云岫眼瞅着自家姑娘眯成一条缝的大眼睛“嗖”地一下子变得圆溜溜亮晶晶,连忙“哎”了一声,退出去回禀去了。
等崔舒钰气势汹汹地从博文阁里迈步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邢景秋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正坐在树下托着盖碗喝茶,动作悠然,好不风雅。
崔舒钰歪着头笑了一下,手上还拿着刚才用来去黑眼圈的汤勺,一下一下敲着手心,望着邢景秋似笑非笑地“呵”了一声,客客气气地问道:“邢先生怎么来了?”
总觉着这人越来越讲究了,这会儿哪像是盘缠不够的落魄公子,这分明就是太傅府的贵客么。
邢景秋放下茶杯,连忙站了起来,朝崔舒钰行了一个拱手礼,不紧不慢地说道:“叨扰三姑娘了。景秋今日来,是有一事想要讨教三姑娘。”
不但变讲究了,就连说话都变得彬彬有礼文绉绉了呢,崔舒钰觉着有趣,拿着勺子在一边的藤椅上坐下来,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道:“你说吧,什么事。”
邢景秋顿时敛了脸上的笑意,重新在石凳上坐下来,肃容问道:“三姑娘确实是绿绮的主人么?”
呵呵,果然是奔着她的绿绮来的,崔舒钰一听就不大高兴了,拿着汤勺敲着藤椅的扶手,一挑眉毛,“当然是我的了。”不是她的还是他的啊!
邢景秋能看不出来小姑娘不乐意吗?不过就算看出来了也得当做看不出来,这对话才能继续下去呀,因此只是更加放缓了语气,问道:“三姑娘是何时、如何得来这绿绮的,可否方便告知景秋?”
这绿绮其实本来是二房的崔书钦划拉回来的,在到崔舒钰手里之前在二房也放了好一段时间,只是崔二爷崔世泽和二夫人陈氏都不喜音律,崔书钦本人虽然识货也愿意往府上倒腾好东西,可到底是纨绔子弟的习性,安不下心来好好抚琴的,这琴在二房放着,除了崔舒锦偶尔弹弹,基本上就是个摆设。
后来有回过新年的时候,老爷子要听曲子,点名叫崔舒钰弹,崔舒钰的琴刚弹断了弦,便借了二房的绿绮,没想到这一曲抚得深得老爷子的喜爱,绿绮放在二房又单是个摆设,便做主将绿绮给了崔舒钰。
不过崔舒钰并不打算把这些家长里短都告诉给眼前这个名字都不是真的的邢景秋,手上的勺子用力一敲,眉毛扬得更高了,话也说得直接,“我连你的真名字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这人还真把自己当客人了是吧。
邢景秋之前就知道太傅府的崔三姑娘是全府上下惯着的娇娇儿,早做好了崔舒钰脾气大蛮横不讲理的准备,可前次在琴房见得时候看崔舒钰大体上还是讲道理的,昨天在格致阁火气虽然稍微大了点,也决计没想到一大早晨的就这么怼人啊。邢景秋被崔舒钰一句话怼的没法接,微怔了一下,才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三姑娘有所不知,景秋实在是有难言之隐,这才隐姓埋名……”
“你是不是还想说,你是恣意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家里人通知了全国各地的票号要捉你回去,迫不得已才用了化名啊?”崔舒钰从藤椅上直起腰,脸上多了点笑意。
“正是如此,原来二姑娘已经……”
邢景秋还没说完呢,就再次被崔舒钰强势打断了,小姑娘笑得这叫一个慈祥啊,可是说出口的话一点也不客气,“先生还真是一点都不走心,邢姓虽为望族,可郡望并不在青州而在禹州,青州也没什么富庶之族在全国遍布票号的,这叫我怎么相信先生啊?既然先生不想说自己的身世,那就说说先生来京城到底要找找什么吧,你若是说了,我便告诉你。”
这小丫头看着天真无邪单纯可爱的,没想到说起话来还一套一套的,邢景秋暗叹了一声失策,想了想,也不再隐瞒,垂下眼睫将自己的目的一五一十地说了,“三姑娘可还记得景秋说过几年前曾与绿绮有过一面之缘?”
这个回答果然没有出乎崔舒钰的预料,小姑娘不禁冷笑了一声,道:“看来先生要找的就是绿绮了?”
“绿绮?”邢景秋微怔了一下,笑了笑,道:“这样说也可以。三年的上巳节前后,我同家人来京城办事,曾在城郊一长亭中见到一个小姑娘抚琴,但是便觉十分惊艳,那姑娘抚得便是绿绮琴。我本想当时便上前与那姑娘结识,无奈当时身侧有事,等忙完了再去寻那小姑娘,却已是人去楼空了。”
邢景秋说起这件往事来,仿佛仍旧历历在目,“我在城郊那长亭守了三天,也未见她出现,便只好作罢,跟同家人一起离开了京城。只是这三年来始终无法忘怀那琴音,因此便独自一人之身寻来京城了。”
崔舒钰听得一愣一愣的,她是做梦的没想到邢景秋扯出这么一套嗑来,眨了眨黑圆圈浓重的大眼睛,道:“所以你不是来找琴的,是来找人的?”
邢景秋点了点头,苦笑了一声,道:“只可惜我花光了所有盘缠,却仍未找到她。听说绿绮收在太傅府上,便来了。”
崔舒钰:她大堂哥真是……东西往回划拉就算了,人怎么也往回捡啊……
“你这样虔诚,竟然也未找到?”虽然事情扯了点,可大体上听来还是很浪漫的,崔舒钰现在也有点同情这个一根筋的邢景秋了,因为三年前的惊鸿一瞥就千里迢迢地来京城寻人,也是一执着的傻孩子。
哪壶不开提哪壶,邢景秋长叹了一声,苦笑道:“说来不怕三姑娘笑话,三年前我未曾看清那姑娘的模样,即使看清了,三年的记忆只怕也要模糊了,因而只得拿绿绮作为标记,只是……”
没想到绿绮已经被崔书钦划拉到了太傅府里。
崔舒钰有些哭笑不得,连人家姑娘的模样都不甚清楚,就凭一把琴便跑出来了,这个邢景秋也是个理想主义,“那姑娘琴艺超凡,极好辨认么?”
崔舒钰想着,若是那人琴艺高超,辨识度也高些,兴许还好找些,没想到邢景秋接下来的话差点叫崔舒钰翻白眼,“并非琴艺超凡,技法倒是生疏得很。”
崔舒钰:所以到底是因为啥就非要找到人家啊,不是被样貌气质吸引,也不是被家世地位吸引,甚至不是被超凡的琴技所吸引,难道就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她一眼么?
这孩子也太可怜了。
“邢先生,我只能同你说,这琴三年前的春节便到了我的手里,可我未曾在城郊长亭抚过绿绮,先生要找的人不是我。我也未曾将这琴外借过,先生要么是当时看错了,要么就是记错了。”崔舒钰说着,将手上的勺子往面前的藤制小几上一丢,汤勺磕在水晶的几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道:“先生不如回去仔细想清楚吧。”
邢景秋显然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清雅的脸上是说不出的失望,长叹了一声,只好起身告辞了。
崔舒钰倚在藤椅上眯着眼睛看他远走的落寞背影摇了摇头,这人该不会是话本子看了太多,入戏了吧?她从前就看过一个话本子,说里面一个书生在梦中爱上了一个官家小姐,醒来后就患上了心病,立志要在现实中找到那个官家小姐,后来进京赶考的途中夜宿一家废弃的园子,竟然真的遇见了那梦中的官家小姐,之后种种磨难,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
崔舒钰严重怀疑这个邢景秋是做梦梦见人家在弹琴的,结果分不清楚什么是现实了。他又是偷偷跑出来的……坏了,该不会是有癔症吧?
他长得这个斯文俊秀,要是得了癔症,还真是可惜了。
崔舒钰一边摇头一边惋惜,在藤椅上消停坐着没超过三分之一柱炷香,门口就出现了她二哥银红相映的袍子。
崔书锐露着一口白牙,笑呵呵地打门口走进来,在崔舒钰的目光洗礼中径直走到一边的石凳上坐下来,热心肠地问道:“方才府上的那个琴师来了啊?他来找你做什么?”
崔舒钰揉着额角仔细地看了看自家二哥,心里默道原来她二哥挺好的不这样啊,学着陆清晏的样子徐徐地开口了,“二哥,你知道彭祖为什么活了八百多岁吗?”
这孩子扯哪去了?崔书锐摇摇头,“为什么?”
“因为他从来不多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