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地牢,灰皮鼠从潮湿的洞穴里探出脑袋,睁着一双晶亮乌黑的眸子,动了动鼻尖。有浓浓熏香袅袅飘来,惊得灰鼠“吱”的一声逃回洞中。
这艳丽的香气飘到闭目调息的女子鼻中,女子双目微启,隐现眸中一点幽光。
环佩叮当之声在狭长封闭的走道里环绕不绝,这清脆声中隐隐又藏了几丝险恶杀机。
娇俏的妇人拖着条蟒皮长鞭,步摇缓缓,款款的踏入灰暗牢房。
君夫人蔡瑾提着鞭子,垂眸看向坐在地上,四肢被锁的冷艳女子。
女子单腿曲起,坐在枯草堆上,手腕与脚踝上环扣着寒凉铁链,层层禁锢中,那一身雪白内衫竟是将这女子衬出几分离尘的清雅,仿佛无意间跌落俗世的谪仙。
看着眼前这颇有几分凄美的景象,蔡瑾扬起唇角,勾勒出一抹狠毒的笑意。
“威风凛凛的世子武师,琼台女将,夜柏姑娘,你也有今天!”
一鞭抽下,有血四溅。
四溢的鲜红血迹迅速侵染雪白内衫,硬是受了蔡瑾好重一鞭的柏氿垂眸不语,冷艳容颜之上丝毫不显任何痛苦之色。
蔡瑾见状,抬手又是狠辣一鞭。看着飞溅到自己绣鞋上的斑斑血迹,她残忍笑道:“主君以前那般宠你,不过就是因为你会点武功。如今你功体被废,跟个废物有什么区别?即便本宫今日杀你了,主君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疯狂的笑声里,蔡瑾把鞭子挥得霍霍作响。
柏氿一身雪白内衫逐渐被血水浸透,鞭影重重里,她忽然抬手!
蔡瑾挥鞭的动作猛地一僵。
那蟒纹长鞭竟是被柏氿牢牢抓在手心。
唇角一扬,柏氿满意一笑。
很好,虽然功体废了,但这十几年训练出来的眼力和招式技巧,都还在。
抓一条鞭子,绰绰有余。
君夫人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勃然大怒。
这废物怎么还敢抢她的鞭子!
她怎么敢!
怎么敢!
气红了眼的君夫人赫然抬脚,猛地朝柏氿的腹部踢去。
柏氿竟是不躲也不闪,生生受了那用力一脚,顿时被踢得吐出体内一口淤血。
淤血吐出,寒气郁结的体内顿时一阵轻松,体内一轻松,似乎有什么又红又暖的液体,从双腿之间缓缓流了出来。
柏氿低头一看,眨了眨眼,眉梢微跳,向来冷淡的神情突然有些古怪。
君夫人这一脚当真生猛,不但踢出了她体内的淤血,还踢出了她那因为寒疾而迟了许久的葵水……
腹部又传来一阵阴寒的绞痛,柏氿微微皱了皱眉。
非常好,她痛经了。
当真是屋漏偏逢夜雨,有祸就是不单行。
柏氿的脸色有点精彩。
蔡瑾的脸色十分阴沉。
涂着丹红豆蔻的柔荑狠狠掐住柏氿的下巴,蔡瑾咬牙切齿的问道:“你,怀了谁的孩子?”
……
啥?!
柏姑娘表示,她不想搭理这个分不清楚葵水和流产的愚蠢女人。
丹红指甲深深陷入她的脸颊,刺破肌肤,逐渐溢出颗颗血珠。蔡瑾神色又阴沉几分,“说话!”
斜斜飘了那君夫人一眼,被死死掐着下巴的柏氿咧嘴一笑,眼眸锐利暗藏顽劣,“你猜。”
这眼神太过睥睨,刺激得蔡瑾心头大怒,当即亮出藏在袖口的匕首。
柏氿见了这匕首,眼眸微微一亮。
太好了,这君夫人果然带了刀。
锐利匕首猛地贴在柏氿的脸上,蔡瑾阴狠笑道:“你现在不想说也没关系,一次不告诉本宫,本宫便挖你一双眼睛,两次不告诉本宫,本宫就割你一双耳朵,第三次你若还是不肯说,那本宫就要切掉你这双嘴唇……如此下来,总有你自愿开口的时候。”
“现在,告诉我,”蔡瑾将刀尖对准柏氿的眼睛,“你,怀了谁的孩子?”
冷白的刀尖有些晃眼,盯着蔡瑾狰狞的面容,柏氿在沉默中顽劣的想:若是她告诉这女人,这只是葵水,这女人会不会当场就疯掉?
见柏氿沉默着,并不答话,蔡瑾柔柔笑起,很是娇俏,“这可是你自己选的,怪不得我。”
尖锐刀锋对着她的眼睛猛地刺下,柏氿突然侧头,刀尖从她的眼角一直划到耳际,撕裂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转头叼住蔡瑾手中的匕首,柏氿抬脚,一阵脆响,锁在她脚踝的漆黑铁链蓦地被拉得笔直,复又突然断裂。
随即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
剧痛之下,柏氿脸色不变。她以脚踝脱臼作为代价,生生拉断铁链中的某一铁环,挣脱束缚,高高抬腿,用膝盖猛地顶向蔡瑾腹部,直接将她踢飞了出去。
被踢出去的君夫人趴在地上,捂着腹部微微发抖,再抬头时满脸泪痕晕花了那精致妆容。
脸上挂着两道深黑印痕的蔡瑾疯狂大喊:“夜柏,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柏氿正在疑惑怎么突然之间这女人就疯了,眼眸一转,忽然惊见蔡瑾腿间汩汩流出的血迹,与她的极像。
柏氿微怔。
流,产,了!
眉梢一挑,柏氿没有再去理会那流产的蔡瑾。
她拿着匕首,三两下削断铁链,拖着一条脱了臼的腿,朝牢房外略显跌撞的走去。
风倾楼第一刀夜百鬼,杀伐一生,她宁可战死,也不要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阴暗的牢房里。
脱臼的脚踝突然被一只又细又长,甲色血红的手掌猛地抓住。
柏氿低头,只见趴在潮湿地上的君夫人凄厉哭喊道:“夜柏,你不得好死!你还我的孩子!”
柏氿眉心微蹙,眸色一寒。
真吵。
她俯身捏着蔡瑾的下巴,冷然道:“我不得好死,我早就知道。”对准君夫人的脖子缓缓举刀,墨色瞳中一点幽光如月寒凉,“还你的孩子,对不起我做不到。”
凛冽一刀骤然劈下,蔡瑾当即没了声音。
柏氿刚要起身,腰背处却传来一阵剧痛。
竟是腰背中箭!
柏氿赫然回身,却见小柿子正举着一柄精巧的弩弓,手臂上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
这弓弩设计巧妙,比一般的十字弩轻便,又比普通的弓箭更有杀伤力。
这是当初,她亲手送给小柿子的礼物。
小柿子喜欢得紧,到哪儿都要随身背着。
柏氿盯着门口小柿子握弩搭箭的姿势,墨色眼眸微微泛起了潮意。
一直苦苦支撑着身体重量的双腿忽然失了力道,柏氿脱力跪倒在地,腰后箭伤疼得厉害。
缓缓抬头,她问得很轻。
“小柿子,连你也要杀我吗?”
门口的小柿子动了动。
搭箭,拉弩。
耳畔似乎又响起了夜师父的教诲:“手要正,肩要平……”
小柿子握紧了手中的弓弩,用力到颤抖,他道:“夜师父,父君说你犯了错,要受到惩罚。我不相信,所以才想来救你出去。”
颗颗晶莹的泪珠从小柿子的脸颊滑落,“可是夜师父,我刚才亲眼看见你杀了我的母亲。”
柏氿一怔。
她什么时候要杀蔡瑾了?
她只不过是嫌吵,用刀背把蔡瑾拍晕了而已。
她是小柿子的母亲,她怎么可能下手杀了她?!
“我没有……”柏氿才开口,小柿子却突然尖锐叫道:“你还想狡辩!你骗了所有人,包括我!假的,都是假的!你害死了木伯伯,害死了陆哥哥,你还杀了我母亲,你该死!”
利箭“嗖”的射出,直迫柏氿左胸。
尖锐刺耳的哭喊刺激得她一对太阳穴突突直跳。
面对凶猛利箭,柏氿仿佛又回到了她四岁的时候。
幽暗密室,满地尸体,以及被利箭穿脑而死的,哭喊的小孩。
所有哭泣的小孩都得死。
那时她没有哭,隐藏在暗处的弓箭手却失手朝她射了一箭。
那时她是怎么做的?
那时她迅速扯过身边一个哭得厉害的小孩,让他为她,挡了箭。
利箭穿透男孩的脑门,那挂着脑浆血丝的三角箭尖离她的眼睛只有半寸。
几年之后,她与某个同门奉楼主之命去盗某个东西,那时她与同门还都是个菜鸟新手,很快就暴露了身份。
追杀的人在她们身后射出密集的箭雨,那时同门已经受了重伤,活不了多久。于是她用那名同门的身体,挡了箭。
同门被利箭穿心而死时,那死死瞪着她的眼神,与那小男孩一模一样。
风倾楼最锋利的刀——夜百鬼,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杀掉敌人,杀掉目标,必要时,杀掉自己人。
她不得好死,她早就知道。
耳畔仍是尖锐的哭喊,撕裂空气的利箭已经直逼身前,条件反射般的,柏氿提起身旁蔡瑾的身体,就要一挡。
猛然间,柏氿又忽然记起她手里的这女人是小柿子的母亲,于是提着蔡瑾衣领的手掌又是一松。
被拍晕了的蔡瑾在这一提一松间惊醒过来,一睁眼就见到柏氿冷艳的容颜,顿时怒从心起,猛地扑到她的身上,掐着她的脖子道:“夜柏,你……”
一语未必,“噗”的一声轻响,本该射中柏氿心头的利箭直直刺入了蔡瑾的胸口。
一剑穿心。
蔡瑾脖子蓦地一仰,瞪大了的眼珠似是要即将从眼眶中挣脱出来。
死不瞑目。
小柿子一怔。
杀了他母亲的人,不是夜师父,而是胡乱猜疑的,他自己。
琼台小世子呆愣片刻,疯了。
月蒙尘,夜静深。
柏氿看着那歇斯底里的小柿子,只觉整个世界突然开始翻覆晕眩。
她看见小柿子夺眶而出的泪,看见他紧紧抠进地里的手,看见他不断哭喊尖叫的嘴。
可就是听不见他的声音。
眼眶忽然泛起酸涩的痛感,柏氿深深吸气,稳住狂跳的心脏。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因为小柿子的哭喊声,很快会把守在牢外的狱卒引来。
柏氿迅速拔下插在蔡瑾胸口的羽箭丢到一边,提起匕首用力朝蔡瑾胸前箭伤刺下,伪装出一刀贯心的假象。
拖着断腿,扶着墙,忍下全身伤痛,她一步一挪行至小柿子身前,捧住那满是泪水的脸,道:
“人是我杀的,你记着,你的母亲是被我一刀穿心杀死的。”
那小柿子却是没能听进这句话,他哭喊着推开柏氿,执起弓箭,竟是朝自己的心头刺去!
“温子石!”柏氿抬手猛地抓住那锋利箭头,一声厉喝硬生生止住小柿子的哭喊。
嫣红鲜血从掌心流出,柏氿微微红了眼眶,声音却是极冷,“你听好了,所有人都是我杀的。我是泽国的细作,是我害死了木毅和陆平,是我害得琼台一万将士惨死在松林。你的母亲也是我杀的,你的母亲是被我一刀穿心杀死的!”
小柿子颤了颤,柏氿用力握紧他的肩膀:“温子石,你要活下去,哪怕再苦再累,哪怕做尽这世间最肮脏的勾当,你也要活下去,你听见没有?!”
小柿子皱眉摇了摇头,“夜师父……”
“走!”柏氿将他朝牢房后门一推。
再不走,狱卒就要来了。
小柿子被她推得一呆,“夜师父,我……”
“我没你这个徒弟!”柏氿冷喝,“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成我的徒弟。”
小柿子脸色一白,狱卒脚步声已近。
柏氿凛然抬眼,朝着小柿子劈下一记手刀。
小柿子昏倒的瞬间,柏氿只觉脑后一疼,随即便有温热鲜红的液体从耳后流下。
那急急赶到的狱卒见她意欲加害琼台小世子,便急忙朝着她的后脑挥下一棍。
血水一滴一滴掉落在灰黑地面,柏氿眨了眨眼,却再也看不清周遭的模样。
晕倒的刹那,她极淡的笑了笑。
如此便好。
与其让小柿子得知真相,恨他最为亲近的父亲,不如让他恨她这个外人。
如此……
……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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