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虽算不得上是大富户,府上却收拾得极为落落大方,简洁古朴,以假山与水为主要装点,穿过一道爬满绿植的长廊便进了主院,往前再走百来步可见一座精致的木质小桥,下面是一方池塘,各色锦鲤游来游去好不自在惬意,听到脚步声稍作停顿很快逃远了。
陆良随在县令身后往前走,暗想这位大人对这里可是熟得很这般自由来去,下人见了他弯腰行礼却不称道一声,许是与程连的哥哥交情太过深厚宛如一家人?
才走到大厅只听里面传来一道爽朗的笑分明是九爷的声音,从屋里走出来一个穿着体面的官家模样的人,见着县令笑道:“大公子回来了,老爷生怕误了你的正事,方才还在九爷跟前埋怨自己太过不分轻重。”
程平摆摆手,笑道:“这几日衙门里没什么事,我也好些日子没有回来看双亲,借着办正事的机会将私事一并给了了。”
天幕渐黑,陆良一只脚刚踏进去,程家的丫头燃起了烛火,整间屋子亮堂起来浑厚响亮的声音响起:“没想到是个这么俊俏的后生,老九眼睛毒辣,竟能认得这般能耐的人,若不是你说起这么个好人选,我只怕要愁得白头发再多长几根。”
九爷粗犷豪爽,示意陆良到他身边去,朗声回道:“程老爷接了桩大买卖,要往北疆走一趟,我对你甚为信任便做主替你揽了下来,你家中老母我自会差人照顾。”
北疆地域辽阔,向来是令朝廷头疼之地,外族妄图入侵,刁民占上为王,只是苦了来往的商人,少不了有将尸骨落在那里永生都无法回来的。如今北疆起了战事,镖局不愿接这趟买卖,茶叶,丝绸与北疆来说是稀缺之物,那边的毛皮与城中贵人来说何尝不是难得的好东西?眼看着有大把银子却赚不成,程老爷怎么能不愁?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出息做了朝廷命官,二儿子不学无术却生了双极其刁钻的眼,这一趟他打算让二儿子一同前往,人选更得慎重,幸好前阵子遇到了老九这才解了心头的难处。
程老爷见陆良神色淡淡,不说应也不说不应,心里有些摸不准,当即开口道:“小兄弟莫怕,老夫必定不会亏待了你,从北疆回来我给你三十两银子如何?如老九所说,你家中人的花销全由我来管,顿顿好吃好喝伺候着,两个月后动身,可成?”
陆良知道九爷既然帮着程老爷定是自己也在其中要分一杯羹,不能落了他的面子,更何况家中也确实等着钱用,娶媳妇光聘金就少不了,穷人家想要赚大钱不去拿命拼一回怎么成?就在程老爷急得几欲站起身来他才开口:“我陆良的命只值三十两?程老爷未免太看轻我了。接可以,我要先带走五十两,事成之后再和程老爷清算另一半。您若是不愿意可另请高明。”
九爷坐在一边听得拍桌子大笑:“你小子才半年不见胃口更大了,颇有我年轻时的风范。程老兄,你这银子出的值,你可别忘了你的宝贝二儿子还得人照顾。北疆条件艰苦,若是真不巧遇上些牛鬼蛇神,谁保他的命去。”
程老爷只得答应:“只要你诚心替我办事,往后这事我都交给你,说实话我也不愿意用那些不知底细的。单说陆家镖局近来越发过分,南下的那趟镖竟与我多要了百两银子,着实是心黑的很。”
陆良看了眼九爷,悠悠道:“程老爷放心便是。倒是想问程大人到底所为何事将草民捉进大牢?”
程平坐在下首品茶,闻言放下茶盏,低声说道:“甫南村的姚大山你可认得?前两天他娘子击鼓鸣冤,状告你平白无故地打了她男人,她们孤儿寡母往后的日子没靠,求我给做主。我派人去查了那日确实是你带着人上门打断了他的腿,本官新上任总不好拒之不理。你先在我家住两天,就当你蹲了几天大狱,这事便这么了了。”
陆良只觉得好笑不已,姚大山斗不过钱五爷将他陆良当软柿子捏,可真是胆子大了,他可不愿意背这个事,摇了摇头:“虽说陆良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小民,不过钱五爷当初可是在我面前说过姚大山死没死出了事都算在他头上,与我可没什么干系。我家中还有事要忙,没功夫在这里耗时间。”
程平轻轻攒起眉头,眼前这个人若说在牢里还有几分恭敬客气,如今却是半点都消失不见,只剩不耐烦,倒是十分的没规矩了。
九爷却是清楚不过,陆良所说的事除了惦记许久的小娘子再无其他,他也是从与陆良交好的人那里听说小娘子终于松了口答应嫁他了,瞧着越发紧绷的氛围,失笑道:“他家中有小娘子等着,才准备成亲必然黏糊得紧。不过陆良,程大人也是为了你好,这般拒了可就不懂事了。”转过头冲着程平拱手道:“这孩子向来就是这么个脾气,我代他向大人赔罪。他不习惯在不熟悉的地方待着,我这便带他回去。”
程老爷没功夫在这种小事上多计较,当即命人拿了五十两银票来又叮嘱了一番才让他们离开。烛火曳动将父子两的身影拉长,只听陈平说:“二弟要是能有他的半分气性也不至于至今一事无成,这一次去北疆若是能磨炼了他的性子也值当。”
程老爷子摸着下巴点头:“我这次执意要他去北疆也是不想白白浪费了他的好眼光,他被你娘惯得没了章法。当初老九与我说这个陆良,我能同意也是想靠着他这股野劲激发程连的血性。咱们程家还是得守着本,将来便是你不想做官了,也能有个依靠。你们兄弟两但凡有一个他这般的性子,咱们程家也不至于在这尴尬的位置上待着了。”
程平但笑不语,若细说起来朝堂上也需要的是陆良这样的人,文人在皇上面前唯唯诺诺,私下里却是相互轻视,捧高踩低,他初初进朝堂时的心如今被磨平了棱角,只有自嘲与厌弃。他希望能有一个不怕死的人搅乱这摊腐水,让坐在高处的皇上醒醒神。
一轮弯月挂在天上,繁星点缀天幕,街上早已没了行人,寒风吹来冷得人直哆嗦。九爷身子颤了颤,见陆良依旧挺直腰杆像是傲然的松柏,他轻笑一声:“你这后生真是无趣,我带你吃热锅子去,再来一斤烧刀子。”
陆良抬眼看向铺子挂着的红灯笼,想着成亲的时候自己也买两个来挂上图个热闹,嘴里问:“九爷藏了私心罢?不知道九爷要往北疆运送的是什么东西?”
他一本正经地问话让九爷缩了缩身子,嬉笑着说:“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虽说我长你多岁能懂我心思的也只有你了。我向来是做刀口舔血生意的,在我眼里没什么能做不能做,只要给钱让我杀人都成。咱们都是过苦日子长大的人,没钱多遭罪,你放心九爷我不舍得坑你。这次算是给你指一条活路,当你为我办事的工钱。程家是正经人家,以后跟着他们好好干,日子必然过不差。我这一趟不好走,怕被人盯着所以只能混在程家的车队里……”
陆良沉声打断他:“九爷也说我们交情不浅,还是说实话罢,路上我也能给留心着些。”
“是给胡人特地锻造的兵器,你放心,我老九不做灭自己家的事,胡人的王爷要谋反,给的银子极多,我一把年纪了也想收手过安稳日子,只能借着这个机会狠捞一笔。”
陆良弯了嘴角:“我明白,当初我们娘三被赶出来的时候走投无路,是你救助了我们,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这个世上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好人看着我们喘不过气来无动于衷,也只有你这个被人骂黑了心肠的奸商肯带我们吃顿饱饭,让我们在甫南村落脚。我如今也不过是偿还你的恩情罢了,只是你执意要给钱,我也只能收了。”
九爷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听爷的,别为恶,做个人人说好的好人,你往后的路才不会难走。人都是带有偏见的,你若成了富人暂且不说,若是一直穷着别人只会欺负你使劲往你身上泼脏水,我是过来人我最清楚那样的日子有多难熬。”
陆良没有开口,他不认什么善恶,别人拿了他的他要抢回来,别人想要欺负他他就先把那人打个半死。一切都遵照心底最深的那道声音走,不委屈自己,也不怕别人怎么看待自己。他如今想要的也不过是个花月而已,谁都别想挡着他的路。
这一夜他与九爷喝得大醉,不知道说过什么,也不知道后来去了何处,昏昏沉沉间只觉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扑鼻而来,继而是温软的身子贴在他胳膊上,他明明困极了却还是睁开朦胧的眼看过去,看了许久才看清那是个妩媚娇柔的女子。那姑娘见他睁开眼,像是水蛇一般缠了上来,娇媚柔软地嗓音:“九爷让小女来伺候您,没想到是这般俊俏的人儿,倒是小女的福气了。”
陆良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些,入眼是一片刺目的粉色床幔,屋里燃了让人不舒服的香,他转眼看向不着寸缕的女人,轻笑一声:“你说谁让你来的?”
昏黄的烛光照得她肌肤如雪,在这如春楼里她可是最得意的人儿,本来她不愿意伺候这么个穷小子,如今冲着这张脸让她倒贴个两三晚她也是愿意的:“自然是九爷,倩娘可不是什么人都请得动的。”
陆良低低笑起来:“是吗?”突然他坐起身直接将还未回神的佳人给踹到地上去,大喝一声:“滚,我不需要你伺候。”
这一脚显然踹得很了,倩娘在地上挣扎了许久才站起来披着薄纱出去了,艳丽的脸上布满泪水,痛意在浑身上下弥漫,让她没有注意到藏在身体里跳动的那抹火焰,直至后来再次见到她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因为特别而铭记在心间,想法设法也不过是为了能在他身边留有一席之地,只是后来……
陆良只有浓浓的嫌恶感,连自己身下的这张床都觉得别扭,他忍着在脑海里窜动的眩晕感站起来,在走下床的那瞬间被绊倒,就势躺在地上睡着了。深秋的夜比水还要凉,他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一道一道让他难过的梦在脑海里作乱,让他痛不欲生。
这一场梦压着他无法说出口,太阳照在他身上给与些许温暖,他才慢慢转醒,才穿戴好准备出去,却见门被打开,九爷哭笑不得的进来指着他的鼻子直叹:“我好心给你找个姑娘开荤,你倒好直接将人弄得伤了,刚才老鸨直追着我讨说法,我可是好心办坏事,倒赔一堆钱。”
陆良淡淡地看着九爷,脸上写满不悦:“往后九爷还是不要做这等出力不讨好的事,我陆良只认自家的门,这些不三不四的我见一次打一次。”
九爷只得认输,站起身道:“你心里就惦记着你那个小丫头,我往后不再做就是,只是你好歹给人家留个面子,什么不三不四说的这么难听,这一个头牌你可知道花了爷多少钱?得了,还是赶紧走吧,免得人家听到又来找爷的不是。过会儿先吃些东西,我告诉你哪些货下面藏着东西。”
九爷将兵器藏在无人出入的大山里,如今都已经装好车,只要应付得当不会被人发现。陆良与九爷在山上待至日头上了正中天才离开,他的一颗心早扑了回去。娘该是没事吧?花月有没有听到自己托人带的话?她最近善于阳奉阴违,自己与她说的话没见她听进去半分,从未县城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想要见花月是不能了。
安静的小院子里娘那个屋子亮着灯,他开门进去,走进屋里问:“娘,怎么也不关门?万一进来坏人怎么办?”
陆大娘还在灯下给陆良缝衣裳,她还打算儿子不在家多做些哪知这么快就被抓住了,尴尬地放下搓搓手,笑着说:“家里就我一个老婆子,咱们家又穷,坏人来做什么?我瞧着时候还早又睡不着索性做点,等你成亲的时候正好穿。说来你到底看中的是哪家姑娘?这阵子也不忙了,早点挑日子把事办了吧?咱们家虽然穷了些,我也不是那种会刁难人的,儿媳也不用担心会在我这里受委屈。”
陆良轻而易举地转开话题:“娘,你也不问我去做什么了?为什么回来的这么早?村里人肯定都传遍了,说我被抓进牢里了是吧?”
陆大娘摇了摇头,声音中带着严厉:“我从没有担心过,我的儿子我清楚,你从来不会做将自己套进去的事情。你不要躲避我的话,我问你到底是谁家的姑娘?为什么我每次问你你都不愿意和我说?未来的儿媳是谁我这个做婆母的都不能知道吗?你到底在藏什么?”
陆良依旧不死心,垂着头坐在一边,倔强地说:“娘别急,再等等,我同她说好了……”
“够了,是花家的姑娘吗?我不同意,你打消这个念头罢。你既然选择不告诉我,说明你自己也知道你和她并不相配。我们刚进村子里的时候,花家两口子帮过我们,就算村里人说什么都没轻视过我们,人家的孩子就要定亲了,你去凑什么热闹?你要是想成亲娘托张媒婆给你物色个年岁相当的,花家丫头才十五岁,与你年纪不相当。”
陆良脸上的那点温度因为陆大娘的一番话全数退去,颤抖着唇瓣,不可置信地问:“为什么不行?他们不还没定亲吗?我哪点不如人了?我不过比她年长些,而且是她亲口答应要与我成亲的,我为什么要退?她十二岁那,我在山上砍柴,她上来摘果子,够不到我帮了她,后来我每次上山她都会陪在我身边。一直到现在,要说情意,我们的情意不短。娘,我这辈子只想要一个花月,您帮我去向花家提亲成吗?我们有钱,你不用担心。”
陆大娘腾地站起身来:“你怎么这么执迷不悟?刘家已经登门拜访了,这便是铁板钉钉的事了,你放弃吧。我也不会同意,她太小,心性未定,你需要的是一个能帮你打理家事的人。”
“我可以教她,娘,她不会做的事情我全都会,这样还不行吗?”
“刘家儿子志在考取功名,将来若是高中,花月便是官太太,到时候过得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日子,嫁到咱们家来有什么?粗茶淡饭?这两间破屋子?你不用再说了,阿良,不要太执着,这样只会害了你自己。有些事情你总以为自己瞒的好,我不会发现,其实你错了,你做什么我都知道。你为了这个家,不容易,所以我都闭口不谈,外面的人再怎么骂你,我都装作不知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花家两口子怎么会同意将宝贝女儿嫁给你这个众人口中的恶人呢?”
陆大娘语重心长的话重重敲击在陆良心上,他的眼眶猩红,双拳紧攥,牙齿紧咬着唇泛出刺眼的白,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娘,我不会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