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刚和母亲李纨提起置办田产的事,这第二天,贾兰便遇见了一个贵人,刘姥姥。还真别说,这刘姥姥想必是能帮他买田置地的最好人选了。
当时,贾兰刚好出门准备去上学,由丫鬟陪着,正走出荣府的大门,却见一个老妇人带着一个小孩站在石狮子前,左顾右盼。
“碧月,等一等,瞧那两个人在我们家门口鬼鬼祟祟的,我们先看看再走。”
贾兰一时觉得稀奇,便拉着碧月一起停下了脚步,回头站在路边的一个角落里,远远地驻足观看着那老妇人。
只见那老妇人不敢上前,掸了掸衣服,又教了那小孩几句话,然后溜到角门前。门前有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门上,说东谈西的。
那老妇人终于蹭了上去恭维道:“太爷们纳福。”
众人打量了一会,便问:“是哪里来的?”
老妇人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家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出来。”
周大爷?莫非是那个叫周瑞的男管家?贾兰思虑到,这周瑞的媳妇就是祖母王夫人的陪房。这样看来是不会错的了,老妇人说的太太估计就是贾兰的祖母王夫人了。
贾兰这才想到,这老妇人不就是刘姥姥吗?贾兰记得,曹雪芹先生在书里写到过,这周瑞虽然名义上只管春秋两季地租,闲时带少爷们出门,其实暗地里还替王熙凤等放帐收银。
昔年周瑞争买田地时,曾得刘姥姥女婿狗儿相助。因此,刘姥姥这一趟到荣国府,就首先来找周瑞的媳妇,想借着她的引荐找王熙凤救济生活。
贾兰觉得刘姥姥是个有情有义、知恩图报的人,又想她的女婿狗儿能帮周瑞买田地,便想到了母亲的那点准备用来买地积蓄,但这下若是如此贸然找刘姥姥说这事又显得唐突。
正在踌躇之时,贾兰却见门口那些人并不理会刘姥姥,让她等了好久方才说道:“你远远的那墙畸角儿等着,一会子他们家里就有人出来。”
贾兰知道这些人在戏弄刘姥姥,便问碧月道:“你知道周瑞家的住在哪儿吗?”
“知道呀!她们在后一带住着呢,得绕到后街去找才是,这老人家怎么会跑这前大门来找呢!”碧月着急地说道,也不知道是为刘姥姥着急,还是为贾兰上学的事情着急。
“要不你去告诉她们一下,免得耽误了事。”
贾兰一说,碧月还真走回大门口去,对刘姥姥说道:
“老人家,你找周瑞家的是吧,我教你,从这儿绕着走到后街去,那边有个后门。”
刘姥姥听了,大为感激,双手合十拜谢着,鞠躬屈膝,就差没跪下了。于是刘姥姥领着那名叫板儿的小孩朝着后门去了。
关于这个周瑞家的,贾兰是知道一二的。她不仅是祖母王夫人的陪房,还常在琏二婶婶王熙凤那做事,在荣国府管着太太奶奶们出行的事。
贾兰想到,他的婶婶王熙凤半年前刚生下了一个女儿,就是那个后来被刘姥姥取了名叫巧姐的,而贾兰又知道,刘姥姥今天是来见王熙凤的,便对碧月说道:
“碧月,我今天有点疲乏,不想去上学了,要不我们一起去找琏二婶婶的妞妞玩,好不好?”
“那可不行,大少奶奶知道了,还不把你和我的皮都给扒了。”碧月显然十分反对。
贾兰只得好言相告:“碧月,我可是难得旷一次学,求你了,就这一次,好不好?”
碧月拗不过贾兰,只好答应,又生怕被母亲李纨撞见,便悄悄绕着路从后门进了贾府。
那刘姥姥绕到后街的后门处,只见门上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玩耍的,闹吵吵三二十个孩子在那里。
其中一个孩子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院,到一个院子墙边,指道:“这就是周大妈的家。”
周瑞家的忙迎出来,问:“是哪位?”
刘姥姥迎上来笑问道:“好啊?周嫂子。”
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你说么,这几年不见,我就忘了。请家里坐。”
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问道:“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
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就借嫂子的话转达一下意思罢了。”
刘姥姥说的姑奶奶指的便是贾兰的祖母王夫人。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见刘姥姥如此,心中难却其意,重要的是还可以显弄一下自己的体面。
一番想过之后,周瑞家的笑说:
“姥姥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叫你见个真佛儿去的呢。如今太太不理事,都是琏二奶奶当家。这琏二奶奶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儿,小名儿叫凤哥的。如今有客来,都是凤姑娘周旋接待。今儿宁可不见太太,倒得见他一面,才不枉走这一遭儿。”
刘姥姥道:“阿弥陀佛!这全仗嫂子方便了。”
周瑞家的说:“姥姥说那里话,不过用我一句话,又费不着我什么事。”
说着,便唤小丫头:“到倒厅儿上,悄悄的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
不久,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摆完了饭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
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快走,这一下来就只吃饭是个空儿,咱们先等着去。若迟了一步,回事的人多了,就难说了。再歇了中觉,越发没时候了。”
说着,一齐下了炕,整顿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跟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宅来。
先至倒厅,周瑞家的让刘姥姥等着,自己却先过影壁,走进了院门。
这倒厅与正房朝向相反,正房后面的倒座厅房,也叫倒座厅。大部分的时间,仆人丫鬟们,都在两廊和倒厅上休息,随时听候主人的示下。
知凤姐尚未出来,周瑞家的先找着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
“今日大远的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所以我带了他过来。等着奶奶下来,我细细儿的回明了,想来奶奶也不至嗔着我莽撞的。”
平儿听了,便作了个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
周瑞家的才出去领了他们进来。上了正房台阶,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知是何气味,身子就象在云端里一般。
满屋里的东西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晕目眩,刘姥姥此时只有点头咂嘴念佛而已。
东边那间屋子,乃是凤姐的女儿妞妞的房间。贾兰早已到此,这个时候,正和妞妞玩耍,听到外面传来了刘姥姥的声响,便偷偷竖起耳朵听着。
只听见从外面传来一阵钟声,当的一声若金钟铜磬一般,一连响了**下,那是挂钟,来自西洋的稀罕物,在堂屋中柱子上挂着。
之后,只听见外面的小丫头们一齐乱跑的走动声,说道:“奶奶下来了。”
平儿和周瑞家的忙起身说:“姥姥只管坐着,等是时候儿我们来请你。”说着迎出去了。
刘姥姥只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个妇人,衣裙竜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三两个妇人,都捧着大红油漆盒进这边来等候。
听得那边说道“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去,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忽见两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摆列,仍是满满的鱼肉,不过略动了几样。
板儿一见就吵着要肉吃,刘姥姥打了他一巴掌。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点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于是带着板儿下炕。
至堂屋中间,周瑞家的又和他咕唧了一会子,方蹭到这边屋内。只见门外铜钩上悬着大红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条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的靠背和一个引枕,铺着金线闪的大坐褥,傍边有银唾盒。
那凤姐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那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
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儿。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那灰,慢慢的道:“怎么还不请进来?”
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立在面前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
刘姥姥已在地下拜了几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搀着不拜罢。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儿,不敢称呼。”
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个姥姥了。”
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儿便躲在她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
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到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瞧着也不象。”
凤姐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托赖着祖父的虚名,作个穷官儿罢咧,谁家有什么?不过也是个空架子。”
周瑞家的道:“要有话,只管回二奶奶,和太太是一样儿的。”一面说一面递了个眼色儿。
刘姥姥会意,未语先红了脸。待要不说,今日所未何来?只得勉强说道:“论今日初次见,原不该说的,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少不得说了……”
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进来了。”
凤姐忙和刘姥姥摆手道:“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
只听一路靴子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段苗条,美服华冠,轻裘宝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