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已是新年,我把那副对联贴在书房门口。我的朋友来了,看见那字并不是我的笔迹,便问是哪个写的?我抱着逢人说项的意思,只要人家一问,我就把金太太的身世,对人说了,大家都不免叹息一番。也是事有凑巧,新正初七日,我预备了几样家乡菜,邀了七八个朋友,在家里尽一日之乐。大家正谈得高兴的时候,金太太那个儿子,忽然到我这里来拜年,并且送了我一部木版的《唐宋诗醇》。那小孩子说:“这是家里藏的旧书,还没有残破,请先生留下。”他说完,就去了。我送到大门口,只见他母亲的妈妈爹在门口等着呢。我回头和大家一讨论,大家都说:“这位金太太,虽然穷,很是介介,所以她多收你三四块钱,就送你一部书。而且她很懂礼,你看她叫妈妈爹送爱子来拜年,却不是以寻常人相待呢。”我就说:“既然大家都很钦佩金太太,何不帮她一个忙?”大家都说:“忙要怎样帮法?”我说:“若是送她的钱,她是不要的,最好是和她找一个馆地。一面介绍她到书局里去,让她卖些稿子。大家说:“也只有如此。”又过了几天,居然和她找到一所馆地。
我便亲自到金太太家里去,把话告诉她。她听了我这话,自然是感激,便问:“东家在哪里?”我说:“这家姓王,主人翁是一个大实业家,只教他家两位小姐。”金太太说:“是江苏人吗?”我道:“是江苏人。”金太太紧接着说:“他是住在东城太阳胡同吗?”我道:“是的。”金太太听说,脸色就变了。她顿了一顿。然后正色对我道:“多谢先生帮我的忙,但是这地方,我不能去。”我道:“他家虽是有钱,据一般人说,也是一个文明人家。据我说,不至于轻慢金太太的。”金太太道:“你先生有所不知,这是我一家熟人,我不好意思去。”她口里这样说,那难堪之色,已经现于脸上。我一想,这里面一定有难言之隐,我一定要追着向前问,有刺探人家秘密之嫌。便道:“既然如此,不去也好,慢慢再想法子罢。”金太太道:“这王家,你先生认识吗?”我说:“不认识,不过我托敝友辗转介绍的。”金太太低头想了一想,说道:“你先生是个热心人,有话实说不妨。老实告诉先生,我一样地有个大家庭,和这王家就是亲戚啦。我落到这步田地……”说到这里,那头越发低下去了,半晌,不能抬起来。早有两点眼泪,落在她的衣襟上。这时,那个老妇人端了茶来,金太太搭讪着和那老妇人说话,背过脸去,抽出手绢,将眼睛擦了一擦。我捧着茶杯微微呷了一口茶,又呷二口茶,心里却有一句话要问她,那末,你家庭里那些人,哪里去了呢?但是我总怕说了出来,冲犯了人家,如此话到了舌尖,又吞了下去。这时,她似乎知道我看破了她伤心,于是勉强笑了一笑,说道:“先生不要见怪,我不是万分为难,先生给我介绍馆地,我决不会拒绝的。”我道:“这个我很明了,不必介意。”说完了这两句话,她无甚可说了,我也无甚可说了。屋子里沉寂寂的,倒是胡同外面卖水果糖食的小贩,敲着那铜碟儿声音,一阵阵送来。我又呷了几口茶,便起身告辞,约了过日再会。我心里想,这样一个人,我猜她有些来历,果然不错。只是她所说的大家庭,究竟是怎样一个家庭呢?后来我把她的话,告诉了给她找馆地的那个朋友。那朋友很惊讶,说道:“难道是她呢?她怎样还在北京?”我问道:“你所说的她,指的是谁?”我那朋友摇摇头道:“这话太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若真是她,我一定要去见见。”我道:“她究竟是谁?你说给我听听看。”我的朋友道:“现在且不必告诉你,让我见了她以后,哪一天晚上你扇一炉子大火,沏一壶好茶,我们联床夜话,我来慢慢地告诉你,可当一部鼓儿词听呢。”他这样说,我也不能勉强。但是我急于要打破这个哑谜,到了次日,我便带他到金太太家里去,作为三次拜访。不料到了那里,那冷宅的一张纸条,已经撕去了。门口另换了一张招租的帖子。我和我的朋友都大失所望。我的朋友道:“不用说,这一定是她无疑了。她所以搬家,正是怕我来找她呀。既然到此,看不见人,进去看看屋子,也许在里面找到一点什么东西,更可以证明是她。”我觉得这话有理,便和他向前敲门。里面看守房子的人,以为我们是赁房的,便打开门引我二人进去。我们一面和看守屋子的人说话,一面把眼睛四周逡巡,但是房子里空空的,一点什么痕迹都没有。我的朋友,望着我,我望着他,彼此微笑了一笑。只好走出来。走到院子里,我的朋友,看见墙的犄角边,堆着一堆字纸。便故意对着看屋子的人道:“你们把字纸堆在这里,不怕造孽吗?”说时,走上前便将脚拨那字纸。我早已知道他的命意,于是两个人四道眼光,象四盏折光灯似的,射在字纸堆里。他用脚拨了几下,一弯腰便捡起一小卷字纸在手上。我看时,原来是一个纸抄小本子,烧了大半本,书面上也烧去了半截,只有“零草”两个字。这又用不着猜的,一定是诗词稿本之类了。我本想也在字纸堆里再寻一点东西,但是故意寻找,又恐怕看屋子的人多心,也就算了。我的朋友得了那个破本子,似乎很满意的,便对我说道:“走罢。”
我两人到了家里,什么事也不问,且先把那本残破本子,摊在桌上,赶紧地翻着看。但是书页经火烧了,业已枯焦。又经人手一盘,打开更是粉碎。只有那两页书的夹缝,不曾被火熏着,零零碎碎,还看得出一些字迹,大概这里面,也有小诗,也有小词。但是无论发现几个字,都是极悲哀的。一首落真韵的诗,有一大半看得出,是:……莫当真,浪花风絮总无因。灯前闲理如来忏,两字伤心……
我不禁大惊道:“难道这底下是押身字?”我的朋友点点头道:“大概是吧?”我们轻轻翻了几页,居然翻到一首整诗,我的朋友道:“证据在这里了。你听,”他便念道:铜沟流水出东墙,一叶芭蕉篆字香,不道水空消息断,只从鸦背看斜阳。
我说道:“胎息浑成,自是老手。只是这里面的话,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我的朋友道:“你看这里有两句词,越发明了。”我看时,是:
……说也解人难。几番向银灯背立,热泪偷弹。除是……
这几句词之后,又有两句相同的,比这更好。是:……想当年,一番一回肠断。只泪珠向人……我道:“诗词差不多都是可供吟咏的,可惜烧了。”我的朋友道:“岂但她的著作如此,就是她半生的事,也就够人可泣可歌呢。”我道:“你证明这个金太太,就是你说的那个她吗?”我的朋友道:“一点不错。”我说道:“这个她究竟是谁?你能够告诉我吗?”我的朋友道:“告诉可以告诉你。只是这话太长了,好象一部二十四史,难道我还从三皇五帝说起说到民国纪元为止吗?”我想他这话也是,便道:“好了,有了一个主意了。这回过年,过得我精穷,我正想做一两篇,卖几个钱来买米。既然这事可泣可歌,索性放长了日子干,你缓缓地告诉我,我缓缓地写出来,可以做一本。倘若其中有伤忠厚的,不妨将姓名地点一律隐去,也就不要紧了。”朋友道:“那倒不必,我怎样告诉你,你怎样写得了。须知我告诉你时,已是把姓名地点隐去了哩。再者我谈到人家的事,虽重繁华一方面,人家不是严东楼,我劝你也不要学王凤洲。”我微笑道:“你太高比,凭我也不会作出一部《□□》来,你只要把她现成的事迹告诉我,省我勾心斗角,布置局面,也就很乐意了。”我的朋友笑道:“设若我造一篇谣言哩?”我笑道:“当然我也写上。做又不是编历史,只要能自圆其说,管他什么来历?你替我搜罗好了材料,不强似我自造自写吗?”我的朋友见我如此说,自然不便推辞。而且看我文丐穷得太厉害了,也乐得赞助我做一篇,免得我逢人借贷。自这天起,我们不会面则已,一见面就谈金太太的小史。我的朋友一天所谈,足够我十天半个月的投稿。有时我的朋友不来,我还去找他谈话。所幸我这朋友,是个救急而又救穷的朋友,立意成就我这部,不嫌其烦地替我搜罗许多材料,供我铺张。自春至夏,自秋至冬,经一个年头。我这居然作完了。至于内容,是否可歌可泣,我也不知道。因为事实虽是够那样的,但是我的笔笨写不出来,就不能令人可歌可泣了。好在下面就是的正文,请看官慢慢去研究罢。却说北京西直门外的颐和园,为逊清一代留下来的胜迹。相传那个园子的建筑费,原是办理海军的款项。用办海军的款子,来盖一个园子,自然显得伟大了。在前清的时候,只是供皇帝、皇太后一两个人在那里快乐。到了现在,不过是刘石故宫,所谓亡国莺花。不但是大家可以去游玩,而且去游览的人,夕阳芳草,还少不得有一番凭吊呢。北地春迟,榆杨晚叶,到三月之尾,四月之初,百花方才盛开。那个时候,万寿山是重嶂叠翠,昆明湖是春水绿波,颐和园和邻近的西山,便都入了黄金时代。北京人从来是讲究老三点儿的,所谓吃一点,喝一点,乐一点,象这种地方,岂能不去游览?所以到了三四月间,每值风和日丽,那西直门外,香山和八大处去的两条大路,真个车水马龙,说不尽的衣香鬓影。这一年三月下旬,正值天气晴和,每日出西直门的游人,络绎于途。什么汽车马车人力车驴子,来来往往,极是热闹。但是有些阔公子,马车人力车当然是不爱坐。汽车又坐得腻了。驴子呢,嫌它瘦小。先有一项不愿受的,就是驴夫送来的那条鞭子太脏,教人不敢接着。有班公子哥儿,家里喂了几头好马,偶然高兴出城来跑上一趟马。在这种春光明媚的时候,轻衫侧帽,扬鞭花间柳下,目击马嘶芳草的景况,那是多么快活呢!在这班公子哥儿里头,有位姓金的少爷,却是极出风头。他单名一个华字,取号燕西,现在只有一十八岁。兄弟排行,他是老四,若是姐妹兄弟一齐论起来,他又排行是第七,因此他的仆从,都称呼他一声七爷。他的父亲,是现任国务总理,而且还是一家银行里的总董。家里的银钱,每天象流水般地进来出去。所以他除了读书而外,没有一桩事是不顺心的。这天他因天气很好,起了一个早,九点多钟就起来了。在家中吃了一些点心,叫了李福、张顺、金荣、金贵四个听差,备了五匹马,主仆五人,簇拥着出了西直门,向颐和园而来。燕西将身上堆花青缎马褂脱下,扔给了听差,身上单穿一件宝蓝色细丝驼绒长袍,将两只衫袖,微微卷起一点,露出里面豆绿春绸的短夹袄。右手勒着马缰绳,左手拿着一根湘竹湖丝洒雪鞭。两只漆皮鞋,踏着马镫子,将马肚皮一夹,一扬鞭子,骑下的那匹玉龙白马,在大道之上,掀开四蹄,飞也似的往西驰去。后面的金荣,打着马赶了上来,口里嚷道:“我的小爷,别跑了。这一摔下来,可不是玩的。”说时,那后面的三匹马,也都追了上来。路上尘土,被马蹄掀起来,卷过人头去。燕西这一跑,足有五里路。自己觉得也有些吃力,便把马勒住。那四匹马已是抄过马头,回转身来,挡了去路。燕西在驼绒袍子底下,抽出一条雪花绸手绢,揩着脸上的汗,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金荣道:“今天路上人多,实在跑不得。摔了自己不好,碰了别人也不好,你看是不是?”燕西笑道:“你们都是好人?前天你学着开汽车,差一点儿把巡警都碰了。”金荣笑道:“可不是!你骑马的本领,和我开车的本领差不多,还是小心点罢。高高兴兴出来玩一趟,若是惹了事,就是不怕,也扫兴得很啦。”燕西道:“这倒象句话。”李福道:“那末,我们在头里走。”说着,他们四匹马,掉转头,在前面走去。燕西松着马缰绳,慢慢在后面跟着。
这里正是两三丈宽的大道,两旁的柳树,垂着长条,直披到人身上马背上来。燕西跑马跑得正有些热,柳树底下吹来一两阵东风,带些清香,吹到脸上,不由得浑身爽快一阵。他们的马,正是在下风头走,清香之间,又觉得上风头时有一阵兰麝之香送来。燕西在马背上目睹陌头□□,就不住领略这种香味。燕西心里很是奇怪,心想,这倒不象是到了野外,好象是进了人家梳头室里去了呢。一面骑着马慢慢走,一面在马上出神。那一阵香气,却越发地浓厚了。偶然一回头,只见上风头,一列四辆胶皮车,坐着四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追了上来。燕西恍然大悟,原来这脂粉浓香,就是她们那里散出来的。在这一刹那间,四辆胶皮车已经有三辆跑过马头去。最后一辆,正与燕西的马并排儿走着。燕西的眼光,不知不觉地,就向那边看去。只见那女子挽着如意双髻,髻发里面,盘着一根鹅黄绒绳,越发显得发光可鉴。身上穿着一套青色的衣裙,用细条白辫周身来滚了。项脖子披着一条西湖水色的蒙头纱,被风吹得翩翩飞舞。燕西生长金粉丛中,虽然把倚红偎翠的事情看惯了,但是这样素净的妆饰,却是百无一有。他不看犹可,这看了之后,不觉得又看了过去。只见那雪白的面孔上,微微放出红色,疏疏的一道黑留海披到眉尖,配着一双灵活的眼睛,一望而知,是个玉雪聪明的女郎。燕西看了又看,又怕人家知觉,把那马催着走快几步,又走慢几步,前前后后,总不让车子离得太远了。车子快快地走,马儿慢慢行,这样左右不离,燕西也忘记到了哪里。前面的车子,因为让汽车过去,忽然停住,后面跟的车子,也都停住了。燕西见人家车子停住,他的马也不知不觉地停住。那个漂亮女子,偏着头,正看这边的风景。她猛然间低头一笑,也来不及抽着手绢了,就用临风飘飘的蒙头纱,捂着嘴。在这一笑时,她那一双电光也似的睛眼,又向这边瞧了一瞧。燕西一路之上,追看人家,人家都不知觉。这时人家看他,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