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圣四年秋冬之交,帝都大街小巷遍布一股肃杀之气。
此刻已是日暮时分,高大肃穆的城墙隐去了落日最后一丝血红色的光芒。
戌时暮鼓响彻三百,六大城门准点关闭。东西二市早已散市,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偶尔路过的几个为数不多的路人亦是掩面而走。空荡寂静的里坊更显沉寂,如死一般。正是因为城内的死寂,让那由城门外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更显清晰。
“城门郎何在,皇命在身速与我开门!”来人大喝一声,彻底打破夜晚的宁静。身下的马匹烦躁的踱着小碎步,吐着粗气。
城门门楼上伸出一头颅,往下打量一番,仅见来人风尘仆仆,身上既无铠甲,手中更无敕令。于是扯着嗓子斥责道“来者何人自报姓名,可知夜禁后、五更开禁前范夜,依律当笞打四十下!”
来人忙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举于半空中,怒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令牌,胆敢延误军情,可知何罪?”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怒气,身下马匹更显烦躁,不时用脚掌踢着脚下沙土。
城门郎矮着身子,就着手中火把的火光,往下细瞧,蓦然一慌。来人手中所持竟是九龙金牌!慌忙转过身子,跌跌撞撞下了门楼,边跑边吆喝值夜守兵“快快快,开中门,开中门!”。
夜色渐浓,百米宽的朱雀大街上飞驰着一人一骑,经由朱雀门直入皇城,宫城。
谁也不知道,正逢盛世的敬德皇朝,是什么样的军情需要由穆州大司马帐下最得意的前锋八百里加急送达帝都。
彼时,宫城内,锦瑟宫合欢殿
凉风乍起,卷落一地黄叶,院落内一片肃然。天色已暗殿内却未掌灯,妆修仪云慕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以平复心绪。中天甫刚升起的一轮明月,透过雕花梨木窗,将清冷的月光洒在她皎洁如玉的脸庞上,面色沉静如深秋的湖面看不出一丝波澜,眼神中却透着一丝不可名状的喜悦。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慕鱼微惊,从沉思中抽出思绪。隔着内室与外堂的红漆木屏风轻声问道:“事情如何,可已确定?”
寻卫立定于彤屏前,来不及喘气,赶紧禀道:“五日之前,皇上密令八百里加急将调令送往穆州。算算日子,这回函也该快到了。”语调起伏不定,言语中透着说话人浓浓的焦急,不待回复,又追问道,“娘娘,这该如何是好?”
与寻卫的焦急不同,慕鱼表情依旧是一片淡漠。她低垂着眼帘,淡淡的回道:“本宫自是早有应对之策。”说罢,缓步移至内室通往外堂的雕花门后,半个身子阴在屏风阴影之下,一身素衣更显清冷,如魅,如惑。
寻卫抬头,但见此情景,惊讶得竟是无法言语,片刻之后方嗫嚅着说道“娘娘,除非国丧,后妃一律不得着素服。”
慕鱼对寻卫的话置若罔闻,依旧以其惯有的清冷的语调淡淡的道:“你也辛苦了,喝杯茶水再去休息吧。”
寻卫似有疑虑,嘴唇一张一合,终究仅吐出一声叹息。踌躇良久,方才端起搁在玉几上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即身子一软,应声倒下。
慕鱼冷眼瞥视脚下瘫倒之人,平静的脸庞上终于闪过一丝不忍,然只消刹那即便敛去。当日从几名下人中选中你,不为其他,仅因为你我身形相似而已。
宫城内,紫宸殿御书房
敬德至高无上的皇——赢圣帝苏琅轩端坐奏案边,翻阅八百里加急呈上的回函。
他头戴紫金冠,两条玄黑色的飘带垂在两侧,身穿云龙纹的玄黑色龙袍。俊美如塑的脸庞上波澜不惊。薄薄的嘴唇平添几分无可抗惧的威严,尊贵之气掩不住凌厉的锋芒。微挑的双眉又给他平添了几分不羁的风姿,墨玉般深邃的黑眸此刻却泛起一丝异样的神采。
筹谋四载,云氏一族势力终将被连根拔起。此后敬德皇朝内忧尽除,至此尘埃落定。大好河山尽在其掌握了。念及此,他眉宇之间涌动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然而,就在此时,就在苏琅轩以为事态皆在自己掌握之际,紫宸殿右侧西四宫之一的锦瑟宫却突起一片大火。大火突起的呼呼声,期间还不时夹杂着榉木断裂之声,劈里啪啦尖锐刺耳。哭声,喊声,呼救声,哀嚎声响彻宫城。就连在皇城内,甚至于在敬德帝都城内都能看见宫城内西北角方向火光冲天。
太监总管德安撞门而来,慌里慌张,脚下一软匍匐在地:“禀皇上,不好了,锦瑟宫走水了!”
走水?竟是这般之巧?苏琅轩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喜怒难辨。半晌才问了句:“妆修仪和二皇子可好?”
小德子趴在地上浑身打颤,听皇上问到妆修仪,更是心惊胆战。思虑再三,方才作答:“今儿正午的时候,二皇子被送到栖凤宫皇后娘娘处,一直留到现在。”说到此,小德子故意停顿了一下,伸出袖子抹了抹额头渗出的汗滴继续道“事发之时,娘娘应该在合欢殿休息,事发之后也没人见她出来,怕是,怕是……”
听到此,苏琅轩心上一揪着,俊美的脸庞上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哀戚。冷声命令道“给朕找,活要见人,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上若有似无的疼痛,继而厉声一字一顿道“死,要见尸!”
小德子领命,一步一叩首退出了御书房。
苏琅轩低垂眼帘,看着手中依然握着的回函,顿时没了先前的兴奋。丢下了回函,踱步到紫宸殿外,望着西北角火光渐渐些微。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东北角火光完全消失,宫城内也渐渐恢复以往的平静。
远处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蹒跚而来。惊见殿外伫立着的苏琅轩,德安慌忙跪拜泣曰:“奴才在合欢殿内找到一具焦尸,身形与娘娘九成相似。然而,大火甚猛,娘娘遗物全都付之一炬,也没办法断定这就是娘娘本人。”
苏琅轩仰头,望着中空血红的月亮,没有说话。平静的脸庞似罩着千年寒霜,他还不敢相信那个倔强的女人真的死了。这一次,真的死了……
蓦地,他回忆起一个小小的细节,冷声问道:“确实是都烧没了,什么也没留下?”话语中有着自己都未觉察到的一丝期冀。
德安不明所以,也只顾着照实回话:“确实什么都没了。”
苏琅轩挥了挥手,示意小德子退下,自己转身回到了御书房。眼前却一直是挥之不去的云慕鱼的脸,一颦一笑历历在目。
“皇上,我用云氏一族上上下下七百口人命,跟你换一样东西成么?”
“你要什么?”他轻笑,抿着的唇角透露着一丝不屑。
“海阔凭鱼跃”她望着他,一字一顿的回答,眼神中存着仅有的希冀。
他冷冷的回视她,没有回答。
终究是小瞧了她,云氏慕鱼。
月白色的玉佩,曾是他与她最深的联系。
千年寒玉所制,混体通透,四季如冰,不怕烈火,正面刻着一个隶体的轩字。
终还是留了这玉佩,他送的唯一礼物。慕鱼拉了拉面纱,敲一记马鞭,马儿飞驰在原野,纤瘦的身形顷刻消失在这苍茫的夜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