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平生仅见之巨大危险的谭劲很快意识到若不能第一时间突破舒晓,他必将死得比今夜任何一名亡者更加惨烈。
留意到舒晓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迷惘,谭劲适时地挥出了自认为威力无匹的一鞭,岂料对方只是从容侧身避让。
看似守在洞口的舒晓,竟根本就没有拦下谭劲的打算!
顺利逃脱的谭劲心有余悸:难道这位心思缜密的老管家另有后手?
仿佛特意为谭劲打消疑虑一样,舒晓转身朝下方的一众叶府下人吩咐道:“穷寇莫追,放他走。”
底下一群仆人顿时有些不明就里:说今晚不能有漏网之鱼的是你,说穷寇莫追的又是你……管家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下方的其他人亦感到困惑,既然舒晓极难得地站了出来,却为何将重创叶玄的谭劲如此轻描淡写的放走?
在这座高耸入云的瀚海扶摇柱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会令风云会第三号人物如此仓皇的夺路而逃?
没人能看见,亦没人能猜到,石柱之上发生了什么。
方才那股突如其来的强大灵气波动,仅仅局限于石壁的坑洞之内。
石坑之内,失血过多的叶玄闭上了眼睛。
他很想看清楚身边那位神秘的雾中少女,也想再瞧一眼熟悉的老管家。
可惜,叶玄太疲惫了,疲惫得什么都不愿去想,什么都不愿去做。
安静的等死,安静的死去,就这样。
也只能这样。
然而,叶玄虽闭上了双眼,灵识却还未消逝。
灵识离开了识海,离开了身体,在寂静的空间中回荡,所有的一切隐隐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所谓的一切,自然也包含叶玄自己。
先天道胎,生而具足。
这记载于术道秘典之上的八个字,古往今来被无数先贤研究、讨论、注解过……但却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过。
此刻叶玄的灵识,却“见到”了。
明心见性。
顿见真如本性。
天地之间,有小天地。
本来即如此。
叶玄的灵识如一缕无滞无碍的清风,于天地间自在游走。
模糊的视野,变幻的光线,构织成无数奇怪而陌生的画面。
有树海,广袤无垠,处处散发着如朝阳般热烈的生命气息。
神隐树海。
有雪原,冰封万里,与世隔绝,有上古珍兽栖息。
离天原。
有岛屿,漂移不定,可悬于高空,亦可潜入深海。
浮游岛。
……
这些地方,关独都去过,但画面中的景象……与关独的记忆,却又有些不一样。
出现于脑海中的这些场景,并非来自于关独的记忆。
而那些地方……叶玄又不可能去过。
如清风般的灵识无丝毫滞留,比意识更直接,比思维更迅捷。
鲜血如怒放的花朵一般溅起,离开叶玄的身体,来到冰冷的空气中,散发着温热的气息,而后如飘零的落叶般坠落于地面,融入尘埃之中。
紧接着,叶玄身体表面越来越多的血管开始迸裂,数十抹鲜血飞溅而起,划出了一道道赤红的弧线。
血管在迸裂,而后便是皮肤与肌肉,进而……轮到了经络与骨骼。在这片浓郁的灵气之中,似乎存在着某种无形无质的恐怖力量,这股力量纯净而决绝,仿佛要将叶玄瓦解成为粉末。
并且,不是一下子将叶玄化为粉末,而是逐渐的、细致的、缓慢的。
周围的碎石之上,很快已是一片血污。
此时,叶玄所承受的疼痛程度,足以令任何一个坚强的男子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但,叶玄没有发出声音,倒并非因为他强忍住疼痛,而是……他不可能发出声音——他本该已经死亡了。
躺着碎石间的,甚至不能说是一具尸体,而应该说是一些残骸。
死人是不会叫喊的。
死人也不该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痛感。
然而叶玄却感受到了。
与这种程度的痛楚相比,叶玄此前经历过的各种创伤都只能算是小儿科。
……
石坑的入口处,舒晓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刚才之所以放走谭劲,是舒晓对眼下情势进行飞速分析之后,权衡利弊,得出的必然决策。
如果换做其他任何一个枫影城的强者站在洞口,他们都会下意识地选择拦住谭劲。
可惜,此时站在这里的人,是舒晓。
真正能够于一刹那间洞悉全局的叶府管家:“智将”舒晓。
论战斗力,舒晓在整个枫影城或许连前十位都很难挤进去。
但若论瞬间的洞察力、分析力、决断力,舒晓无疑是枫影城第一人,甚至很可能是整个大夏国南境的第一人。
在见到了与太初灵脉相类似的奇景之后,舒晓瞬间就决定了要放走谭劲。
因为舒晓不能出手,因为这里不能有人战斗。
叶玄现在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宁静、安全、无任何打扰的环境。
哪怕一丝一毫轻微的响动,或一星半点的杂乱灵蕴波动,都会对此时的叶玄构成不可逆的伤害,甚至还会令叶玄陷入万劫不复的险恶境地。
舒晓没有把握在不出现灵蕴波动的前提下一招击杀谭劲,因此放谭劲逃走才是此时此刻的最优解。
此刻,呈现于舒晓眼前的,是一幕恐怖异常的画面。
森然的白骨,遍地的血污。
若仅仅只是如此,倒也算不上恐怖。身为叶府的管家,舒晓曾经见过各种身份地位的死人、各种稀奇古怪的死状。
舒晓不可能被任何形式的尸体吓到。
但此刻,这位见识过大风大浪的老管家,却已被吓得面无人色。
原因很简单。
叶玄的骨骼在损毁的同时,也在再生。
叶玄的经络在断裂的同时,也在重建。
叶玄的肌体在消溶的同时,也在复苏。
一边毁灭,一边重生。
既惨不忍睹,又惊世骇俗。
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的舒晓,亦被眼前的奇观震惊得微微发抖。
叶玄被毁去的骨骼、经络、肌体正奇迹般的再生,并比之前的更强韧、更自然、更完美。
舒晓不忍再看,转过了身,他必须守好这里。
假如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守在这里,面对突如其来的麻烦,他们多半将会选择以战斗的形式去解决……那样,无疑是下策中的下策。
惟有舒晓,才是此时此刻守在这里的最合适的人选。
老管家抬头远眺寂寥的夜空,不禁默默感慨。
命运,有时候真的很奇特啊。
……
谭劲正在失魂落魄地逃窜,他还未从那种如无底深渊般的恐惧感当中回过神来。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谭劲发现在小巷的前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
那个男人将双手插在袖中,他身上的衣服虽然样式简朴,无任何华而不实的装饰,却因剪裁得体,而显得很气派。
眼前的男子竟将一袭朴实无华的衣衫,穿出了几分雍容的贵气。
“你是谁,想干什么?”
谭劲不得不问。
此时是凌晨,本不该有人出门,但眼前却实实在在有一名男子,站在小巷的前方,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这里是城南。你们今夜很吵,吵得大家都睡不着觉。但我们城南的人,却都没有出来管……为什么?”
中年男子淡淡说道:“因为,那个叫叶玄的臭小子,我们都盼着他死,所以……我们才对你们听之任之。不过,这只是一回事,还有另一回事。我们枫影城的人,不欺负人,却也不能平白无故被人欺负,这是两回事。不管今夜叶玄是生是死,你们既然在城南大闹了一场,总该有人找你们讲讲道理。”
谭劲冷笑道:“这么说,阁下是来找我讲道理的?你可知道我是谁,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讲道理?”
中年男子似乎对谭劲的话彻底充耳不闻,继续说道:“枫影城太大,高人太多,按理说……轮不到我出面。只是,被你弄坏的那个瀚海扶摇柱嘛……是当年的一个富商出资修建的,也算是咱们城南的一处有名的景观。那个富商跟我有点像,是城南本地人,也是穷苦出身。不怕你笑话,我小时候是养猪的,经过那瀚海扶摇柱的时候就老是想着,别人可以白手起家,我为何不行……没成想,长大成人之后,我还真的赚了不少钱。”
听着这么一大堆不着边际、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怪话,谭劲愣住了,莫非此人是个疯子?
那怪人自顾自说道:“其实吧,你若只是弄坏了那石柱,我或许还是懒得披衣下床……毕竟这天气,冷嗖嗖的,谁愿意离开暖烘烘的被窝呢?可你,却偏偏说出了一句让我差点从床上跌下来的话。听了你那句话之后,我当时就告诉我自己,若我不来找你,那我简直是猪狗不如啊……”
谭劲彻底懵了,但还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询问道:“哪句话?”
中年怪人淡淡说道:“你说除了叶天凌之外,这枫影城中再无第二个人有能力阻你。”
“我这话不妥?”
谭劲反问道。
那中年怪人再次对谭劲的问题充耳不闻,自己说自己的。
“我有个儿子,被人斩断了一条胳膊,我府上的供奉向我解释,说对方有器缚灵,不公平。我没有去找那个臭小子,为什么?因为……我从来不觉得普通武者与缚灵术炼士的对决是不公平的。“
中年怪人微微笑了笑:“我自己就是个纯粹的武夫,对术道一窍不通。而且,今晚我没有带武器,我空手而来。”
不知为何,谭劲的汗毛倒竖。
是因为冷吗?抑或是因为那人冷酷残忍的笑?
那个人的微笑,像极了发现猎物时的豺狼。
“你到底想说什么!”
谭劲大声说话,企图用声音为自己壮胆。
奇怪的男子轻声道:“我说了,我完全不懂术炼,而且我赤手空拳。现在,我不光要阻你,还要玩死你。”
荒谬!
谭劲后退了一步,虽然明知对方所言荒谬至极,他却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身为风云会第三号人物,又有黑曜门至宝玄铁雷神鞭伴身,此刻对上一个纯粹的武夫……
谭劲竟然产生了不可遏制的恐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