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主任嘴里叫着尤司令,实则是揶揄。此刻见他气势汹汹朝宋半烟走来,也是纳闷:“尤老,今天怎么有空出门呐?这小姑娘是来我们泰州旅游的,租得老刘家的房子。”
尤司令瞥了她一眼没说话。赵主任甚是尴尬,不由升起一肚子火,对宋半烟说:“行了,小宋你进去吧。”说完转身就走。
宋半烟如蒙大赦,立刻闪身进屋,伸手拉门却没关上——一根拐杖卡在门中间。她看了看那拐杖,打开门问:“您有什么事情?”
尤司令看着我:“你出来。”
口气生冷倨傲,好像他真是司令,宋半烟则是他手下小兵。宋半烟想了想,从门里出来。
尤司令:“跟我走。”
宋半烟不由暗笑,心想这老爷子真会摆谱。但又不免好奇,便跟上去。
好在也没走多远,就在楼左右的过道间。因为这几栋楼在小区最前面,过道里也没人。尤司令将拐杖举到她面前:“你看看。”
宋半烟眉眼不动,问道:“您这是?”
尤司令冷声说:“我听说你会看古董,我这拐杖传了好几代,你给我看看值多少钱。”
宋半烟闻言暗暗失笑,这哪传出去的消息?
“您误会了,我是学历史的,不是学古玩鉴定的。”她解释完,尤司令依旧固执的举着拐杖。
宋半烟只好接过来,在手上颠了颠。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连木结都没有漏过。
她指着杖头说:“我不懂古玩鉴赏,只能给您说说这拐杖。您这拐杖头上是一只鸟,这叫鸠杖。《汉书》里面说鸠者是不噎之鸟,欲老人不噎。不噎就是说呼吸通畅,愿老人家健康长寿。”
宋半烟说着,将拐杖递还回去,又道:“这鸠杖用的黄杨木,木头不算名贵,但包浆玉润沉静。鸟眼镶嵌,纹理纤细,雕工形声兼备。铭文‘盛德’,这两个字应该是取‘盛德在木’之意。口彩极好。”
尤司令听完,一双鹰眼盯着她。审视片刻,冷冷的说:“五百块钱,我把它卖给你。”
宋半烟微微一笑:“我现在还用不着它。”
尤司令没说话,看了她一眼,踱步离开。
这件事情过去之后,宋半烟就过上深入简出的日子。闭眼睡觉,睁眼看书。饿了白菜饭加鸡蛋,渴了凉白开加糖。
一晃眼,三天过去。周日人多,车库前有人打羽毛球,吵吵嚷嚷的。宋半烟想起一件事情,合上书打开电脑。
小苟的邮件混在一堆广告之间。
宋半烟点开:小赢你好,你走了第二天,经理打电话给我们组长。组长训我们,他们就说了,还把监控清了。你走了第二天,有人去了1305。我看了其他监控,照片发给你了。注意安全。小苟。
宋半烟看了两遍,才理清楚小苟的意思,将鼠标往下拉。第一张图是白薰华、纪宝、周姨在一辆吉普车旁边。监控拍摄角度很好,可以清晰的看清三人。
第二张图,是吉普车正面。第三张,是吉普车尾。车型、车牌看得一清二楚。
第四张图很奇怪,是吉普车离开之后,空旷的地下车库。宋半烟以为小苟截错图,刚准备往下看,突然心里咯噔一下——图上空旷的地下停车场里,一辆黑轿车旁边突然冒出一颗人头。
这张图的时间,和上一章吉普车离开,不过差了三秒钟。她心知古怪,赶紧往下看。一个古怪的男人,站在地下停车场里,望着吉普车离开的方向。
宋半烟瞬间意识到,事情远比她想得还要复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迷雾一层一层。
后面3张图,都是关于这个奇怪的男人。他反侦察能力极强,带着帽子口罩,开一辆半旧不新的桑塔拉。别说不清相貌,只怕连车牌都查不到什么。
宋半烟皱眉盯着电脑屏幕,突然有人敲门。小刘房东在外问:“在吗?”
合上电脑打开门,就见小刘房东手里拿着一个食品盒。宋半烟笑道:“金气秋分,桂子飘香远。我有口福。”
小刘房东将食品盒递给我:“嗯,过几天秋分,家里包了点汤圆,你尝尝。”
“找个心灵手巧的房东,真是运气好。”宋半烟接过食品盒,又问道,“那个尤司令怪怪的,你认识吗?”
小刘房东脸色徒然一冷,跟着她进屋,不屑道:“你别理他,他一直这样。”
宋半烟说:“他不知道哪里听说我会看古董,让我给他看拐杖。”
“拐杖?”小刘房东脸上突变,愤愤道,“他那根拐杖是我家的,他倒好意思!”
宋半烟一听有故事,便好奇的打听起来。
原来小刘房东的爷爷才是老革.命,打仗受伤就留在了泰州,后来做了武装部部长。苏北人民行政公署专员知道他有腿上,特意送了一根手杖。刘爷爷十分宝贵它,也不介意自己瘸腿的事情,时刻带在身边,人称金拐刘。①
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整个社会都疯了。他们诬陷刘爷爷是革/命叛徒,贪生怕死才留在泰州不肯上前线,等解放就偷取革命果实。刘爷爷行伍出身,性子暴躁,哪里受得了这种的污蔑。在一次□□□□上,拉着两个红/卫/兵,一起跳进东城河。
尤司令就是当年泰州几个造/反派司令之一。因为当时年纪较小,老丈人在文/革中自杀,后又被平、反...诸多原因,他并没有被追究。而他手里的黄杨拐杖,就是当年刘爷爷那根拐杖。
宋半烟听完小刘房东讲的往事,暗觉蹊跷,知道这事还有后续。果不其然,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尤司令敲响她的房门。
这次他态度明显客气许多,说有事请教。宋半烟揣上《风水归藏》,跟着他出门,兜兜转转来到东城河边。
河边凉亭里坐着一位枯瘦的老人,频频东张西望。见他们连忙站起来,使劲招招手。
尤司令指着宋半烟:“老汪,这是小宋。”
老汪道:“这么年轻?”
尤司令没好气的说:“年轻咋啦,我们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哼!”
老汪狐疑嘀咕:“还是个女娃...”
“别废话,把东西拿出来。”
宋半烟只当没听见,暗想:莫不是两老头子藏了古董,想让我鉴定?我虽知道一些理论,那也不过纸上谈兵。
老汪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塑料袋。又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本旧书。宋半烟见是一本书,倒是安心不少。
“两位老人家。”宋半烟笑道,“你们这是?”
尤司令拄着拐杖,仰着下巴道:“小宋啊,我这朋友老汪,家里有几本古书。我们也看不懂,你帮着瞧瞧写的什么。”
宋半烟说:“我本事有限,只怕看不出什么东西?要是古籍的话,可以找找市博物馆。”
老汪急道:“他们顶多就给五百,还有个破证书。”
尤司令瞪了他一眼,转头对我说:“小宋啊,你随便看看就行。”
宋半烟又客气两句,拿起书,小心的翻开。这一翻,忍不住心底大呼怪哉。脸上不露,对两人道:“这是前清端重亲王博洛的传记稿本。爱新觉罗·博洛是□□哈赤的孙子,死后因依附多尔衮等罪,追削王爵,降为贝勒。”
老汪惊喜道:“小宋啊,你厉害嘛!看一眼就知道啦?”
宋半烟翻了翻,尽是博洛丰功伟绩。屠大同、屠汾州、屠江阴、屠常熟、屠嘉兴、屠金华...粗粗一翻,惊寒透骨。
老汪一脸期盼的看着她,巴望着她能报出个天价。连尤司令见她一脸深沉,心也不由提起来。
宋半烟看着满纸“民不顺,屠之”,只觉悲痛莫名。待看到“八十一日,破江阴,尽歼”,霎时眼眶一热,连忙合上书放在石桌上。
宋半烟定了定声,说道:“通常来说1911年前的叫做古籍,1949年前叫旧书。这算是古籍,有珍贵的史料价值。”
老汪听她说完,急忙问道:“那,那能买多少钱?”
宋半烟道:“这我不知道,不过两位应该打听过。”
老汪一脸失落:“收古玩的说什么,一页宋版一辆汽车。说我这个.....”
尤司令打断他,说道:“小宋,老汪没有孩子,我们又都没有退休金。就指着这些,换点钱养老。我们这小地方,古玩店就一二家,给得价格也不知道实在不实在。”
宋半烟不知道他话里真假,但料定这些古籍来路不明,有心试探试探,就说:“明清皆有佞宋之风,宋版书的价格居高不低。可这是清代手抄本,又不是书法家名家写的,里面还有涂改错别字。不过好歹有二三百年,古玩店出价多少?”
“一千。”老汪竖起一根手指头。
尤司令没来得及阻止他,只得补充道:“一本一千。”
宋半烟倒是有心,但是没钱。只得对他们说:“这价格稍微低了一点,可能是其他没有这本保存的好。”
老汪道:“其他更好,还有黄布呢!”
黄布?用黄绫封,那很有可能是王公大臣,上表给皇帝的奏折贺表。
宋半烟笑问道:“黄绫封套?”
老汪看了尤司令一眼,迟疑的问:“你怎么知道?”
宋半烟忽悠道:“我是学历史的,历史上的东西就是古董。既然是历史上的东西,我一个学历史的当然要知道。”
尤司令和老汪大概被绕晕了,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宋半烟乘胜追击,胡扯的说:“我们学历史的,很多都成了考古学家。所以跟一些搞收藏的,多少有些交情。你们要是需要,我可帮忙问问价。”
老汪满脸堆笑:“那太好了,太好了。”
宋半烟见尤司令不说话,知道他多疑,就对他们说:“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老汪还要说话,却被尤司令拦住。宋半烟笑了笑,跟他们告辞。
回去的路上,她越想越觉得可疑。
博洛的传记稿本、奏折、贺表,这些原本应该放在紫禁城内阁大库里面。现在也应该保存在历史博物馆之类国家机构。
怎么会落到两个大字不识的老头子手里?
她左思右想,突然想起一件事。清末战乱频发,大内档案流失。这前后经历,可谓是波折坎坷。
公元1908年。
2月2日,清廷授醇亲王载沣为军机大臣。
11月14日,光绪皇帝驾崩。
11月15日,慈禧太后病死。
12月2日,年仅三岁的宣统帝溥仪即位。由其生父载沣为监国摄政王。
大清多少年没有出过摄政王?
258年。
载沣没有笑,眉头反而皱的更紧。如今内忧外患,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比多尔衮的结局更好。
各项事宜都在紧锣密鼓的准备,唯有摄政典礼,无人知道如何办。请示载沣,他说了句“照例”。阁臣们命人到内阁大库里,搜检清初摄政典礼旧档。
内阁大库建于明孝宗年间,清廷继续延用。大库位于紫禁城东南隅、内阁大堂之东。
红本、关防、满文老档、实录、圣训、起居注、史书、敕书、诏书、表章、舆图、黄册、乡试录、各种书籍尽在其中...包括明代档案,前代帝王功臣画像、书籍、三节表文、表匣及秘史档案等。
内阁大库所藏策籍档册,为朝廷机密,九卿、翰林有终生不得窥其一字。
礼部的阁臣,在大库里找了几天,也没找到。只得回来禀报:旧档杂乱堆积充溢,殿中没有落脚之处,奏请焚毁无用旧档。
这事情还没有批下来,翰林院里面先传开了。脑子灵活的立即请旨,说要去找自己当年殿试的卷子。载沣也未多想,一律准了。
顿时间,比满清国运还死气沉沉的遗老们,精神抖擞地趴在纸堆里,如同在地缝里找米粒的老鼠。但凡能翻到一本宋版书,半张蜀刻残页,顿时红光满面。立刻塞进大褂里,唯恐同僚们看见,将面前这块宝地夺取。
勿怪其他,宋版书当时的价格已是一页一两黄金了。
时任学部参议的罗振玉,也在这个行列。他更聪明些,“偶于残书中得宋人玉牒写本残叶,并呈文襄及荣公”。
文襄就是张之洞,字孝达,号香涛。他曾任两江总督,故时人皆呼之为“张香帅”。他当时是顾命大臣,兼太子太保。张之洞就好奇的问,大库里怎么有宋本?
罗振玉趁机说:“香帅,这些档案虽残破,但也该整理保存,先由我们学部接收,将来移送京师图书馆。”
张之洞欣然允诺。
罗振玉让人从中挑出善本,其余装了八千麻袋,移存在国子监敬一亭。
1911年,辛*亥革命,北洋军*阀政府上台。
1912年7月,教育部设国立历史博物馆筹备处,同时接收了这批档案。胡玉缙被任命历史博物馆筹备处主任。
看着八千麻袋一天一天的少,胡玉缙愁得睡不着觉。他不是怕档案少了上司怪罪,而是怕工役们放火。
这是为什么?
胡玉缙做过张之洞幕僚,当过礼学馆纂修。博学开明富有民主精神,又是深研旧学,熟知前朝掌故。
他心里惦记武英殿火灾,恨不得睡在敬一亭。
这话从何说起?
武英殿始建明永乐年间,位于故宫外朝熙和门以西。康熙年间,设武英殿书局,由亲王大臣总理。乾隆朝以后专责校勘、刻印书籍之事。武英殿书局用铜版雕刻活字,纸墨优良,校勘精审,书品甚高,人称殿本。
同治年间,大清朝山河日下。武英殿里太监们眼馋那副铜活字,你也偷,我也偷,偷得不亦乐乎。待到王爷们似乎要来查考的时候,就放了一把火。自然,连武英殿也没有了,更何况铜活字的多少。①
胡玉缙每每想起武英殿失火的故事,深怕麻袋缺得多了之后,敬一亭也照例烧起来。到时候就麻烦大了。他心里惶惶不安,就到教育部去商议一个迁移,或整理,或销毁的办法。②
教育部专管这类事情的是社会教育司,司长叫夏曾佑,是位历史学家,熟于“中国历史”。他知道,中国的一切事,是万不可“办”的,即如档案罢,任其自然,烂掉、霉掉、蛀掉、偷掉,甚至于烧掉,倒是天下太平;倘一“办”,那就舆论沸腾,所以他主张这个东西万万动不得。就这样,在“办”与“不办”之间,拖拖拉拉,“麻袋们”安稳地躺了好几年。③
这一放,就是5年。八千麻袋档案的厄运才刚刚开始。
1917年后,因地方局促,八千麻袋档案迁至午门、端门保存整理。1918年,教育总长傅增湘,开始整理这批麻袋。
所谓“整理”,就是把档案倒在地上。教育部基层临时工们“各执一杖,拨取其稍整齐者”(《骨董琐记》卷二)。插科打诨中瞧见装订精美的敕诰、廷试策论之类,捡起来放在午门楼上。其他的,跟扫垃圾一样,全堆回端门门洞里。
时任教育部佥事,负责寻宝的鲁迅回忆,当时之所以要着手清理是因为有人“以为麻袋里定有好的宋版书——海内孤本”。里面也果然出了好东西,教育部官员们,更是常常来顺手牵羊。
更要命的还在后面。
1921年,北洋军.阀政府经费短缺,教育部没钱发工资。领导脑门一拍,想到了存放在端门门洞,那总计八千麻袋档案。这些东西留着也是占地方,卖!
四千大洋,卖给了北京西单同懋增纸店。
纸店买了干嘛?
做还魂纸。
别怕,不关阴间鬼怪的事情。还魂纸就是再生纸。宋应星在《天工开物·造竹纸》说:一时书文贵重,其废纸洗去朱墨污秽,浸烂入槽再造,全省从前煮浸之力,依然成纸。
纸店搜拣了一部分精美的档案出售。罗振玉购得数件,一看大惊失色,知道这是大内的东西。寻了悦古斋掌柜韩益轩说项,以12000大洋,从同懋增纸店购回。在彰仪门货栈赁屋三十余间暂存。
1924,北京政、变,北洋内阁废除帝号,驱逐溥仪出宫。
身为遗老的罗振玉心力交瘁,将溥仪偷送到日本使馆,准备投靠日本人。遂将档案以16000元售给满清遗臣李盛铎,一部分卖与日本人松琦。
1928年李盛铎又以18000大洋,转卖给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抗战前夕,部分档案和文物南迁金陵。几经周折,部分又迁到台湾。
8000麻袋档案,最后留给新中国的,约1700麻袋。
大时代,大事情,大人物,总是记得清清楚楚。
西单同懋增纸店卖出去的那部分档案,除被罗振玉买去的,其他去哪呢?
它们被苏恩培买走了。
这是一个小人物,如果不是这批档案,大概历史也不会留下他的名字。
苏恩培是个小人物,但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可爱。他当时在北洋水利局总裁袁良家里做家庭教师,小有家产,又爱风雅。一看见这些文书档案,立刻花钱买下。共800多份,苏恩培当做文物古董,珍藏赏玩。
时局动荡,苏恩培觉得北平太危险,就带着家眷和宝贝古籍回到故乡泰州。苏恩培久别故乡,也没什么朋友,相熟的就只有姻亲景昌极。
景昌极先生是学衡派拥簇者,本身极爱文史。知道亲家苏恩培藏着宝物,就经常前去拜访,一同品评赏玩。
1948年,苏恩培临终前,把这批800多档案送给景昌极。
1949年9月,景昌极任江苏省立泰州中学教师。
1958年春,泰州筹建博物馆,时任副市长的王石琴跟景先生是亲戚,主动上门动员。当时,景昌极已经被打成右/派,既担心文档古籍安全,也想立功。
时年7月,景昌极将750份档案古籍送到泰州博物馆。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十年内.乱开始。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可爱,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勇敢。朱士石搓搓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千层鞋底啪嗒啪嗒的响,一副要将地踏平的气势。
“你这是弄什呢?三更半夜不睡糕,把儿都要弄醒呢!”
“反正现在也不上学了!”朱士石心烦意燥的吼了一句,立即反应过来,缩缩脖子,看了老婆一眼。
胡向红瞪着他:“你说什呢!你是不是对国家对dang有意见?你这话要敢在外面说,告诉你,明天批.斗大会就有你!”
朱士石连忙说:“不胡说,我可是一颗红心向着dang!”
胡向红消了气:“那你瞎琢磨什呢?”
朱士石知道自己老婆一贯有主意,是能顶半边的革.命妇女。便坐到床边,小声说:“他们...想把我们博物馆,当司令部。”
胡向红眉头顿时皱起。不用问也知道“他们”都是谁,革.命造.反派那些人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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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士石又说:“他们今天来我们博物馆,要我们拿出一些字画给他们,下次文/革破.四旧大会上烧掉。”
胡向红在市麻纺厂,做小组长。一贯不爱听丈夫得瑟他们单位多重要,东西多珍贵,一件宝贝能买你们麻纺厂千匹花布。
可她此刻,也心疼的皱起眉头。
朱士石气呼呼的说:“你说说,这咋弄呢?这次烧了几张,下次再砸几个。回头博物馆都让他们占了,还不全完蛋。”
胡向红没说话。她知道,这事情一沾,以后就得提着脑袋过日子。部队里、机关里的干部,都被贴大字报戴高帽,何况自己家这些小老百姓。
“老朱啊。”
朱士石一惊,咽了口唾沫。他心里也犹豫也担心,更想知道老婆怎么想的。
胡向红下了床,把朱士石的外套递给他,说:“我现在还记得,小时候三四点起床,给地主家刷马桶。从没想到今天...今天,咱想不到明天。他们革.命,咱们也革.命。”
朱士石接过衣服往身上穿,看着墙上的□□画像说:“我知道,□□说,革.命要五不怕。”④
胡向红推了他一把,笑道:“去吧,我不跟你离婚。你叫上小赵同志和老李同志,他们两个都忠厚,家属人也好。”
“嗯,你睡吧。”
这一夜,朱士石出了门,保住了博物馆里珍贵的文物,还有那750份大内档案。然而景昌极没有想到,他留着身边做纪念的那部分,终究,没有能留住。
——“呲。”
景昌极望着火柴橘红色火焰,颤颤巍巍的将手上的古籍凑上去。他心如刀割,可不敢再留,不能再留。
他们已经找上门了,今天侥幸没翻到,下次可就不一定......
“啪!”
景昌极只觉后背剧痛,整个人扑出去摔着地上。他霎时寒毛倒立,万没想到,这三更半夜,学校还有人!
自从开始响应党中央的文.化大革.命,学校早停课了,景昌极才敢冒险把档案藏到学校。
景昌极后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尤...尤司令。”
尤司令今年刚刚18,是泰州中学的学生。这年纪在常规军里,当然做不了司令。但现在不一样,他能力强,手段硬。高举“打倒一切”的大旗,组建泰州中学战斗队。得到一批红/卫/兵拥护,人称尤司令。
景昌极看见自己这位学生,心里更慌。挣扎了一下竟然没能站起来,他今年66,身子骨大不如前,挨尤司令那一脚,伤了筋骨。
尤司令咧着嘴笑,拉了一下绿军帽,将地上的蓝布包捡起来,往后一递:“汪同志,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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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半烟奔波于泰州博物馆、档案馆、老居民区。花了一个多星期,终于将尤司令和老汪手里,那份大内档案来历弄清楚。
今天在家休息,才得知小刘房东的母亲住院。她就买了一箱牛奶,一些水果,前去探望。
刚和小刘打了个招呼,就被刘奶奶拉过去。
刘奶奶语重心长的说:“小宋啊,那老畜生找你做什呢?他可不是好东西。”
宋半烟估计尤司令来了两次,都让刘奶奶看见,便胡诌:“那个尤老头道听途说,找我看相呢。”
刘奶奶惊讶道:“小宋,你还会看相?你给奶奶说话,那老畜生面相怎么样,还能活多少年?”
宋半烟无奈,照着尤司令的面相和经历,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通。刘奶奶连连点头,又讲了一些尤司令从前的恶行,和现在的落魄孤伶。
尤司令当年祸害了不少人,后来因为老丈人的事情,组织没有追究。还给他安排了机械厂的工作,后来改.革大潮下.岗,工龄买断。他那时候已经五十,就没再找工作。
刘奶奶又说,现在这个小区,是十几年前拆迁安置的。等刘家住了一段时间,才在小区里看见尤老头,当时刘奶奶差点气晕过去。
还有尤老头两个儿子还不错,每个月都给钱。不过都不亲,自从尤老头老伴死了,也就过年才走动。
小刘房东要留在医院守夜,宋半烟将刘奶奶送回家。琢磨起档案的事情,愈发觉得应该买回来,免得流失在外。要是联系博物馆,一来公家办事太慢,二来只怕出价不会太高。
自己花钱,身上仅剩八百多块。
真是一筹莫展。
她到泰州时候身上还有一千多,这两周花去五百,已经极为节省。现在要挣点小钱,倒是有投机取巧的办法,可买下那些档案,就是再如何忽悠,没个两三万只怕拿不下。
宋半烟正愁着,尤司令和老汪终于来了。
这次没约其他地方,进了车库。老汪将一个蓝布包裹拿出来,小心翼翼的打开。
尤司令见宋半烟没说话,心道:你是给老子摆脸色怎么的。这买卖做成了,你个小娘们不晓得要从里面赚多少钱了。还不是从我身上抽血,居然还敢拿脸子。
他也不坐,拄着拐杖站着说:“小宋,你请朋友看看,估个价。我们可是真心要卖。”
宋半烟听他口气傲慢,岂会不知他所思所想。想起刘奶奶说他有两个儿子,但宋半烟估计,这批古籍档案的事情,两个儿子谁都不知道。
宋半烟面上笑道:“行,我拍照片发给她。”
尤老头和老汪拿来的这份档案,大概有两指厚。一份传记稿本,四封书信,一份半满半汉的贡物表,两份满文表章、二张舆图、三份上谕、一份存贮录、几张典籍残页。
宋半烟边看边拍:“东西品相极好,可惜这两本书只有几张残页。”
老汪急道:“不是说可以一页一页卖吗?这个没得一辆小汽车,总有一辆电瓶车吧。”
宋半烟对古玩市场一点都不了解,但一辆电瓶车怎么也要两三千。她既然有些纳了这批档案,自然要压压价,于是笑道:“您想多了,这也就值个车轮钱。倒是这三分上谕,要是找个姓爱新觉罗的,估计愿意出不少...”
“不行!”
尤司令怒道:“老子就是烧掉,也不卖个满清余孽!”
宋半烟眉梢一挑,说道:“我就随便说说,您别发火。现在讲究和谐,你这样是破坏民族大团结。”见他脸色不善,缓了口气,“不过现在这世道,啧啧。大清早亡了,有些人啊,后脑勺倒是长出辫子。还说我们中国的土地是继承满清的。”
老汪昂首道:“我们新中国的土地,都是解放军打下来的!”
宋半烟对近代史、现代史知之甚少。倒是挺乐意听老一辈讲故事,陪着聊了一会,将两个老头子送走。
她仔细研究手机里的图,越看越奇怪。
按理说,就算八千麻袋档案几经波折,其中难免混杂。这几分东西,也不该混在一起。
可尤司令手里这些东西,相去甚远。开国亲王的传记稿本,怎么会和内库珍宝存贮录家中一起。更奇怪的是两张舆图,其中一张是江阴城。那不过是江苏的小城。四封书信,其中一封,是一个叫玉林的和尚,写给顺治皇帝的。
其他大部分东西都是满文,具体内容不知。
宋半烟拿着手机,看得满头雾水。索性打开电脑,开始找满文中文对照字表。她倒要看看,其他几样是什么内容。
左手手机,右手纸笔,对着电脑一个字一个的查。那些满文,在宋半烟看来就是在“丿”上面,加圈、加点、加树杈。看得她头晕脑涨,昏昏欲睡。
——“叮咚叮!”
左手突然一震,宋半烟惊得险些要把手机扔出去。要知道,这手机已经停机半个月了!
她定定神,向着屏幕看去。虚惊一场,弹出来只是一条日历提醒——第一次约会纪念日。
得,白薰华真够细致入微。这份心思,要是干点正经事多好。宋半烟又想起:连这次,我是第四次脱逃。看来白小姐如今成就,全亏我狡猾多疑。
宋半烟胡思乱琢磨着,忍不住笑起来。想到白小姐气急败坏,又不得不维持冷静矜持的模样,她乐得牙龈都呲出来了。
第二天,宋半烟找到一家连锁花店。
这是一家全国连锁的花店,大片的落地玻璃窗,装饰摆放透着流水线的精准与生硬。然而在这小城,已算极有格调。
宋半烟推门而入,花香扑鼻。因通风好,到也不浓烈。
店主正和花艺师说话,闻声转身。见是一名年轻女孩,气质独特,不由心生好感。
这个年纪的女孩,消费能力有限。但店主还是决定亲自招待,微笑迎上去:“欢迎。”
宋半烟报以一笑。对方三十岁左右,相貌姣好,衣着精致,相对于其他两名店员,很显然是店长或者店主。
宋半烟环顾一眼,问道:“你好,我想订一束花,可以送到上海吗?”
店主笑容不变:“可以的。你选好,我帮你在网上下单,由上海那边店铺送出。请问需要哪天送到?”
“十一国庆。”宋半烟也不知道,白薰华为什么把第一次约会时间,设定在国庆节。
店主没有直接问送给谁,而是笑容含蓄的询问:“好的,请问需要我介绍吗?”
宋半烟扫了一眼,脑海里浮现出这些花的药用价值。她连忙止住,问道:“送什么花比较万用?”
店主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愣了一下,温柔笑道:“玫瑰,蔷薇,百合都可以。郁金香除了特别颜色,也都合适各种场合。你可以看看成品图。”
宋半烟点点头,接过店主递过来的平板,随口问道:“你喜欢哪种?”
“我比较喜欢戴安娜玫瑰。”店主见她划动屏幕,不时讲解道,“这一款夏日芬香卖的很好,用的苏醒玫瑰和粉色桔梗,花语是你的香气,跟着风叫醒我。”
“花语?”宋半烟愣了一下。
宋半烟的自我认知里,自己虽然失忆。但熟知历史,紧跟潮流,会使用各种科技产品。只是记不得以前的经历。
店主随口而出的“花语”,应该是一个大众都熟悉的词汇。宋半烟第一反应是“花怎么可能真的说话”,随即她反应过来——店主口中的花语,一定不是一个意思。
她神情太镇定,店主并没有看出异常,微笑介绍:“是的,花语,介绍里有写。像这束紫玫瑰,花语就是守护爱情。这一束满天星,是无声的爱。香水百合花语是纯洁的爱,送朋友送家人都可以。”
宋半烟心想怎么都爱来爱去的,想来是商家噱头。干脆接过平板,一页页翻过,选了一束白雪山玫瑰。
“好的,请问卡片寄语要写什么?”店主体贴的说,“国庆节还有三天,你也可以亲手写。我们可以帮忙寄到上海分店。”
宋半烟道:“不用了,另外帮我包一支这个。”她指了一下花,又问:“一共多少钱?”
“您好,一共528。”
很少有人选择在国庆节送花,价格与平时相差无几,但还是让宋半烟肉疼了一下。
没办法,穷。
她在配送表上,填好电话地址收信人。店主递给收银,转头对她笑道:“你放心,一定准时送到。”
这时花艺师将包好的花拿来,宋半烟接过花,将它递到店主面前,轻笑道:“折得玫瑰花一朵。”
众人都是一惊,店主惊喜交集:“送给我?”
宋半烟依旧举着花,怡然从容的笑道:“戴安娜的花语是优雅温柔,美人鲜花,相得益彰。”
店主伸手接过花,低头抿唇一笑:“谢谢。”
宋半烟送花,大家虽然惊奇,却没多想。毕竟同性之情终究是少数,何况是见不得光的,不该藏着掖着吗。
即便自诩紧跟潮流的小店员,也只是看热闹的起哄:“哎呀,居然敢撩我们老板娘。现在小姑娘这么厉害,给你点赞。”
她生出大拇指摇了摇,突然见宋半烟侧头看来。那目光含笑,似有三分宠溺,如糖水腻人。店员顿时小脸一红,恼羞成怒道:“怎么,也想送我花?我要厄瓜多尔玫瑰!”
宋半烟不置可否,朝店主微微颌首,转身离开花店。身后传来店员们叽叽喳喳的声音,猜测她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宋半烟并不往心里去。
在她看来,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明日阴晴未定,今日恰逢一本好书,一朵花开,也该举杯相庆。
那朵戴安娜玫瑰,送的不是美人,是幸遇。
步行回到小区,在门口水果店,买了一袋苹果还有一把水果刀。又到小卖部,买了一个镊子。
宋半烟提着水果,去了尤司令家。
尤司令没料到她会去,乍惊又喜,心想:肯定是那古董有消息了!带点水果来就想杀价?做梦!
宋半烟将水果递过去,微笑道:“我打算国庆节去南京一趟,跟您道个别。”
尤司令没接水果,冷着脸,一副我都明白,你不用说。
宋半烟见他不接,不再开口。拉下脸,头也不回的离开。
计划没成功,她也不在意。一边向住处走去,一边口里随意念叨:“万事莫强求,得失有定数,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正准备掏钥匙,路边汽车里从出一个大胖子,冲她喊道:“大师,女大师!”
宋半烟一愣,心道:这是哪一出?
“你找错人了。”
大胖子见状,张开双手挡住去路,叠声哭喊:“宋大师唉,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吆,救救我啊。宋大师,求您了。”
眼见着就要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
宋半烟听得哭笑不得,见路过行人一脸看戏的模样。只得停下脚步,直言道:“我一个外地人,又没名气,更没长一副仙风道骨。你求到我这里,无非是病急乱投医,死马当活马医。我真不是什么大师,你找别人吧。”
说完不再理他,回到屋里。
各种事情堆在心头,她忧思重重。沉不下心,书也看不进去,细细琢磨起买档案的事情。
她做了两手准备,可这两手都不硬,只得听天由命。
真是见那古籍好,枕下一钱无。
宋半烟倒在床上,半响叹了口气:“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