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城中的街道上,人群更是摩肩接踵、车水马龙,受邀前来郡府赴宴、主动向太守献上贺礼的宾客如潮,郡府外的街道上,被各种辎车、軿车塞得满满的。
阎行今岁颁布过力行节俭的政令,原本倒是没有想要铺张扬厉,怎奈人在高位,嫁娶双方一方是炙手可热的当政太守,一方是素有名望的闻喜裴家,宾客如潮,竞相庆贺,麾下的文武们更是齐聚安邑,为他们的主君庆贺献礼。
而操持婚礼的严师也认为此事既有关于郡府的威严,也有利于阎行的西凉人马在河东扎根,因此郡府休沐三日,大宴宾客,两家联姻的这般喜庆盛况,倒成为了安邑士民今岁最津津乐道的事情。
相比起河东安邑的喜庆,一衣带水的临晋城则像是提前迎来了深秋的肃杀,城外时不时有一队轻骑斥候驱驰而过,城内的军营之中也是军士调动频繁,城中的铁匠“叮叮当当”的锻打声彻日不停,夜间城墙上的巡视士卒明显增多······
而在这城防戒备的氛围底下,一股无形的暗流正在汹涌来袭。
临晋城,官寺大堂。
“中郎将,从河东运送来的军需辎重抵达城中,共有三千韦弁、四千冬衣、十万石粮草、军械若干,已经校验入库,突前来复命!”
从河东押运军需辎重返回的孟突站在堂上,大声向甘陵禀告,堂上的文笔吏捧着账簿名册,趋步小跑递交给甘陵过目。
“有劳孟司马了,河东一切可好?”
甘陵笑着问道。阎行大婚之喜,身为麾下的头号战将,甘陵原本是想亲自赶往安邑为阎行贺喜的,奈何身负重任,自己担负着西河的城邑防守重担,不敢擅自私自离开西河。
于是甘陵只能够派快马送信前往河东安邑,在献上贺礼的同时,也向阎行说明西河的情况,以及自己不敢在这个特殊时期,轻离防区的苦衷。
阎行见过甘陵的书信之后,也当即修书一封,并派快马传回西河,阐明自己的信任,叮嘱甘陵无需为了自己的婚礼,离开临晋,返回河东安邑,一切以西河的防务为重。
得到阎行书信的甘陵虽然安心下来,但看到从河东回来的孟突,还是忍不住询问河东的情况。
“将军在河东屯田练兵,深得人心。河东政通人和,一切都甚好。”
孟突说起河东,也笑了笑。
“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突返回临晋之后,倒是听闻有不少流言。”
孟突忽然话锋一转,看了甘陵几眼,缓缓说道。
“哦,临晋有何流言?”
“临晋城中有流言,说中郎将不前往河东安邑,亲自为平北将军贺喜,又修缮城防、整砺军士,恐怕是有——”
“是有什么?”
孟突说道这里,欲言又止,眼睛直盯着甘陵,甘陵也察觉到了他话中的蹊跷,迎着孟突的目光,目不转睛地问道。
孟突看着甘陵的脸色,过了一会,也没有看出什么异样,这才慢慢说道。
“恐怕有了异志,想要割据一方。”
甘陵听到孟突的话,心中咯噔一下,瞳孔也扩大了一些,他盯着孟突,快速问道:
“你刚从河东返回西河,是从哪里听闻的流言,是在城中市井,还是军中?”
“不瞒中郎将,我最初是从士卒口中得知的,后来发现,城中市井也有暗中流传。”
听到孟突的说法,甘陵瞬间沉默下来。在军中能够暗中传播,显然已经是有不少士卒知道了,而在市井之间传播,更是证明了这种空穴来风的说法,已经捕抓到了一部分人的心。
更严重的事情是,自己这几日倒是没有收到麾下军吏对于此事的禀报。
甘陵知道这桩事情的严重性,三人成虎的道理他也是明白的,他连忙让人去将马蔺召来,准备向他询问军中将士的情况和军心影响。
甘陵身兼西河一地的政务,没有时时留在军中,而马蔺身为陷阵都尉,是长时间待在军中的,此事若是在军中散播,他定然是知道的。
很快,马蔺就大步流星,踏入了官寺大堂。
“公石,你可听闻了近来军中有流言,我欲据河东而守,割据一方?”
甘陵与马蔺同是军中旧人,虽然甘陵中途离去,待在牛辅的麾下,但马蔺知道甘陵的苦衷,两人至今依旧是好友。
因此,一见面,甘陵也不出言试探,而是径直向马蔺发问。
马蔺略一沉吟,也是径直说道:
“你说的流言,倒是与我在军中所听到的,略有不同,军中流言,将士们多是三辅、凉地之人,不愿远离关西故土,进入河东,因此想要拥戴中郎将长镇西河。”
“我最初以为只是将士们恋土心切,故而没有在意,此时想来,这种流言,倒是在军中开始散播了。”
甘陵听了马蔺的话,脸色凝重,他身负重任、出镇一方,最担心的不是面前的敌人,而是那些看不到、潜伏在身边的暗中敌人。
这些流言大同小异,目标直接指向自己,能够在市井、军中传播开来,自然是有能够取信人心的地方。马蔺话中说着没在意,估计其实也是存在顾忌,打算先看一看甘陵的举动变化之后再行行动,后发制人。
“能够在这短短几日,在军中还有城中散播这些流言,看来这暗中之敌,极有可能是敌人的谍子,乃至军中的军吏。”
甘陵忧心忡忡地说道。西河之地,有思念家乡、归心似箭的河东人马,也有留恋故土的秦胡兵、西凉兵马,另有还有数量众多、鱼龙混杂的流民团体,以及潜伏在暗中的敌人谍子,成分纷杂的成员,注定了这会是流言滋生、传播的温床。
甘陵知道郭汜有心夺取西河的城邑,故此不敢轻离西河,一直修缮城防、整砺兵马,加强对左冯翊兵马的防备。
可是在一些有心人的散播下,甘陵的这番行为,也像是对河东的阎行产生了异心,打算割据西河之地自立,因此不敢亲身冒险,前方河东安邑,同时也在修缮临晋城的城防工事,训练只忠于自己的羌胡义从,防备来自河东的进攻讨伐。
若不是清楚内情之人,一时间也难以分辨这些流言,更何况这些流言还各有侧重,听起来煞有其事,故而在临晋城中大行其道。
马蔺和孟突对视了一眼,其实他们最开始听到这些流言的时候,内心也是存在顾虑的,在不清楚内情的情况下,也不敢贸然向甘陵禀报,毕竟是事关重大,若非孟突从河东返回后,察觉到了流言背后危险的意味,今日亲自试探甘陵,恐怕这些流言,还真的要被继续散播下去。
“我甘叔升对平北将军的忠心,天日可鉴。公石,你我都是久随将军的军中旧人,子超则是将军器重的军中翘楚,你我二人受命将军,在河东辅佐于我,乃是我的左膀右臂,眼下城中有这等流言盛行,只怕是敌军谍子作祟,我等还需将其寻找出来,尽早铲除,免得受其影响,士气大削。”
甘陵语重心长,看着马蔺和孟突两人说道,马蔺和孟突听完了甘陵的话后,孟突沉吟了一下,马蔺则率先开口说道:
“中郎将,你所言极是,我相信你对将军的忠心,这等散播军中流言之人,居心险恶,不可不除,你只要一声令下,我当即带兵将他揪出来!”
孟突则开口接道:
“此事确实不可轻视,不过既然断定散播这些流言之人,乃是居心叵测之人,那就不能够贸然行动,以免惊动了对方,让其停止了举动,反而难以查出藏在暗处的奸细谍子。”
甘陵听了两人的意见之后,点了点头,他当即下令:
“既然如此,那我等先按兵不动,公石继续负责训练士卒、加固城防,而子超则负责循着流言,暗中查访散播流言之人,待搜集完证据之后,再行对这等居心不良之人实施抓捕,处以刑罚,以肃军中军纪,以安城中民心!”
马蔺、孟突两人当即领命,各自退下,前往军中。
待到两人退后,甘陵坐在席上,面露沉思,脸色凝重。
这桩事情,他之所以要委手马蔺、孟突两人,而没有亲自出手查访这暗中传播流言之人,就是害怕这桩事情,越描越黑,越理越乱。
若是再有人传言自己在军中排除异己,反迹已经暴露,那就真的更难解决了。
因此,甘陵要将这桩事情,尽数委托给自己的军中副将,去解决处理,自己按兵不动,既是迷惑暗中的谍子,也是喜庆自己的嫌疑,让马蔺、孟突等将更加相信自己。
不过,这桩事情,还是要再禀报给安邑的阎行,免得这些流言散播开来,流入河东,那就真的要造成更多恶果了。
想到这里,甘陵叹了一口气,眼下的临晋城看似戒备森严,秩序井然,其实早已经暗流涌动了,异常危险了。
这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
临晋,城外大营。
在杨奉的军帐外,候选轻轻掀开帐门,探身钻了进去。
杨奉此事正在帐中,他看到候选之后,当即面露喜色,口中问道:
“城中的情况如何?”
“流言我都暗中派遣心腹,散布出去了,按照你之前的吩咐,派遣不同手下,选择不同地方,采用不同的方式,夹杂不同的内容,定然能够让城中的人,一时间难辨真伪,军心混乱。”
候选低声回答道,杨奉闻言拊掌欢笑,他压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不让自己笑得太大声。
“我等冒险做了这么多事情,若是真能成功,献了西河这几座城邑,对方许诺的,当真能够兑现?”
候选看着笑容绽开的杨奉,却依然有些担心,他看着杨奉,不无担忧地问道。
“这你大可放心,来人是车骑将军的人,这一次,长安的李、郭两位将军,是铁定要夺取西河这几座城邑了,我等若能够成功献城,脱离河东,封候拜将,不在话下。”
杨奉嘴角一扬,信誓旦旦地保证说道,他又看着候选说道:
“想你当年在河东之时,也是割据一县的豪强,无奈形势迫人,被迫投降阎艳,可他们何曾真心待我等这些投降之人,内心依旧将我等视为贼寇看待,功劳没有捞到,反而要被当成利用的工具,从平阳再到皮氏,再从皮氏来到西河。”
“尤其是那个翟郝,居功自傲,何曾正眼看待过我等。与其继续在阎艳的麾下受气,毫无出头之日,还不如趁机献城,换取长安的荣华富贵。”
候选看了激动的杨奉一眼,叹了一口气,说道:
“若非你亲自找我,我还真没有想到过,要背弃河东,平北将军麾下,虽然军纪森严,可也是奖罚分明,若能够在西河熬上一段时日,再捞些军功,说不定就能够成为平北将军麾下的自己人了。”
“呵呵,你想的太简单了,这阎艳麾下,有他的西凉兵马,也有河东本土的人马,互相掣肘,我等这等投降的贼寇,想要出头立功,那可真比登天还难,我也不怕告诉你,不仅是你,还有其他人,也打算背弃河东,准备用临晋城换取功名富贵了。”
“谁?”
听杨奉冷笑说道,候选眼睛不由一亮,小声问道,杨奉闻言眨了眨呀,神秘兮兮地说道:
“左冯翊的夫蒙基,也暗中投靠了李、郭两位将军,你要知道,他想要成为左冯翊的部落大人,这桩事情,不仅是甘陵能够帮他,长安那边也能够帮他,而且还能够给他更高的地位,夫蒙基又怎么可能不投效呢?”
“如果冯翊羌的人也加入进来,那我等的胜算就更大了,却是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举事?”
听到左冯翊也要加入进来,候选也变得有些兴奋,他跃跃欲试地问。
“自然是越快越好,要知道,那些流言虽然能够惑乱人心,可也只是短期而已,再过一段时间,西河和河东联络依旧紧密,甘陵也无反叛举动,那这些流言也就会随之瓦解。”
“况且,这流言虽说是传语于暗中,可若要是追查,也未必就查不出来是谁在散播,毕竟寻藤摸瓜,耗费一些时日和功夫,总能够追查到你的头上来。”
听了杨奉的话,候选点点头。
“回城好好准备一下吧,我看,举事献城就在这几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