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吓了一跳:“什么?连我也斩?”
“当然一样,斩!”记离手一挥,众人都愣了。安陆第一个出来说情,“将军明令是对的,也不可太过,将军不过是失察之过,几万兵士,岂能保证个个守法?”
愚才先生很佩服记离的冷面无私。但他必须出面保黑子将军,一句话送了一个将军的命,愚才先生于心不忍。
愚才先生愿以官职为黑子将军担保。
“我愿担保!”“我愿!”哗啦啦在当街跪下一大片将领,连姬瑶也在其中。
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官匪一家,兵匪勾结,百姓从没见过这样军纪严明的队伍,他们的感激之情是发自内心的。
百姓一边围观一边感动地也跪下一片,喊着:“请饶将军性命。”
记离这才说:“那一百军棍是免不了的,拉下去打吧。”
黑子自己走了过去,主动伏在地上。
在一阵乒乓杖打声中,记离与安陆自去。
黑子演的是当年周左达一样的角色。记离执法常拿自己的亲信开刀,这有两宗好处,挨打者不会生怨,不会为此离心离德,峻法不分亲疏自然会赢得好名声。
愚才先生当然像看一碗清水一样洞穿了记离的用心。
愚才先生说记将军赢得了好名声,得了民心,只是黑子皮肉吃苦了。
记离说:“既如此,当时你为何也跪下为他求饶啊?”
愚才先生说:“我是给你一个台阶呀,如果不给你这个台阶,我不相信你舍得杀了黑子。所以黑子无须谢我,倒是主公你应该谢我。”
记离道:“什么事你都知道。”
这时姬瑶进来说,他们把黑子抬来了,问抬到哪屋去呀?
愚才先生立刻站了起来,说:“我先回去。”
记离:“事未谈完,怎么走啊?”
愚才先生说:“我在这儿,有碍主公做人情。”说罢狡黠地一笑,走了。
望着愚才先生的背影,姬瑶问:“他说什么呢,半吞半吐的。”
记离说:“这老狐狸,什么事都不容易瞒过他。”
姬瑶说:“那是你过于宠着他了。”
记离说:“再清醒的皇帝也免不了有宠臣,何况,你得用人家呀。”
黑子被安放在一间客房榻上,趴着,从腰往下,一片青紫,血淋淋的。
记离从后面走进来,黑子并未发现。
记离从侍者手中接过药碗,用棉花蘸着一点一点地替他擦拭伤口。黑子龇牙咧嘴地说:“你轻点,你再轻点,你以为你是在擦地板啊!哎哟哟,这记离,打我都这么狠,打别人更不在话下了。”
姬瑶知他没看见记离进来,故意逗他,说他背地里充英雄,在记离面前就熊了,屁也不敢放一个。
黑子被激怒了,充英雄地嚷了起来:“屁!小时候,我发起威来,记离哪次不趴在地上管我叫祖宗!”
记离忍着不笑出声。黑子突然大叫起来,训斥地说:“我说你几遍了,你他妈找打呀!”猛回头,一下子哑了,怔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记离说:“骂呀,怎么不骂了?我什么时候趴在地上管你叫祖宗了?”
黑子扮了个鬼脸说:“再骂,又得加一百军棍。”
记离说这治棒伤的药方是姬瑶家祖传的,涂上去好得快。
黑子见他亲手给自己涂药,心里热乎乎的。他知道,记离是不得不拿他试法。他问记离,若是没人求情,真会拿他开刀吗?
记离反问:“你说呢?”
黑子说:“我想不会,你的心又不是铁打的。”
记离说:“那也难说。有时讲人情,有时**,法大于人情,人情又有时重于法,法乎于情上,情乎于法上,相伏相倚。”
黑子说:“你越说越玄了,我这一百军棍吃得也值,打出军威来了。”
记离说:“不然,我能亲自为你涂药吗?”
黑子撇嘴,表示委屈,原来他替自己涂药,不是因为从小的感情,而是因为帮他打出了军威,黑子心想,狗屁,你记离真出息了。可这回不敢骂出声来了。
借刀杀人,又不承担借刀杀人之过,又可从容地落下几滴同情之泪。变敌兵为亲兵,是冒险还是怀柔?一介书生手提三颗人头来晋见,换来个知府,举座皆惊。
记离刚刚与安陆等人筹划过太平府安民劝农的各项事宜,姬瑶来了,她说家里人从和州捎来信,李珂为记离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且说长相英俊,有李珂的相貌、记离的威仪,取了父母双方所长。
记离打了胜仗又喜得贵子,心情好,玩笑怎么过分都不恼。他回应姬瑶说,我记离肯定不丑,不然姬瑶怎么上赶着巴结送上门来呀!姬瑶一听,拿起扇子要打他,记离忙躲闪,他要姬瑶与他马上乘船回和州去看儿子。
记离和姬瑶坐在船甲板上。姬瑶告诉他都传说李珂生孩子时,满院红光,儿子将来一定是大命之人。
记离不由得想起有关自己出世时的种种传说,有说他降生时满室芬芳扑鼻的,有说红光四射的,也有说巨蟒盘于房脊的……这个岂能当真!
记离说:“你也信这个?”
姬瑶说:“也说得是。”
记离对姬瑶说,一直盼着她生个儿子呢,一定是文武双全的。
“我怎么好越过元配夫人呢?”她笑道。
“又来了,”记离说,“当年让你当元配,你又让贤,现在却又耿耿于怀。”
姬瑶说她给孩子准备了一份礼物。她拿出一个碧玉长命锁,说是她请一个最好的工匠打的,这块玉,也是最好的和田玉。
记离托在手上看看,正反两面刀工不错,阴阳纹刻的都是篆字“长命百岁”,他说,意思不错,俗了点,谁能真正活过百岁呢。
姬瑶说:“我让你给拟个长寿的词儿,你没当回事呀。”
记离说:“谁知道你是干这个呀!”
记离占了太平,等于在南方的记军心腹处插了一把刀,他早料定记军不会善罢甘休。果然,记将白行远为防止记离东下取南陵,竟然想出个极其笨拙的办法,将大船装满巨石,凿沉在采石矶江底,堵塞和封闭了姑苏口,截断了通往南陵的西南门户。这步棋对记离来说是很凶险的,弄不好会进无可进,退无归路,在尴尬境地被消灭。
更不利的是趁记末乱世崛起的武子豪又率五万之众趁火打劫,水陆之师进逼城下。在这危急之时,记离出奇地冷静,他派周左达、江台容、邓天出奇兵绕到北面夹击武子豪设伏兵,结果一举歼灭这股敌人,生俘了武子豪之子武英。尽管记离以礼相待,不忍心杀掉武英,但武英不想真降,来了个假投降。不过,武英的败北,令白行远胆怯,屯兵于溪口观望。
八月,记离派将领分路出兵,连续占领了立水、溧阳、句容、朝湖等州县,做好了攻打集南陵的准备。
也许记离不该心软放了武英,还当面告诉武英,人各有志,从记从我,不相强。武英随后网罗残部屯兵板桥,暗里与记朝国师申屠暗中勾结,迷惑记离,装出为记离谋划的架势,来信说南陵右环长江,左枕高山,三面有水,很不利于步兵作战,他举历朝成败的例子,说来说去是阻止记离攻南陵。
记离识破了武英的阴谋,也写了一封回信,说明自己已渡其上游,扼住了南陵咽喉,胜券在握。记离断然发起了南陵攻城战。
武英狐狸尾巴露出来了,竟与守南陵的记将白行远,在淮河上拼命抵抗。
记离在派出李浩、李建与武英对阵后,马上后悔了,明知这是一对酒囊饭袋,仅仅是为了表示自己“不计前嫌”还是用了他们。
愚才先生最先提到应派人去接替李建二人。
记离面有难色,他说,这两个人地位都在自己之上,并不是自己的部下。
愚才先生却发出一声冷笑。他怀疑记离是故意把这两个草包送上死亡线,让武英的刀沾上他们的颈项之血,这也未尝不是消灭异己的良策。
愚才先生担心,这次用李建、李浩为先锋去与武英作战,会不会误事?这是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
记离说:“哪是我派遣呀,他们执意要立这个大功,况且,从王野武皇帝那儿下来的诏令,李建是正帅,我不过是个副的,副的岂能指挥正的?”
愚才先生便不再说什么了。
愚才先生又是冷笑,不置一言。
草包毕竟是草包。贪功冒进的李建、李浩二人已经犯了孤军深入的大忌,等到发现上了当时,为时已晚,被记军拦成几段厮杀,结果大败,李浩和李建只带了少数残兵后撤,正逃走间,一声炮响,武英的伏兵从两侧掩杀过来,李建慌了,对李浩叫:“你快走,我掩护你。”
话音未落,一支箭射向他的喉咙,他翻身落马,被乱马踩死。李浩大惊,伏鞍打马快逃,被几个骑兵截住,在混乱中被杀死,跌于马下。剩余的兵一哄而散。
记离的座船刚刚靠岸,耿再成来报:“不好了,二位元帅都在台山战败身亡,武英让我们上了个大当。”
记离眼里涌出泪来:“都怪我,本不该让他们二人去抢这个头功的,明知他们不行,结果送了命,我怎么对得起李文峰的在天之灵啊!”
身后的姬瑶对愚才先生说,他这人心就是软。李文峰活着时,李建、李浩一次次地加害于他,现在又都忘了。
愚才先生说:“人死了嘛,宽容也是一种美德,记离向来是这样以德报怨的。”最后的一句他有意提高声音,既让记离听到,也让耿再成等将领听到。
记离答应给仲武再拨三千马步兵,杀回去,无论如何要把李建和李浩的遗体找回来厚葬。
仲武说:“是。”
人们退去后,只有记离和愚才先生二人了。愚才先生无碍一直担心的事,今天总算了结了。他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记离早已明白他的所指,却故意装傻问是什么了结了?
愚才先生说:“李建、李浩呀!他们是李文峰的亲人,李文峰临死托孤,你左右为难,现在不是一阵大风乌云全散了吗?”
记离绝不能让人有这样的误解,赶紧声明,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们再不好,他也不希望他们死。
愚才先生诡秘地笑着,将恶意揽到了自己身上,他说:“这倒是我的本意,这是最好的结局。明天就向阳州上表,请求正式封你为元帅吧。”
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记离不能不佩服他的工于心计。其实,他的话正中记离的要害,只是不能承认而已。记离有个做人的准则,即使杀人,手上也不沾血。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对这个话题显得很淡然,不太感兴趣地说:“随你怎么办都行。”
周左达走来,记离命令他全力破袭,把武英活捉过来,他要用武英的头祭奠李浩、李建。
周左达传达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武英已经被民军杀死了。
记离关心地问,他的军队现在由谁统帅?
周左达说是他的独生子。
听后记离下令,荡平台山,扫清南陵的外围,白行远在南陵城里也就是瓮中之鳖了。
周左达和江台、赵龙三路大军合围江宁,很快就攻克了。得一座城池还在其次记离更看重的是武英的队伍,这支队伍骁勇善战是远近闻名的。姬瑶来告诉记离,俘虏的三千六百人个个强悍,但这些人轻易不会降服,赵龙主张杀掉,不为我所用,留下就是祸害。
记离想得更远,征伐大仗还在后头呢!对待俘虏,必须要有个妥善办法。灾害频仍的年代,百姓惧怕当兵,有谁愿意无谓地去送死!记离看中的兵源就是俘虏,这些人都经过训练,历经沙场洗礼,有些兵痞就是吃当兵这碗饭的。如果记离优待战俘的名声远播海内,那无疑等于向全国布告了招兵榜,有利无害。
这一来,记离突发奇想,他叫姬瑶去找赵龙,从降卒中挑五百人送过来。姬瑶答应一声,又有点不解,不知他要干什么。
记离让她只管去,并没说明原委。
记离把愚才先生请来,讨论对南陵城发起攻击的部署。
记离被一阵吆喝声惊动,与愚才先生从中军帐里出来,只见赵龙亲自押送五百名降卒过来了。
赵龙报告元帅,遵令绑来降卒五百个,请元帅发落,问是不是在这里杀?
跟着过来的充当刀斧手的人已经跃跃欲试,人人扛一把大砍刀。
记离哭笑不得,他问谁说我要杀他们?这是我请来的客人,这是我挑选的亲兵!
记离说话的声音很大,故意让俘虏都能听到。准备被杀头的降卒们目瞪口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赵龙、黑子他们也瞠目结舌。黑子劝谏记离要三思,这都是武英的亲兵死党,宽纵了他们,等于放虎归山,将来必是祸害。这善心是发不得的。
姬瑶也说:“你疯了吗?”
记离大声喊:“松绑,松绑!”他的命令不可违。
被松绑的士兵也有点莫名其妙。记离又吩咐马上给他们开饭,做最好的饭菜。
没人理解记离,又不得不执行。
初秋的夜晚仍然热不可当,空气中的湿气很重,人们打赤膊也是不行,浑身上下水淋淋的,有如坐在蒸笼里。
在众多营帐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方形帐篷,外面旗竿上有一串灯笼,每个灯笼上都有“离”字。
记离坐在帐篷里挥汗如雨,在看兵书。
记离营帐四周,睡了五百个降兵,有十几个降卒取代了记离原来上夜的亲兵,担负起护卫记离的使命。
这太不寻常了,不但姬瑶、周左达他们胆战心惊,就是那些受宠若惊的降卒也提心吊胆,不知道记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对他们的过度“放心”会不会是毒计?
好些人交头接耳,面带恐惧之色。记离面带笑容地与姬瑶在大帐中间聊着,谈着《兵法》,特别大讲“置之死地而后生”。
周左达、仲武、赵龙几个人来了,赵龙气呼呼地说:“你疯了?自己的亲兵都打发了,却弄五百个新降的人守护你,我看你是活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