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齐齐怔忡住,哑然地互相凝视着,僵立在原地纹丝不动。片刻后,一片枯叶悠悠的从树梢上飘落而下,好巧不巧落在了林青穗发丝间,墨发掺着黄叶,分外碍眼,苏行蕴失神的伸手去触,林青穗唯恐避之不及地躲开,侧首用复杂的眼神盯着他。
“苏...穗穗?”石洞门适时外传来道小心翼翼地唤声,朱俏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倚墙站在门洞边,手脚都局促得不知怎么摆放好,她身旁还站着目瞪口呆的林青芜,也不知她俩什么时候进的后院,又听到了多少私密话。
林青穗这边两个同样一惊,四人大眼瞪小眼,尴尬又窘迫,一时间院内只能听见晚风拂枝梢的飒飒声,以及画眉鸟撒欢儿的啁啾清唱。
“有事吗?”最终还是苏行蕴率先打破沉寂,偏首清声问朱俏二人。
“也...也没,”朱俏讪笑,这不是,就怕穗穗有事她俩才跑来看,谁晓得一踏进里院,就听见苏小大夫石破天惊一声喊,震得她二人都颤了颤,这时会过意来,羞臊冲上头,从双颊烧到耳根子,火热热的发着烫。
“要不...要不我们还是去外边等着吧,”朱俏拉着林青芜就要走,脚还只刚迈开一步,就被林青穗一声喝住:“不用走,该说的都说清楚了。”
她说完朝苏行蕴摆手做出送客的姿势,敛目温声道:“苏公子,方才那话,就当从未说过吧,郡主是个好人,还望你莫负于她,至于你我,身份悬殊,男女有别,今后还是尽量少些来往。”
“你...”苏行蕴欲说不能,喉头卡住,目光浮现出些戚戚然,“你明知我心意...”
“请吧,”林青穗垂着头不去看他,仍是伸着手,硬下心肠说:“以后也请不要来闹了,就当给我留两分体面。”
“来闹?”苏行蕴伧然地看着她,声音几多凄凉:“呵,你当我仍是昔日不知天高低厚的浑小子么?就这般避之如蛇蝎?”
“穗穗...”朱俏和林青芜皆有不忍,低声的劝了声。
苏行蕴抬手止住二人,双眼定定地望着林青穗,目光压抑着翻滚的情绪,见她始终不敢回视他,只得涩涩开口:“罢罢,这么多年来,总归是我一厢情愿。”
他说完便提步返身,微屈着背脊,双手握拳,一步步离开了梨风院。
林青穗在柏树下站立良久,从头至尾一声不吭。
肢体僵硬,头脑混沌,胸膛跳动的那处,像是麻木了一般。没由来的,林青穗竟涌现出一股厌弃自己情绪。
“穗穗,”林青芜后知后觉的提醒她:“苏小大夫走了...”
“我知道了,”林青穗终于抬起头来,面色如常,双目幽黑,平静的开口应声。林青芜看不出她怎么想的,迟疑的问:“那...那以后他还会来吗?你们...”
“我们没有干系了,”林青穗干脆道,而后顿了顿:“以后,以后他不会再来。”
“你俩待会儿自去吃晚食便好,不必叫我,我得睡会儿,”林青穗摆手往厢房走,朱俏青芜呆呆的看着她,却见她走到门槛边上时,脚一绊“砰”的一下,幸好扶住了门框。
“哎穗穗!”这已经是她今儿第二次险些摔倒了,屋外两人惊声失叫,林青穗狼狈直起身,嘴里仍是说着无事,慌忙地躲进房里,砰咣合上了门扇。
林青穗这一觉睡到了第二日晌午。
素来都是她先起床叫得林青芜朱俏,今儿日头高高挂起,却不见她那房有动静,朱俏两个在门外轻轻唤了两声无果,为难地互相叹口气,觉着还是让她多睡会儿,她俩先行去风泉山庄的膳食房领早膳吃。
膳食房遇到了林青松,他边啃着椒盐葱花卷边疑惑问:“怎么不见穗穗?”
“...穗穗她,”林青芜低头搅着粳米粥,也不知该不该将昨日的事告诉哥哥,依哥哥这样的憨实性子,说了他也不懂,只怕还得去怪苏小大夫毁穗穗名声,林青芜思虑片刻,最终道:“她还在睡觉,待会儿我带些早点回去给她。”
林青松果然不做多想的点点头:“近来穗穗大约累得狠了,多睡会儿正好。”
三人吃完早点一道回梨风院,刚进院门口,却见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半藏在院门往里头偷窥,待走近看清来人,朱俏和林青芜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苏小大夫,”蒙在鼓里的林青松坦坦荡荡打声招呼:“您来找穗穗么,怎地不进屋?”
苏行蕴背影一僵,提气抬肩,半晌后才僵硬的回过身,见朱俏和林青芜诧异地盯着他,瞬即仓皇而逃:“路过,路过,你们都当没瞧见我吧。”
林青松挠了挠后脑勺:“苏小大夫怎么怪怪的?”
林青芜和朱俏却松了口气,幸好小大夫是这样的大咧咧性子,不似穗穗那边别别扭扭,两人目光交错,竟双双笑了声。
然而一回到正院里,朱俏两人便乐不起来了,林青穗竟起了身在收拾行囊,三人始料未及,“穗穗,你这是干嘛?”
林青穗精神不是很好,下眼帘泛着点青,眼窝凹陷,神色像是很不安的样子:“哥哥,俏俏,你们来的正好,咱们,要不还是回临安去吧,只怕今年就是多事之秋。”
“....”朱俏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口一快道:“你不会是为了避开小大夫,酒赛都不比了,就想着回临安了吧?”
“不是不是,并非因为这个,”林青穗揉着眉心,焦躁不安左右踱着步,嘴里小声碎碎念道:“是今年,还是下年?要出事了,怎么办?”
“穗穗,你不是睡蒙了吧,”林青芜走近来按住林青穗的双臂,不让她在绕来绕去,摇晃着她削瘦的身板,“醒醒,冷静点儿。”
“二姐,”林青穗突然伸手揽住林青芜,并开口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担心郁哥哥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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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行蕴想了好几个法子,理应能从与嘉柔郡主这桩便宜亲事里顺利脱身。
却被他二叔苏靖歇一一驳斥,因他想出的法子不是有损陈家的清誉,就是拿自己的前程当儿戏做赌注,苏靖歇劝他:“嘉柔那孩子我看着也挺好的,娶了她对你前程也大有益处,怎么你就横竖瞧不上?”
“二叔!”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苏行蕴昨儿一宿没睡,成夜就在琢磨这事:“你明知道我喜欢的是,是那谁,”他皱着眉道:“现在连你也要在意起我所谓的前程了么?”
“这不是,”苏靖歇心虚的移开目,呷口茶,叹息道:“苏家在我手里败落成这副模样,我也于心有愧,想着你若是出息些,光大了门楣,又能一展宏图,岂不是两全其美。”
苏行蕴心里一来气,冲他:“你自己云游逍遥这么多年,怎么不想着入仕撑起苏家门庭,为何一味就指望我?”
苏靖歇更心虚了,啧了声,“你看你这孩子,什么叫我云游逍遥多年?这些年来,我还不是去哪里都带着你的,”苏靖歇不由惭愧:“蕴儿,二叔从前也不在意那些虚名,只顾自己过得痛快,只是如今年纪大了,眼见咱们苏家愈发寥落,夜里头做了好几个梦,总梦见你祖父提着鞭子....要来抽我。”
“你这不是活该么,”苏行蕴暴躁地一撩袍,大刀阔斧的坐了下来,他眼神焦虑,满脸烦闷。
苏靖歇只得又苦口婆心:“二叔当初连进士都不曾考上,根本不是入仕的料,也就是这手医术还过得去,偏生昔年同皇后娘娘有过节,太医院也入不得。”
他拍拍苏行蕴结实的胳膊:“总之咱老苏家,就你这根独苗,再怎么说,那不顶用的爵位也落在你头上,不指望你指望谁?”
苏行蕴正憋得满肚子气,忽听独苗这二字,耳廓动了动,黑眸一转,“不一定...”他目光幽深了些许,紧盯着苏靖歇,徐徐开口:“或许,不止我这一根独苗。”
苏靖歇的茶碗顿在手边,抬起眼帘,与他对视着:“你想说什么?”
“二叔,你别装了,这些年来,你不是早查得清清楚楚了么,”苏行蕴乌黑的眼珠牢牢注视苏靖歇,深吸一口气,双唇翕动,发出几道简单的音节。
苏靖歇端着的那只粉彩福寿茶碗,忽而哐当一声失手摔落,温热的汤茶撒泼了一地。
苏行蕴说的是:“二叔,你别忘了,你也有个儿子,一个比起我,毫不逊色的儿子。”
***
林青穗的行囊还只整理到一半,门外忽有侍女来传,道是嘉柔郡主有请。
林青穗愣了两愣,面色波动再三,仍是按下所有心思,缓缓抬目应道:“好,您稍等。”
她简单收拾了番便跟着出了门去,手边甚至还抱着昨日没送成的那坛酒。侍女脚步轻快,很快走到了嘉柔郡主所住的蔷薇院。
嘉柔不想她这么快且这么痛快的就来了,反让她有些踟躇,末了一顿足,暗道我心虚个什么劲儿,挥手让人将林青穗领进屋来。
林青穗进了内屋,抱着坛酒便恭敬行了个礼,嘉柔连忙拦住她:“别别,你怎么又跟我计较起这些虚礼来了。”
“承蒙郡主提点大恩,”林青穗不作他想,只温声回道,“这两日我将酒酿了出来,味道果然醇和不少,故此顺道送酒来给您尝尝。”
嘉柔让侍女收了酒,而后又挥手叫下人都出去,她凑到林青穗身边道,绕着她踱了两圈步,忽而叹气一声:“哎,小青穗,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我听下人说,你昨儿是不是来找我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