桉朵儿被带进一座立于悬崖边的宫殿,殿外雪松成林,殿内大厅半面墙壁缺失,只以雕花石柱支撑,与横廊相通。穹顶又高又深,仿佛有自成节律的抚鼓声回荡其中,细闻却是风鸣。身处横廊略略下探,断岸之下,墨黑海洋汹涌磅礴,天光是巨大的紫罗兰。
桉朵儿浸在花香袅袅的浴池里昏昏欲睡,耳边还是响着那道陌生的声音,那个陌生的名字。
“天玥……”
恍惚中,某些模糊的记忆浮现出来,犹如一片鹤羽在她意识里轻轻拂动。
那时她太小了,顶多不足三岁吧。有一次她在韶华宫的后山游玩,一群侍女跟着,玩着玩着,侍女就不见了,偌大的山谷只剩她一个人。
她茫然四顾,四周景物好像变幻过,但又好像完全一样。她对着一束阳光伸出手指,竟发出“叮铃”清脆鸣响,一些小蝴蝶轻快闪出。
她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就听身后有脚步声靠近。转身,只见高大的人影,掩在宽大的月白斗篷中,露出一圈精巧如玉的下颌。
人影走到她面前,缓缓蹲下,片刻,宽袖中伸出一只手,轻拂她的刘海。
那只手,完全是天神的杰作,炫目得超出人世间定义。只看一眼,她竟生出一点类似于“绝艳易凋”的悲伤情绪。
原来美到极致的事物,就不再给人欣悦的享受,只给人莫名的痛。
桉朵儿盈着泪,说:“我不想见你!”
披着斗篷的神秘人说:“哦?”
声音与他的手一样,都美到极致,让桉朵儿无所适从。
桉朵儿抽泣道:“你让我难过。”
神秘人说:“你也让我难过,但我还是想见你。”
神秘人跪在她面前,即使这样,还是比她高很多,高得简直像一座山。他弯腰,将头侧靠在她小小的肩上,有松针香味透过斗篷,小蝴蝶一样绕着她脸颊旋舞。
神秘人说:“你过得好不好?”
她不说话,神秘人叹气:“我会带你走。我们都要等待。我一定会带你走。”
他喃喃低语,仿佛在梦呓:“我有时候试图让自己相信,你就是她,是她的一切延续。但她分明被我收藏着,你又是哪来的小东西呢?总有一天,我会做伤害你的事,把你伤得深,伤得致命。我那样伤你,只因我要救你。你不是她,但我依然要救你。或许你宁愿丧命也不愿被我那样伤害,原谅我替你做这个决定。哪怕你只是她生命里某一丝最微不足道的延续,我也要你长存世间。你在,她便不陨灭。”
神秘人念着一堆古老预言似的东西,人变成水面上的泡沫,阳光一照,就消失得了无痕迹。之后桉朵儿大病一场,躺了半个月才下床。偶尔发烧到迷糊时,会无意识地念出一个一直在胸中激烈盘旋的名字。
“夜之……”
桉朵儿躺在辽阔的浴池里,回忆这段其实消逝已久的记忆,嘴唇一动,那名字便挣开翅膀轻盈飞出。
“夜之……”
然后,就听侍女在一边恭敬请示:“尊上想见小姐,小姐是否现在过去?”
去的地方很远,直接以三元之城惯用的灵物“雨芙蓉”代步。云烟渺茫,落地处是一片大湖。岩层搭建的苍穹在头顶裂开一缝,隐见蓝紫云朵流衍,月光素纱般飞坠而下,色彩变幻,笼罩万物。雾岚泻出于目之所极处的高崖,沿湖面浩浩荡荡至脚下,半掩满湖波光。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赖。
桉朵儿想,东之月族果然是最古老尊贵的部落,待客之道都是如此古朴恢宏。
她想象东之月族的主人约她在这样一个清净之地见面,会有怎样的开场白。或者沉吟齐章,殷勤陈篇;或者颂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或者一觞一咏,畅叙幽情。
总之,文艺,典雅,阳春白雪,很合他的身份。
然后,她听见人语。那人语本来仿佛隔了数重山水,嘤嘤嗡嗡若有似无,又一阵风过,随着一重雾帘由远及近迅速飘移,蓦地便响在耳边。
不是一道人语,是很多人语混合在一起,嘈嘈切切错杂弹。
桉朵儿浑身汗毛倒竖。
倒不是那人语狰狞,相反,美妙得很。美妙得简直过了头,比莺啼燕啭还美妙一百倍,美妙得让人骨头都酥成水。
“尊上,你好坏哦,你摸哪里啦?”
“尊上,听说你今天觅新人啦?”
“尊上,你今晚再不留宿我家,我此生再不与你往来!”
“尊上,你别老抱牡丹姐姐也抱抱我嘛!”
“尊上……”
……
桉朵儿朦胧的意识里盘旋着先前那些词汇,明月之诗,窈窕之章……阳春白雪……
她的脑子肯定让驴踢过。
人语的尺度越来越大,有些名词桉朵儿不甚了解,只能先记着,事后再去查文献。
她暗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双飞?
不对,肯定不止双,那就是三飞?五飞?听那热闹程度,至少十几飞吧。
再看一眼四周围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天地寂寥,宇宙浩瀚,桉朵儿不禁感叹,东之月就是东之月,连十几飞都能飞出如此望天地之悠悠的苍茫情怀。
夜风陡一增强,雾岚四散,便露出湖中心的美景。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女子的酮体,洁白无瑕的身体,通通婀娜妖娆,曼妙生姿,在月光下静如兰花,动若惊鸿。十几具耀人眼目的身体交织在一起,便挡住了正中心众星捧月似的主角,她们口中的“尊上”。
桉朵儿只透过缝隙,隐隐看见几丛黑发飘在湖面,水藻一样拂动。
桉朵儿又听到下颌骨脱位的咯吱声。
其实在宫殿里沐浴完,侍女呈上的衣服很是风流,纤纱如云,飞袖长裾,玉臂展露,雪背半裸。她本来是带着犹豫的,但穿上一照镜子,那镜中人皓质胜雪,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她不得不叹服这是一件艺术品,把她一身优点衬托得淋漓尽致,还那么省布料。
所以,桉朵儿此时穿得非常风凉。但目测一下,那十几个美女身上所有的布连在一块儿,也不及她穿得多。
她的脸迅速蒸腾成一片火烧云。
她微微移了一步,脚踝上突然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在湖面游出长长一缕尾音。一湖美女蓦地静了下来,拥在那“尊上”身边,齐齐抬头看她。
桉朵儿背上开始发毛。
她不知道脚踝上怎么被绑了个精致的小铃铛。什么时候绑的,谁绑的。片刻之前,明明没有。
“尊上”还是被挡着,只看得见长长延展出来的头发。
这么多人看桉朵儿,桉朵儿开始手足无措。按说初来乍到,她应该打个招呼,但这种场合她从未经历过,怎么打招呼呢?
她奋力挖掘记忆。对了,去灵钧家玩时,灵钧的娘亲总是招呼,点心够不够吃?果露够不够喝?汤锅够不够热?冰镇荔枝够不够凉?让人倍感温馨。此时她是否也要温馨一点?
于是她温馨地开口:“晚上好,一个男人够不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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