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些,唐瘸子又挺了一刻钟,感觉愈发坚持不住,正在慌乱,所幸看到前头的火折子开始接二连三地消失在一处,心头大喜。又几近透支地爬了将近二三十米,唐瘸子终于跟着表叔,狼狈地攀上了一个断崖,顶着周遭的湿气,穿过薄雾,来到一个呈倒凸字型的平台边。唐瘸子眼贱,往边上一瞄,顿时头晕目眩,谷底漆黑的深邃像要把人吸入一般,吓得他赶紧缩回挨着岩壁的一边。
其他人也都各自用自己习惯的方法运气调息。唐瘸子自然知道,有道行的好手,都对回气很看重,否则,每一段路都是高强度的急行军,任何人都是耐不住的。
于是唐瘸子只得抓紧时间用表叔教的方法调整呼吸,三四十次调息后身体刚刚感觉得到一点恢复,开路的“关公”和“张飞”兄弟俩已经站起了身。表叔怕唐瘸子遭不住罪,只得硬着头皮用讨求的语气问洪老大:“当家的,小兄弟到顶了,能不能再歇一停?”谁知没等当家的搭话,那个嘴快的大胖摸金校尉却说话了:“等?再过三停是五更,到时候风水轮转,在外面巡山的风吼大阵收回山肚子,你们哪个能摆平?要等可以,胖爷我可不愿陪葬!”
表叔闻言一惊,再看看当家的脸色,方知这一路,从策划,到择时,寻路,再到具体的打洞和行进,原来都经过了诸多高人的周密计划和精确执行,难怪自己下地多年,无论哪一次,过程都没有这一次顺利,然而体力、精力和脑力的消耗,却都比不上这一次的万一。唐瘸子见状,当然不能让表叔难做,赶紧收敛呼吸,站起身表态可以跟上队伍。于是一行人无话,排成一字长蛇阵,相邻之人间隔了一个身位,紧凑而又谨慎地在如刀似箭的峭壁上轻快赶路。
唐瘸子只恨自己六年来跟表叔历练的时候没下够功夫,这蜻蜓点水的身法总是差了那么点火候,现在跟行家们一比,这半吊子水平就够呛了。幸好表叔眼明,路过一块踏脚石的时候故意慢了半拍,让本来吊车尾的唐瘸子超了过去。这样一来,唐瘸子体力不支的时候,表叔就可以以掌力助力帮他越过那些难以逾越的大坎和深壑。即便这样,渐渐地,唐瘸子却还是被前面看似笨拙,仅凭蛮力埋头冲锋的大胖摸金校尉拉开了两个半人的身位。
正当唐瘸子暗自感慨,突然前面的胖子一个急停,站在了原地,竭尽全力赶路的唐瘸子自然没反应过来,一头撞在了胖摸金校尉的身上,把他顶了个小踉跄。
“干!没长眼的娃,敢撞你胖爷!”胖校尉自然口无遮拦。唐瘸子想道歉,怎奈何喘不过气,原来之前赶路时体力早已透支,现在突然一停,身体却反应不过来,眼前还一阵阵地发黑晕。那胖校尉见状自然不好跟唐瘸子过不去,闷哼一声坐到了一旁。他一让开,唐瘸子才借着火折子的弱光看清横在眼前的天险——只见一道宽逾十丈,深约千尺的深沟巍然横在面前。再往上看时,也是高约千尺。抬头屏息,隐约可以感到灌下的凛冽山风,穷目仰望,依稀能看见些许黯淡的星光。而众人所处之处,只是一个二十来平米见方的斜坡,一边是剑一般的山壁,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一线天”。
眼看再过一炷香功夫就要到五更。一路下来,面临这种绝境,唐瘸子反而习惯性地显得安心。果然,他站稳脚跟的功夫,两个开路的卸岭力士已经走到了山壁陡崖脚下,那个“张飞”一样的力士,不知何时已经操起了开山大斧,比划着摆出一个个“劈”、“砍”的姿势。
只见他突然深吸了一口大气,全身肌肉随即膨胀了一倍,生生撑得裸露的肌肤在火光下映得通红,浑身上下似乎激荡着一股热力,波动着向四周扩散开来。
只一斧。
便如切豆腐一般整齐地切进了巍然的山壁,声响也没有想象中的巨大。但却齐根把眼前这十余丈高,剑笋般的山石,切断了十之八九。
然而更骇人的是,另一个“关公”一般的力士,也在同时站在了剑状条石边上,身体亦如“张飞”般通红,一声低吼,十指已然深深扣入岩壁。再一声呵斥“起!”,巨石竟巍巍而起,随即哗啦一声从斧劈处轰然折断,直接被那这夸父般的力士,生生举在了头顶!
众人赶紧低头让过缓缓扫过来的条形巨石。下一刻,一头抱在“关公”怀中,一头稳稳落在深渊那头的巨石便成了越过天险“一线天”的天然石桥。除了唐瘸子和表叔,其他人都没有露出太过惊诧的表情,所有人都默契地在“关公”把这头的巨石稳稳扣入石坡后,抓紧时间跃上石桥,准备跨越天险。
唐瘸子是除压阵的“关公”外最后一个纵身上桥的,他刚走几步,隐约感觉石桥显得有些颤动,突然想到似乎是众人内力充盈的齐整步伐让它产生了不得了的共振,心中正要叫苦,只听石桥已经跨啦一声在身后一丈的落脚处断裂,唐瘸子一个站立不稳,滑倒在石桥边上,所幸本能地甩出腰上绳勾扣住巨石上对面的边缘,方才没有即刻滚下无底的深渊。千钧一发之际,只见身后正准备上桥的“关公”,一脚踢飞身前断掉的小半截巨石,向前一个猛扑,一手扣住要坠下深谷的断桥,一手深深插入脚底的山石中,调整了近十多次呼吸,才堪堪在斜坡尽头把断开失衡的石桥重新稳住。而石桥上除唐瘸子以外的七八个人,在这短暂而漫长的时间里,都不同程度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个胖摸金校尉最为狼狈,他的平衡力是行家里头最差的,只得学野猪拱土,险中求稳地快速匍匐爬行,追着众人的背影往崖对面爬去。
然而只靠爬,速度是远远不够的,只见前头的表叔一个箭步,已经迈到唐瘸子近前,脚尖一勾,一提,已经把他带上石桥。
“救人!”
唐瘸子自然会意,石桥已被“关公”稳住,只见叔侄二人祭起身法,如履平地般来回于石桥上穿梭往来。话说普通身法,轻功,都有一个换气和落脚的动作,这个动作如果大家的步调都差不多,就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上,给石桥带来高于承载力几倍的负荷,最终导致了石桥不堪重负地断裂。而他二人练的功夫“神行千里”,换的却是无根之气,跟搬山道人宗家练的靠一股清气走到底的轻功“一气功成”不同,能够在行进中自由换气,没有距离、时间限制,只要路够平顺,自然日行千里。顷刻之间,二人已经在石桥上往来了三个来回,把六名好手送到了对面。唐瘸子毕竟年轻脚快,早一步回来,把拉在最后的胖摸金校尉托了起来。
正在这时,“关公”似乎到了极限,用牙紧紧咬着火折子,通体透红的肌肤在火光照耀下,汩汩地渗出血来,唐瘸子见状,死命在表叔帮助下架起那胖校尉,并肩往崖对岸冲去,而头顶上一线天的远处,已经开始传来鬼哭般的嘶吼。
风吼大阵!
快跑!表叔话音未落,两人已经祭出自己全部的脚力,托起胖校尉,脚底生风,点跑着踏过这摇摇欲坠的石桥,眼看离对岸还有四五丈远,不堪重负的巨石却在此时轰然碎裂。
“接!”爪随声到,三架勾爪分别从胡子校尉、洪老大和他身旁背金边药箱的当家手中甩出,恰到好处地分别缠到胖校尉,表叔和唐瘸子小臂上。随即唐瘸子只觉绳上传来一股劲力,生生把自己忽地拽到对岸,然后稳稳送到凹陷的山壁边上。
唐瘸子一落地,赶紧回头看那来不及过桥的力士。只见那“关公”已经油尽灯枯,浑身是血,更可怖的是血汗中竟星星点点地混杂了黄白的精髓,他似乎已经听不见迫近的风吼声,一个踉跄,滑倒在石坡上,滚到了一线天边。一只手,仅凭回光返照的余力扣在石缝中,勉强支撑着那摇摇欲坠的魁梧身躯。
“哥!”不用想也知是这头的“张飞”撕心裂肺地呼吼,他要冲过去,何人能拉得住?旁边的金边药箱当家见状,眼疾手快地接连刺出四枚五寸长的银针,肉眼看时,几乎同时插在巨汉的颈下、背后和两腿弯的缝隙间,电光火石间,毫无戒备的巨汉站立不稳,竟然轰然跪倒在了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唐瘸子只见眼前一阵飞砂,随即就被风刀打碎的石屑迷住了双眼,心中却又挂念方才奋力救下自己和众人性命的“关公”。竭尽全力,只能堪堪把眼眯成一缝,依稀看到:对面石坡边上,那巍然如夸父般的巨汉,在削石磨粉的烈风中,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化为了齑粉,和漫天的石屑混为一体,被嘶吼的风声,带向了一线天的谷底……
被表叔拉扯着穿过“张飞”发泄般轰破的内层山腹岩壁,唐瘸子已经无声地哭成了泪人,前头不远处,同样泪痕满面的是那个嘴欠的胖摸金校尉。有道是: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不为知己出。
萍水相逢今一别,壮士捐躯君长哭。
既然无甚相送,起码默默哭送一程也好。至少,唐瘸子是这么认为的。
这一段路开始,换成了四个发丘中郎兄弟开路,唐瘸子只觉了无惊奇,其实,殊不知,在他兀自低落的时候,队伍已经安然越过了无数机关险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