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又恢复了万里无云,晴空碧蓝。
逴明殿里。幺离凰与赤霄,面对面坐着。
她在用刚刚采摘的新鲜彼岸花,在白玉瓶上插着花。而他,亲手煮着一壶菊花薄荷茶。
白瓷盏中的金黄菊花,在浅碧色的茶水中舒展开来,很像潭水里藏着一个小小的太阳,正璀璨绽放。
幺离凰轻饮小口菊花茶,除了菊花香气,舌尖还残留着清爽的薄荷冷冽,令人心神畅然。
“幺幺,身体恢复得如何?”赤霄的脸颊上,依旧有着好看的小漩涡。他眼神温熙,牙齿雪白,总是明朗得好看。
“不过都是皮外伤,不碍事。可惜,让商郁臣又跑了。”幺离凰多少有些不甘心。
“那日,他无意中提及,知道纯钧身体有隐疾。我就隐约觉察到,这厮可能与纯钧有着密切关系。当时一心捉拿商郁臣,但还来不及细想,这纯钧便先发制人,趁夜劫走了商郁臣。如今,放虎归山,恐有后患。”她蹙眉,低低道。
“潘多达是裴绰约和商郁臣谋杀的,但恐怕吐波使团并未知晓,不然也不会助力他们脱逃。寡人虽快马加鞭,一路追赶。但这公主美多设下多道埋伏,赤焰光军竟然铩羽而归。寡人担心宫中还有商郁臣残党,所以让焰二继续追寻,寡人先行回宫。”赤霄也微微蹙眉,显然郁闷至极。
“恐怕,商郁臣的魂魄会摒弃裴绰约的身体,而进入了美多体内。因为裴绰约的身体已经没有恶魂镇守,又深受致命重伤,恐怕撑不过第二天。不然,美多那种智商的女人,又怎么会设伏?”幺离凰思忖片刻,倒吸一口冷气:“若此,更不是什么好事。商郁臣定会充分利用吐波公主的身份,与熟悉大燕军队作战习惯的纯钧联手,反扑大燕。”
“启禀皇上,焰二将军回宫。”殿外太监细着嗓音,高声禀报。
“宣。”赤霄与幺离凰同时放下茶盏,他们相视,都有种不祥的预感。
穿身铠甲的焰二行色匆匆,疾步走进大殿。
他躬身行礼,沉声道:“启禀陛下、凰后,末将率军追至大燕与吐波边境,还是让他们逃走了。原来,吐波早有准备,现有十万大军压境,并由先锋大将军都泽亲自领率,接应美多和纯钧。末将不敢恋战,便速速带人回宫。回途中,在一个隐匿的山坳里。赤焰光军发现了……裴绰约的尸体,已经气绝。末将已将其带回。刚刚但得报,吐波军队偷袭了雁南关,恐怕一场恶战已迫在眉睫。”
“看来,凰后没有预料错。”赤霄沉吟,他剑眉一扬,声音笃定:“商郁臣与纯钧联手,背后又有突兀术的支持,不好对付。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鞑靼不除,后患无穷。何况吐波欺人太甚,既然已经打上门来了。焰二,即刻召集十五万赤焰光军,寡人要御驾亲征!”
“潘多达之死,无疑给突兀术一个最好的发兵理由。本宫担心,他会暗中联络扶桑、狮子国和大常,联手讨伐。扶桑天皇虽狡诈,但年事已高。松卫将军还欠着本宫一个人情,这次倒是可以利用一番。至少可让扶桑观战,而非助战。至于狮子国……”幺离凰注视着赤霄,竟有些犹豫不决。
“寡人会说服渊王,晋升他为亲王,迎娶狮子国两位公主为亲王妃。”赤霄放下手中的茶盏,淡淡道:“完婚之后,寡人会派渊亲王护送两位公主省亲。狮子国的事情,便交由渊虹处理吧,他虽然年轻,却眼界高远、谋略过人,堪当大任。”
“强扭的瓜不甜。陛下何必强求……”幺离凰多少有些不忍心。
“反正渊虹还未有钟情之人,狮子国的两位小公主容貌出众,性格温婉。特别是那戴丽雅,很对渊虹痴迷不已。未必不能成就一段好姻缘。这件事寡人会和渊虹谈谈。如果他有心上人,寡人自然不会难为他。”赤霄浅浅一笑。
“扶桑国与狮子国,都好解决。那……大常呢……”焰二犹豫不决,他不太敢看幺离凰的眼睛,唯唯诺诺道。
“放心吧,大常新皇夜斩汐,他肯定不会和吐波番邦联盟。”幺离凰信心十足。
“夜斩汐不会,但哥舒寒呢?”焰二不甘心道:“他对陛下,恐怕并无好感。会不会,落井下石?”
幺离凰略一思忖,她放下手中茶盏,走到赤霄面前,盈盈下拜,眼神笃定,语调清冷:“离凰愿做此战先锋,辅佐陛下左右,冲锋陷阵,在所不辞。若哥舒寒勾结吐波,对大燕不利。本宫定会于阵前,亲手斩他首级。愿陛下恩准。”
“胡闹,幺幺……大燕没有将军了吗?怎能让凰后作为先锋伐敌。小骨头还不到两岁,正需要母后陪伴的时候,你和湛泸好好留守汴京,寡人不许你同去冒险。”赤霄眸色深邃,微微薄怒。
他瞪了一眼诚惶诚恐的焰二,咬牙切齿道:“焰二,你嫌自己舌头长,寡人给你剪剪?”
焰二惶恐,赶忙底下头,不敢再多言。
幺离凰伸手拦住赤霄,她眼眸明亮,坚定道:“陛下不要为难焰二将军。本宫倒觉得,离凰与陛下修炼战龙诀多时,一直不曾双剑合璧实战过。这次吐波进犯大燕,正好拿商郁臣和纯钧这两个逆贼,试试合璧之力。小骨头有窈娘和师傅照顾,离凰自然放心。但……让陛下独自出征,本宫实在放心不下。夫唱妇随,离凰不该跟随夫君,共同进退吗?”
“甚好,甚好。凰后高瞻远瞩,焰二深感佩服。陛下与凰后珠联璧合,大燕必将大获全胜。”不待焰二兴高采烈谄媚完,赤霄就把手边的茶盏兜头扔了过去。淋了焰二一头一脸的茶水。他见赤霄动了真怒,一动不敢动。
赤霄脸色阴沉,怒道:“来人。把这目无尊上的东西叉出去,杖责一百。”
焰二却眉开眼笑,叩首谢恩:“若凰后肯与陛下出征,就是砍了焰二的脑袋,也值得。末将领罚。”
“好了。焰二将军先回去修整吧。皇上不想做昏君吧?”幺离凰轻轻拍拍赤霄的手背,哄着:“皇上消消气,喝本宫这盏茶吧。”
“启禀皇上,凰后。旭亲王惊闻纯钧叛逃,已……在亲王府,自缢而亡。”殿外首领太监,疾来而报。
幺离凰与赤霄闻言,不吝震惊。
沉默片刻,赤霄淡淡道:“知道了,以亲王之礼,厚葬吧。纯钧叛逃之罪,不得株连他人。旭亲王府的人,都需妥善安排。不要再发生类似的悲剧。”
首领太监应声答诺。他犹豫片刻,又小心翼翼道:“法师白泽,想要护送西凉王回长安,特在宫外等候一见。承影公主固执己见,一定要亲自陪护,公主府的人根本拦不住。陛下您看……”
“丢人。焰二,你还杵在这边做什么?还不赶紧把承影给寡人拽回来。”赤霄恼羞成怒。
幺离凰微微一笑,拦住赤霄,她轻语:“算了,陛下。女大不中留,若承影对西凉王一往情深,便由她去吧。安排赤焰光军,保护好公主安危。若能籍此与大常联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幺幺……”赤霄欲言又止。
“西凉王的伤势可有好转?”幺离凰低垂着眼眸,淡淡问道。
“人醒了,但……还不能下床,伤情也时好时坏。白泽法师还在殿外候旨。陛下,与凰后……见吗?”首领太监小心翼翼。
“不见了,请焰二将军,代为转达陛下与本宫的恭送之意。裴绰约毕竟与西凉王素有渊源,她的尸身便留给西凉王处置。如今大军压境,陛下欲御驾亲征,可谓头等大事。本宫亦有诸多事务还需提前准备。但愿法师与……西凉王,一路平安!”幺离凰平淡如斯。
焰二与首领太监偷偷对视,对凰后的态度心知肚明,他们尊敬而又谨慎的躬身行礼,悄悄告退。
幺离凰平静的拿起金剪刀,继续精心修剪着彼岸花的花枝。
“幺幺,你为何固执己见,非要和寡人一同出征?”赤霄强作欢颜,有些紧张:“寡人不想逼你,做不开心的事。”
“这一战,恐怕就要几个月的时间。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想你……所以,在你身边,最解相思。和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开心的事。”幺离凰将插好彼岸花的玉瓶,用芊芊素手捧到赤霄面前。她望着他,眸光涟涟,温暖柔和。
赤霄释然一笑,他伸臂拦住幺离凰的香肩,她顺势将自己纵入他,温暖而宽厚的怀抱。他的味道,总能给她妥帖的安心,令人心生宁静。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低语呢喃。
“若真是这理由,我如何拒绝得了……”赤霄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温柔道:“从来,我都拒绝不了你,从见到你开始……”
“那日,你明知道我去救他,不生气?”她轻轻问,有些犹豫不决。
“不会。你的善良,正是你最美的地方。幺幺慈悲,赤霄喜欢。你若见死不救,便不是赤霄喜欢的离凰了。”他低声回答:“寡人和他,不一样……你开心,寡人便快乐。寡人也不会强留你在身边……”他啜吻着她的发丝,嗅闻着她的罂粟花香。
“我不会离开你……”她转身,捧住他的脸颊,凝视着他性感的小酒窝。
她莞尔一笑,吻在他单薄好看的唇瓣上。
她用轻不可闻的嘤咛道:“等咱们大胜而归,便有时间给小骨头,生个弟弟了,可好?”
他甜蜜的回应着她,温柔道:“寡人,更喜欢女儿……像你一样的女儿……”
她的心蓦然被刺痛了一般,一点伤口的疼,就像涟漪一般,波波蔓延开来,不知所谓。
他敏感,火热的唇瓣从她身上抽离。他凝视着她,却看不清她遂黑星眸中,闪闪烁烁的流光涌动。他的心充盈着潮水一般的心痛与柔情。他尽力压抑住自己的热情与欲望,浅笑而笃定道:“我愿意等你,等你想清楚,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我……”她心惊,还要解释,却被他用指腹按住了柔软的唇瓣。
他抚摸着她的长发,浅浅笑道:“今夜大军就会开拔,若幺幺一定要与寡人同行。恐怕,这一夜还是留给你和小骨头腻乎吧。寡人可以等,毕竟……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
赤霄依依不舍起身,顺便用手指勾了下幺离凰的鼻尖,他调侃道:“若你反悔,舍不得小骨头。明早告诉寡人便是。”
他转身刚要离开,却猝不及然,被她冲过来,从后面紧紧环抱住他的腰身。
她的脸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触感暖暖的,软软的。
“谢谢……贱人。”她轻语,充满了感激和释然。
赤霄将自己的手,覆住她围在自己腰间的小手。
“归来之前,好好问过自己的心,何去何从……再回弈乾宫,幺幺便不能反悔,你所做的决定,明白吗……余生很长,赤霄想和离凰,快乐的一起度过,携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不希望,你有一丝的犹豫不决。好吗?无论如何,赤霄永远都会爱你……”
她蓦然松手,她愣愣的看着那赤红身影,并未转身,而是毅然决然,翩翩远去。
他懂,他什么都知道。但他,愿以宽厚的温柔,让她自由翱翔,等她疲惫时心甘情愿的休憩与归途。
哎,爱何尝不是一种束缚……而一往情深,永远有多远?
幺离凰站在窗前,望着一望无垠的娇艳花朵,沉默的出了神。
“你……担心他?”流千树依靠在窗几旁,躲在帷帐的阴影中,淡淡问道。
“本宫自然担心陛下……”幺离凰执拗的抬眸,望着银发金眸的流千树。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赤霄。”流千树冷哼一声,带着几分无奈:“事到如今,你还是忘不了他,又何必自欺欺人。”
“你?”她语结,气急败坏道:“为何你还不回檀香山去?赖在弈乾宫做什么。”
“为了守护你。这是小爷存在的使命。”流千树从袖子里倒出一枚新鲜多汁的白桃,不客气的咬了一口。
“你守护的明月夜已经死在桃花山了。流千树,你自由了……你的夫人和孩子,都在檀香山等你回家。”幺离凰带着几分负气道:“如今,本宫根本不需要什么庇护。本宫已经足够强大。谁也伤不了本宫!”
“是吗?”流千树不吝鄙视:“从你会说人话时,说谎就会鼻尖儿一动一动的,自己控制不了。”
幺离凰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鼻尖,气急败坏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除非我死了。”流千树皱眉,他把没吃完的白桃扔到窗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让自己的眼睛看她看得更清晰。
“心里很难过?”他锲而不舍。
“没有!”她怒目而视。
“自欺欺人。死鸭子嘴硬!”他不吝嘲讽:“既然心无旁骛,就别怕小爷跟在你身边。万一,你临时改变主意,又想和那重瞳鬼破镜重圆,小爷好能第一时间敲昏你的头,把你扛回弈乾宫。赤霄会感谢小爷的。”他呲牙道。
“想去你就去,反正腿长在你身上。不过,那雁南关,可是金睛血雕的栖居地……”她不怀好意。
“无碍,刀山火海小爷也得去。我实在不能再看一次,我保护的小姑娘,在我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像空气一样的蒸发……而我无能无力。绝对不会了。你是明月夜,对小爷而言,永远不会改变。我会守护你一辈子,少一天都不算,一辈子。”流千树似乎回忆起苦涩往事,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嗫喏道。
幺离凰凝视着流千树,她叹息了一声:“这是最后一次,待大军归来,你便给本宫好好回檀香山,过你的神仙日子去。大不了,将来可以带着涟漪和孩子,来弈乾宫小住。有家有业的人了,别老跟孩子一样任性。这是去打仗,又不是吃果子看热闹。万一你受伤了,你叫本宫如何对涟漪交代?”
“没事儿,那大小两头猴子也去,他们会保护小爷的。”流千树哂笑着。
“元一一和元宝?他们也要随行?”她捂住跳痛不已的太阳穴,郁闷道:“他们也去凑热闹?”
“对啊,母猴子说要去寻老公,小猴子说你去哪儿他就去哪儿。哎……那猴子是不是喜欢你啊……可惜长了一张纯钧的脸,小爷看见了就想抽他一顿。”他不客气道。
“滚出去……”她冷笑着,指着门口。
她皮笑肉不笑道:“自己走出去,或者本宫让你滚出去。你选!”
“走就走,小爷被你吓大的不成?对了,雁南关附近有寂照庵,好像莲弱尘在那里,带发修行……这个情报可还值钱?”流千树顺手抱走桌几上的琉璃盏,里面装着各色新鲜瓜果。
“寂照庵?”幺离凰一愣,重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