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咳到我头晕了,两眼冒金星了。”一只满是厚茧的手,微握作拳,连连捶着后脑勺,时不时使劲晃一晃脑袋;从这喘咳声、话语声辨别,可知晓这人应当有了差不多年纪了。那咳嗽仿似索命鬼一样牢牢咬着他,他一直嘶咳着,似乎要榨干这人肺里的丁点儿气体,“再不停下,就要了我的命了。”
“活该,你这个遭靶子的!”他的背后传来一声幽怨又带紧张的声音,“啪、啪、啪”,应该是他的婆娘在帮他拍打后背顺气。
“咳~吐!”
老头感觉到喉咙深处有种撕裂的、火辣辣的痛楚,而喉咙深处的异物随着每一声咳,丁点儿丁点儿硬挤出来,最后榨干肺里的丁点儿气量,奋力一大声咳,一口痰吐了出来,之后就是厚重的喘气声,“姑奶奶,还是你的手法有用,早该请你出马。”
“请得我出马,那是给你上香的时候。要不是这回看你咳得快到那头了,我才不管你。老四头,要我说啊,你再戒不了烟,别说我说了晦头,那天不远。”
话音未完,屋外传来了几声砸门响,紧随着是气愤的声音:“死不死的,还要不要人睡”。
“他奶奶的!”老人奋力一站,转身向着身边的四方柜,翻找起东西来:“不给他两个炮子,我这些年也算白活了。”
“哟,刚说完我要给你拜山,今儿就赶紧跟上了?你够胆就去!”那婆娘先是嘲讽了一下,而后厉声叱喝了起来。
“怎么啦,头毛都给炸飞了,我也要忍吗?”老者双手丝毫不停留,回了一句。
话口未完,瓦房顶上传来一声“嘣”,紧接着“嗦嗦”声连响,碎瓦片纷纷掉了下来,伴随而来的就是一声:“死不了,明早还我夜壶!”
“我干!”老者顿时两眼瞪圆,一股莫名气机似乎从丹田急速冲上,却堵在心口,刚说完了二字后就定在那儿,一动不动似得。
“糟,真的要给你上香了?!”原本盘坐在塌上的婆娘,麻利的弹了起来,娴熟的手法连翻拍打老者后背,时而轻缓,时而迅猛,最后来一下猛然一记敲打。
“嘘~”
老者似个漏气的气球,长悠悠地吐了一口气,缓了过来,刚一回过神过来,立马拉开门,冲了出去。他的婆娘也没拦他——她瞧了瞧,老匹夫手里并没有带着厉害的东西。
“刚才哪个王八羔子,敲我门,砸我屋顶的,出来!”
老者手持着一条棍棒,立在门口,怒目环视四周。他心里清楚,还不是那几个孬种,早知道这样,当年就嘣了他们的父辈,省得折磨。
“怎么啦,老匹夫!?”话口未完,隔壁几家的房子纷纷亮起灯,也传出几声女人的劝说声,毕竟老者年纪大了,可换来的就是几道耳光,骂骂咧咧的声音后,几个后生就走出了门来。
“你们几个,一天到头都跟我这老头过不去,有个尿性不?有个毛用?”老者边说边走到最先发声的后生面前,猛然一抽,那手腕大的木棍就这样敲打在那个后生的腿上。
众人一时愕然,更别说那个后生了。像砸屋顶这种境况过往发生了不下四五次,什么时候听说过那老不死会反抗。自然的那个后生就猝不及防,结实地挨了一下,紧接着,杀猪般的声音响起,“你竟敢打我,你不想活了都?!”
“来啊,来啊,我就不想活了!我都七八十岁了,拉一两个垫背的,黄泉路上能打打架,不闷!”老者敲完了那个后生之后,立马挺直腰杆,右手地持手里的木棍,绷直地环绕众人一周。
“突然就这么生猛?刚才还咳得要死要活的!”
众人纷纷后退一步,自然被老者的气势唬住了。的确,老者挺直腰杆之后,那种舍我其谁的气势顿时涌现而出,岂是那些山娃子能驾驭得了的。
“上啊!打瘸他的腿,有什么事我背!”地上躺着的后生嘶吼着,见到众人颓然的样子,内心自然不忿,他可是唯一一个挨打的,还是平时那个软柿子打的。
“那个老陈皮,你要打他,你自己打,我男人还有用!”
等了大概十几秒,凝固的气氛被一个婆娘的声音撕破了,她落下一句后,硬拖着她的男人回了自家,当然她的男人骂骂咧咧的,还打了几下那婆娘的手,似乎不愿离场的样子,可谁知道呢。
有了开头,自然周围的众人也有了其他托词,离开了现场,独留那个陈皮在死撑着。
“你想怎样?老匹夫!”陈皮内心正愤怒地暗骂那些“背信弃义”的“队友”,眼角突然飘了过来一道身影,正是那个老者。
老者拿着木棍抵着陈皮的头颅,沉声说道:“些年,都是你吆喝起的吧,要不是看着你死鬼老爹份上,我会放过你?”
“我不是吓大的!”
“嘿嘿!”老者猛的凑了过去,差点鼻子点着鼻子,嗤笑时,脸上的皱纹一扇一扇,甚是骇人。
“你想干嘛!”陈皮大吃一惊,感觉到头发都要直了,忍着痛,连连后退,惊慌的眼色跃然而出。
“滚!”
老者突兀的一声爆喝,直指陈皮的家里。“你给我等着!”就留下这么一句,陈皮拖着瘸腿,没入了大门去。
见状,老者也迅速回到家中,随即大气喘喘:“他奶奶的,几斤重的木棍都抓不起了,老成这个样子了。”他持着木棍的右手此刻不停的打颤。
“老白头,这回我得服你!”家中的婆娘赞誉地传来声音,“一鼓作气呢,还有这种境况,你也忍了。看来刚才是做戏给我看的,我还以为你真会嘣了他们呢。”
“臭婆娘,别叽霸嘴,要是年轻几年,我非得嘣了他们一两个。”老白头白了他婆娘一眼,“要不是四爷托付你给我,你又给我生了娃,我刚才就真的立马嘣了他们几个,省心!”
老白头顿了顿,缓了口气,补充了句:“我这还不是为了你,要是我像那个短命的儿子一般,也去了,你这个婆娘活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我去你大爷的!你敢说我的儿子短命!你这老白头就算死上十次八次,我儿子都还好好的!”
榻上的婆娘闻言后,气上心头,立即大声呵斥起来,“不就是几年没个信息,你这个龟孙就咒自个儿子死,有你这般做爹的嘛。”
“咦!?”老白头闻言后,一时头大,转念一想,索性做了嘘声的动作,细细听闻了下四周,随即转了话题:“今晚这场大龙凤,看来效用非常。”
“你休想……睡吧,谁想自家孩子命短的,我不过一时口快而已。”
……
次日早上,老白头待太阳老高后才起来,他故意推开门时弄出一声悠长的吱门声,平静地走了出去,结果隔壁几家人,早已闭门干活去了。
“看来有心避我。”老白头心里一阵舒畅。也是,这个穷山僻壤的地方,没个卵子的人家,就是抬不起头,自从老白头儿子外出打工失踪之后,村里人的嘴脸就没有好过。
“瞧你那个瘪三样!别瞧了,去地里挖几个芋头回来,做午饭。”老白头的婆娘甚少外出,这个是她多年的生活习惯,以至于别家婆娘羡慕嫉妒恨,由此也造就了老白头的一些风言风语,这个村子里多数人都认为他是个软蛋子,被自家婆娘吃得死死的,自然也就没什么男人气概了。
一个软蛋,有什么好怕的,何况还是个没孩子的软蛋。
“好嘞,四姑娘!”老白头爽快的应了句,随手抄起大门背后的锄头,出门去了。
“哟!老白头,听说你昨晚做了一回英雄!”老白头都还没走到村中间那棵老槐树下,就有些声音传了过来。定睛看看,原来是几个变老了的老混球,正嘻嘻笑着看老白头。
之所以叫上他们是老混球,他们可真的除了好事不做,啥坏事儿都做上了,可又不是特别坏的那种,所以祸害“千年”。每天上中午时分,这几个老混球都喜欢盘坐在老槐树,无非就是爱看别家婆娘洗衣服时,偶尔外露的胸口一片白,那略显的起伏的丘陵,都能把他们的哈喇子给勾引出来。可又没吃上多大的亏,村里人也就不跟他们计较,要不然,门锁呀、屋顶呀都多少有些异常。
老白头闻言,内心又是一顿气恼、憋屈,随即脸上捧着笑脸:“几位哥呀,今个儿这么有闲情?不搓搓麻?”
“我呸!叫你转话题!”那几个混球中一人听闻老白头话语之后,立即一把花生给撒过来后,随后说:“帮我把花生给捡回来。”
“你妹的!一枪嘣了你!”老白头一时气恼,潜意识地摸了摸腰头,空空如也,心中又是有些许悲凉的感觉。他自觉捡起花生,凑着笑脸递了回去:“三哥,村里那几个小子也太过火了,昨晚我也就是吃个咋胡,唬一唬他们而已。”
“哎哟!”
“不,我可听说你昨晚威猛的很呢!”夹杂着一声痛苦声音,老白头的耳朵被人抓住了,狠狠地揪了起来,此人正是陈皮的三叔,陈三炮。
“我告诉你,你一个绝户,跟我们横,能横得哪儿去!要不是以前咱老大给你求情,你能有地?能盖得了房子?坦白说,放在以前,哥几个早就看上你那婆娘,要不咱老大拦着我们,定包你多几个儿子,你这个龟孙仔!”
就一个绝户二字,老白头顿时觉得脑门充血,简直就要爆炸了似得,握拳的双手,指尖深红色,关节点儿分外凸出且肉白肉白的。老白头在强忍的怒火。
“三哥!”另一个老混球朝着老白头双手处蠕蠕嘴,周围三人随即丢了手里的烟头,围了过来。
“怎么啦!不服气了?想打我了?”陈三炮瞄了瞄老白头的双手,不禁怒火更旺,一个平时的孬种,今儿居然镇不住了?!
陈三炮见到老白头不作声,心里暗觉不妥,“无声狗咬死人”的道理,他可是深信不疑。他决定来一记猛的:“我告诉你,小瘪三,你今儿爽了,没关系,过把时候,自然就有人扒你坟头,野狗分你尸。你他妈的就一个绝户,到时候就比那五马分尸还惨,东一块西一块的。”
“干你麻痹的,谁他妈是绝户了!”老白头终究没有忍住,猛然暴起,直接一头撞上陈三炮的下巴,立马抄起锄头砸了下去。
那个蠕嘴的老混球眼疾手快,拉了一把老白头的手臂,只见老白头打了个趔趄,锄头一偏,顺着陈三炮的手臂滑了下来,这一砸没砸到,却捅了马蜂窝。
“打!”陈三炮吐着碎牙,含糊地喊道,却渐行渐远,避开了这伙人。曾经的小绵羊骤变,肯定有变故,活那么久,总得有些趋吉避凶的念头。
……
“哎呀呀,我不过叫你挖几个芋头,你跟人家干架去了?不看看你多少岁了,黄土都埋到了脖子。”四姑娘见到老白头一瘸一瘸的拖着身子回来,头皮都掉了一块,周身衣服没有一件是完好的,自然知道是咋个回事。她连忙迎出来,扶上老白头,唠叨几句。
老白头一言不发,铁黑着脸,也任凭那头上的鲜血留下来。进屋后,满目木然,一动不动坐在那唯一的一张太师椅上,也随着四姑娘摆弄。
“这回麻烦了,要么老白挂,要么有人挂了!”
四姑娘帮老白头擦脸、抹身之际,眼睛细细观察着这老白头的细微变化,可他就是一动不动似的,木然地坐着。她的双手,筋骨略显,已然用上了暗劲,预防老白头突兀的变故。
“四姨太,你还是走了吧,老白辜负了四爷的嘱托,没能安妥你!”
良久,老白头发声了,嘶哑的声音,从那干瘪的喉咙硬挤出来,“我老白,十二岁出来闯荡江湖,十六岁跟上四爷,一时间风光无限,二十岁奉命护送你离开,至今整整五十四年了。闯过内战,熬过饥荒,避开文革,一路以来哪回不是刀口上舔血,何曾受过此等屈辱。”
“你走吧,我负了你!”
“白蓬生!”四姑娘闻言后,暗自悲凉,定了定神后喝一声:“四爷纳我时,不过十四五岁,分居两地,未曾行房,我也是随你口才知四爷受奸人所害,这也怪他,贪欲色相;随即我便与你浪迹天涯,舍生忘死般地逃亡,这份情谊岂是那个名分所比?何况你我早有夫妻之实,你够胆赶我走?”
“我走可以,我走之前定是一枪嘣了你,省得我牵挂!可中?”
老白头木然已久的眼睛,眨了眨,抬头望着四姑娘好一会儿,突然身子一软,塌了下来,整个人从太师椅上滑了下来,喃喃自语:“罢了,本来就是浪子,也不惦记这个皮囊了,他们要扒我坟头就让他扒去吧。”
“老白!”见状,四姑娘左手猛力一提,右手往老白丹田位置一推,又硬生生将老白按回了太师椅处,随即探了下他的手脉,约隐约现却又沉而有力,自然定下心来,“死不了,不过没了挂念,只怕离那头也不远了。”
人就是这样,执念一了,自然生机骤降。老白头的执念原本就是照顾四姑娘,奈何所受的屈辱已是今生来世的事儿了。他既然做出了要四姑娘离去的决定,这执念也完了。
人活要脸,树活要皮。老白头半辈子的脸都在这执念里丢光了,他已经顾念不了什么是面子,仅卑贱地希望死后能留条全尸——这个希冀在兵荒马乱扎根,社会动荡时成长,即便如今是和平年代,他偶尔也会闪过这个年头,可如今有人触碰了他的逆鳞,不,是揭下他的逆鳞。他儿子消失不见,他并非觉得十分痛楚,他本是无父无母之人,流离失所惯了的野匪,有个儿子反而是个累赘。
人有时候很贱,自作贱则可,并不想他人作贱自己。这或许就是自作贱不可活的本意:我的命由我,别人休想指三道四的。
“老白,别人扒不了你的坟头,四姑娘给你担保了!”
四姑娘拿出一条背带,把老白头绑在太师椅上,随即出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