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11:35分,满月。
儿子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了激烈的犬吠声。周楷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于是掐灭了手中的烟头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总算来了。”男人自语着,匆匆走去应门。
出现在周楷面前的,是一名长发披肩的少女,那一身高冷紫色校服和高处不胜寒的颜值让他确定,她就是自己正在等的人。
“牧冉同学,今天所看到的一切,请你务必要保密,对谁也不要说起,明白么?”少女一进屋,周楷便如此说道。只是语气里那种郑重其事的感觉,很快就被犬吠带来的烦躁感覆盖了大半。
少女对眼前这位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点了点头,心想一晨的父亲这次把自己请到家中,一定和已经因病休学了半年的儿子有关,只是为什么要选在这样一个深夜让自己独自前来,却不得而知。
“现在,我想带你去见一下一晨,请这边走。”周楷把少女引向儿子的房间。房门一开,屋子里的那犬吠声就变的更加激烈了。仿佛是一头发情期的猛犬嗅到了异性同类气息时那种特有的狂躁。
屋子里没有开灯,而一晨的父亲似乎也没有改善照明的举动和愿望。尽管如此,借着从窗外泄入的些许月光,屋里的情形在少女眼中还是看得一目了然。虽说是男生的房间,整个屋子还是如同这个家的其他局部一样,整洁的好似样板房。
书柜上是三排形状大小各异,却摆放的十分整齐的教辅及复习资料,书桌也收拾的干干净净,除了有台灯、笔筒,日历和一个相框外。像框内的照片上只一晨和父亲二人,两人都笑着,却无法让人体会到多少欢快的情绪。
发出狂躁吼声的,并不是一条通常意义上的狗。这个生物的体型要比犬类中体型最大的藏獒还要大出不只一号。
只见它全身上下覆盖着黑色的毛发,蹲坐在一个敞着双开门、内部除了一个痰盂外空无一物的橱柜前,一条腿上绑着很粗的铁链。生物如狼犬一般的长耳朵耸立着,闪烁着青光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出乎周楷意料的是,眼前这位容貌俊美的的少女,并未像普通女孩子一样吓得大声尖叫。而是镇定自若地环顾整个房间,然后问:“一晨同学人呢?”
“这……就是一晨。”周楷先是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指了指被锁链帮着的狂躁生物说。
带着三分惊讶七分迷惑的神情,少女重新打量被男人指为一晨的生物,却依然没有丝毫恐惧和退缩。随着少女的靠近,那生物的狂躁就像磕了春药一般变本加厉,倘若没有那条使劲浑身解数也无法挣断的锁链,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几个月前,一晨突然就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并整天把自己关在那个橱柜里,怎么也不肯离开,就连吃饭和睡觉也都不例外。”男人说,“或许也只有你的到来,才能让他像现在这样主动走出来。
“全国各地有名的医生、大师、高僧大德,能请得动的我都找了。”男子摇着头继续说,“可就像你看到的一样,他们都帮不了我!”
就在这时,生物朝少女挥出一只尖利的爪子,少女躲避不及,手背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血立时就渗了出来。
“你没事吧?!”男子见状忙问。
少女摇了摇头,用舌头轻轻拭了一下伤口,又向“一晨”靠近了一步。
“危险!”男子话刚一出口,却发现“一晨”的狂躁正迅速地平息下来去。少女诡异一笑,伸出手去轻抚了两下“一晨”的头,从口袋里取出一枚巧克力,喂进了一晨那唾液横流的口中,刚才处在发狂边缘的“一晨”竟在顷刻间完全安静了下来。
只见他一边嚼咽着少女的巧克力,一边享受着少女的轻抚,身后的尾巴开始左右摇摆起来。
“看来,你果然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帮一晨解脱的人。”目睹了这一幕的男子兴奋地赞叹起来。
“此话怎讲?”少女眼也不抬幽幽地问,朝向男子的那半边脸颊完全被长发所遮蔽。
“因为我的儿子,就是因为你的一句戏言,才变成了今天的模样啊!”男人伸出粗壮的手指,指向半蹲在地上的少女道。
“我的戏言?”少女重复着男人的话。
“你还在装蒜?!”男子提高嗓门吼了一半,才注意到自己有所失态,才道,“对不起,我只是救子心切,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是谁也不可能料到的。”
少女这才缓缓地抬起头来,确信男人脸上深重的愁苦之情,并不是装出来的。
“我知道,我刚才的话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匪夷所思。”男人接下去说,“不过我既然能下这样的论断,一定有充分的证据,你跟我来吧。”
两人退出房间后,男人重又把房门锁死,带着少女走进了客厅。整个客厅装潢的十分气派,却给人一种厚重有余而活力不足的压抑感。实在不知道这家的主人要花多少心思,才能把这样一个内涵丰饶的空间,打理得宛如包豪斯的展示间一样。
少女走进客厅后,目光在各种家具、瓷器、诗画和古玩间转了一圈,最终逗留在一尊高约三十公分的雕像之上。
“你小小年纪,到挺有眼光的嘛。”男人说道,“这是明代弘治年间的寿山石罗汉像,光这样一个就价值……”
“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个雕像。”少女若有所思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以你的年纪,就算见过,也一定是赝品。”男子露出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对少女说道。
少女移回目光,发现男子已然坐到了一张红木长桌的一头,手里多了一本皮质封面的日记。她这才注意到,这个家的整个客厅里并都没有沙发和茶几一类的东西,取而代之的,便是这样一个硬邦邦的长方桌,和工整地围绕着它的红木椅。
少女坐到了长桌另一头的木椅上,与对方相对而视。
周楷告诉少女,他手里的日记是儿子一晨的。他把日记本翻到了一个折角处,读了起来:
“2月16日,晴。大家好,我叫牧冉,我不是人类。我的真身是一条狼犬。虽然暂时幻化成了少女的模样来学习人类的知识,最后也还是要回到犬星去的。虽然人畜有别,我仍然希望能和大家成为朋友,如果做不到的话,只要和平共处,互不侵犯就好----这就是今天刚来的转校生,面对全班所做的自我介绍。她说得十分认真,甚至还张开嘴,露出了一左一右的两颗看上去还确实要比常人尖利一些的“犬牙”作为证据。我不知道班主任是怎么把这番对现实生活毫无敬畏之心的言辞容忍了下来。可话说回来,面对这样一个小小的恶作剧,比起牧冉同学头骨外包裹着的那层美丽皮囊,真可谓是人畜无害;毕竟,后者绝对能让一些心智愚钝的家伙产生出许多不切实际的妄念,严重时还可能致人死命。”
男人读罢后,抬头看了一眼桌对面的美少女,看到的却是一张扑克牌一般面无表情的脸。他把日记翻到了下一个折角处,高声朗读道:“3月6日,阴。我看你喜欢的不是她的画,而是她的人吧?当我在今天的校文艺展上,对着她的水彩画赞誉有加时,同伴这样揶揄道。我猜他并不是当真的,也就不与他计较。我承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想要配得上所爱着的美,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才行!否则,任何形式的希求心,都只能使人升腾起更多求而不得的苦恼。呵呵。”
……
“4月6日,阴转雨。我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向牧冉提出了那个愚蠢的请求!多么冒失!多么愚蠢!我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白痴!一定要挽回这个愚蠢的错误!”
……
“4月7日,晴。今天早上,她不出意外地拒绝了我愚蠢的请求,却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山上。我不知道这件事被父亲知道的话,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却还是逃了学。
“我们来到一片近郊的山林。起初,我还在那儿装模作样地折腾着相机,后来算是彻底缴了械。
“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吗?”她问。
“为什么?”我问。
“为了吃你啊。”她神秘兮兮地说着,主动靠近我。我感到她在用那对异于常人的犬齿轻轻地啃咬我的脖子,这是暧昧表示吗?我感到浑身上下,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
就在我伸手搂上纤细腰肢的那一刻,我感到尖利的牙齿深深地扎进自己的脖子。紧接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将我拽离了少女的胴体,当我倒地时的眼角余光瞥见那只毛茸茸的爪子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被狼袭击了。我猜的颈动脉被咬穿了,鲜血不住地向外喷涌,生命正从我的体内一点点地流逝。少女露出一个邪魅的微笑走进我,说道:“放心吧,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如果爱我就心甘情愿地成为我们的食物吧……
我惊叫着从睡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躺在那片翠绿的山坡之上,天色却已近黄昏。
“知道你睡了多久么?”坐在不远处,把画板驾在膝盖之上的牧冉微笑着对我说。夕阳柔和地笼罩着她的周身,仿佛为她披一层黄金色的甲裔,美得亦真亦幻。
“我觉得好累。”我转过头去看向夕阳,“这个世界要能早点结束该多好。”
“想看看自己睡着时的样子吗?”牧冉说道。
我原以为牧冉这一整个下午都在临摹山野间的景物,没想到她是在画我。在这张画技和构图都有了明显进步的彩铅画中,那个以无比安详的神情躺在半山翠坡之上的少年,真的是在噩梦中苦苦挣扎的那个我么?
“不像,一点也不像。”我断然道。
“那好吧,既然这样……”少女说着,利落地把画从画板上撕了下来,举到空中。一松手,画纸便随风飘向远处。
“你在干什么呀?!”我一跃而起,追上了那张随风飘扬的画纸,连跑带跳地勾了好几次,才把画纸抓回了手中,整个人却在那一瞬间失去了平衡,狼狈地摔倒在山坡之上。
“喂,你不要紧吧?”牧冉用手指点了点我的后背,见我没有反应,把我整个人翻了过来。我仰面对着那张因为紧张而变得格外楚楚动人的俏脸眨了眨眼睛,突出了一口松软的泥草。两人愣了片刻,然后开怀地大笑起来。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有多好笑,而恰恰是因为它毫无幽默感可言,那种充斥于现实生活中的黑色幽默。
“你是一个有趣的人类。”临别前牧冉这样对我说。
“你也是一条有趣的狼犬。”我回敬道。
……
“5月5日,晴转阴。我是狼犬,而一晨是人,狼犬只能和狼犬在交往。所以,我们还是做朋友吧。终于还是出了这样的事,真是咎由自取。”
……
“5月8日,雨。如果能变成犬该多好啊,那样我就可以和牧冉在一起了,也不会有身为人的无尽的烦恼。”
……
“6月1日。我想变成一只狗!我想变成一只狗!我想变成一只狗!我想变成一只狗!!!”
男人合上了日记本,正色道:
“看到了没有?一晨一心要变成狗,不过是因为你拒绝他的那个荒唐的理由。虽然我也清楚,这件事纯属一晨在无理取闹……牧冉同学?你有在听我说吗?”
男人看见少女的目光又转向了那个罗汉像,不由提高了嗓音,让对方集中注意力,“无论如何,一晨变成这样,都是源自于对你的妄念,倘若心结不解开,他可能永远也不能成为正常人了!而能够解开他心结的,也只有你一个人了!只要你告诉他事实的真相,告诉一晨你并不是狼犬变的,也不会因为他变成狼犬而喜欢他,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他才能好起来啊!”
“可是,我并没有说谎呀。”少女漫不经心地说,“我的确就是从狼犬幻化成人的,不信,你看我的牙齿。”
“牧冉同学!”男子把笔记本重重地拍在桌面上,从座椅里腾地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瞪着少女的脸,仿佛是在嫉恨对方的美貌似的。谁知仅仅一秒钟后,他突然站直了身子,上半身恭敬地鞠成了90度恳求道,“求求你了,牧冉同学,帮帮我们吧,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啊!”
“我想您是完全搞错状况了。”少女顿了一会儿才道,“真正能救你儿子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此话怎讲?”周楷凝眉问。
少女随即从手提书包里,找出了一封拆过的信,放到桌面上只轻轻一推,信封就沿着桌面滑向了长桌的另一头。男人对这一并不常见的滑行效果略感惊奇,但更多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了眼前的信封上。
“这封信,是一晨在病假前一周写寄给我的。”少女解释说,“您读完就会明白的。”
男人从信封里抽出信,一看果然是儿子的笔记,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
“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人犬殊途之类的说辞,应该只是你回绝别人的方式吧。像你这样的漂亮女孩,一定被不少人表白过,有这样一套无法证明又无法证伪的说法,可以让你摆脱许多不必要的困扰吧。我绝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还不够优秀,这样的结果我早就料到了。
这个世界是强者的游乐场。这一父亲对我反复重申千遍的真理,再次得到了印证。或许,除了坚定不移地向着父亲为我规划的远大前程进发,我并没有什么退路。
其实,家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温馨的地方,那里从来都是一个肃穆、严谨、一丝不苟的世界,没有欢笑,没有乐趣,甚至连吃东西都不能发出响声。
在我还没记事的时候,母亲就已经不在了。作为家中独子的我,承载着父亲全部的爱和期待。在父亲眼里,每个孩子的成长过程,都是一场与同龄人之间展开的无声无息的战争,而我的天职,就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他所指定的战略目标……没什么新鲜感的设定,不是么?以至于即便我不写下去,对这一切全无体验的人,也能准确地脑补我当下的境遇和感受。虽然我一点也不快乐,却仍然不愿意辜负父亲的爱;即便我很清楚,这并不是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的爱,而更像是人对于宠物的爱。从这个角度看,我也是类似于“犬”的存在啊!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的痛苦是有了可盼的。可如今,我终于体悟到,无论形式怎样变迁,我与这个世界的关系的实质不会有任何改变,像忠犬一样巴结着,顺从着,才能免遭被遗弃的厄运。从这一角度而言,我和你的区别并非是人和犬的区别,而是忠犬和野犬的区别。这或许是比物种之别更大的鸿沟吧。要跨越它,并不是我这样一辈子都当忠犬的家伙能够办到的。
“我预感到我们很快就无法相见了,仅以此信再次表达我对你的感激之情,为了那曾经美好的回忆。一晨。”
周楷读完了儿子所写的信,即刻将它捏成一团又撕碎,扔到了地上,点起了一根烟。
“依我看,真正造成这一切的,应该是作为父亲的你吧。”少女说道平静地坐在桌子的那一头,不动声色地说道。
“不,不是这样的!”男人怒道,“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父爱!这么多年来,我为了一晨付出了多少心血,你知道吗?!你这只害人的妖孽!”
男人刚一说完,屋子里的两人都仿佛被突然炸响的惊雷震了一下,在原地愣了好几秒。
“我得走了。”少女起身向男人颔首道。
“对不起,我情绪有些激动。”周楷涨红了脸道歉道,“请等一下!”
少女没有理睬他,转身径直朝门口走去。这个时候,一晨的房间里再次传来激烈的犬吠声。
门刚一被少女打开一条缝,就被一只有力的手压了回去,发出强烈的闭合的碰撞声。与此同时,男人的另一只手一把拉住了少女的头发,把她拽到了身前,又掐着对方的脖子将其推到了墙上。关在屋内的一晨发疯似地吼了起来,他挣扎时所发出的铁链的摩擦和碰撞声也清晰可闻。
“照我说的话去做!不然我就杀了你!”男子用力地掐着少女的脖子说,“我不但会杀了你,还要杀了一晨!他现在这个样子,根本就不配做我的儿子!”
“你明白了没有?!”男人厉声追问着,手上不断地加力,直到从少女的眼神中察觉到了某种妥协的意向,才松了手。
“我这么做也是万不得已啊!”看着少女跪倒在自己脚下不住咳嗽的少女,男人说道,“一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为了家人,我愿意做任何事,等你有了孩子就能体会这份心情了。如果你能活到那一天的话。”
男人边说边察觉到少女虽然表现得十分痛苦,目光却没有涣散,牢牢地盯着客厅内的某处。男人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再次看见了那尊明代罗汉雕像。
“我听说,你是一个孤儿吧?”男人俯瞰着少女说,“小小年纪,就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挣扎求生的艰辛我是能够理解的,我知道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少女的眼睛仍然盯着那尊罗汉像。
“只要我的儿子能够好起来,我保证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男人继续说道,“就当是对今晚这些小小的不愉快的补偿好了。”
“要我救你的儿子,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终于缓过劲来的少女沉声道。
“什么要求?”男人问。
“趁你儿子还是犬的时候,我想让他帮我找一样东西。”少女说,“不论结果怎么样,此后我都会照你的意思行事。”
男人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道:“要花多长时间,找什么东西?”
“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留给我的东西。”女孩站起身说,“我只知道大概的地点,但也应该用不了多长的时间。”
不知为什么,男人总觉得少女的眼神和刚才有些不同了。正是这种不同,使他产生了某种不详的感觉。不过转念一想,以他的阅历,眼前这个黄毛丫头就算再怎么折腾,也断然翻不出自己的五指山。
“一个小时。”男人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出了一个时限。
“足够了。”少女说。
当关着一晨的屋门再次打开时,少女眼中的一晨已经回复了原来少年的模样。少女知道,即便再不愿承认,她内心深处仍然自私而同样热切地期望着一晨真的成为自己的同类。正是这种热切而隐秘的期盼,才使她起初把一晨看成了刚才那幅非人的模样。然而,现在的她已经看透了一切。
仅仅是一个温柔的眼神,她就使这位把自己想象成犬的少年从癫狂的状态中平静下来。看到此番情景,男人上前解开了套在少年脚腕上的铁链。
一辆在夜幕下难以辨识颜色的奥迪suv摇摇晃晃地停在了早已看不见路面的了一块灌木和杂草丛生的空地上。车灯熄灭后,从车上下来两男一女三个人影。其中身材最为魁梧的一人打着手电,一人以四肢着地的奇怪姿势顿在地上。不用说,就是一晨父子和牧冉。
“如血一般的满月。”少女仰望着从云层中探出的圆月说,“一定预示着人间有不同寻常的事要发生吧。”
“别磨蹭了,你还有半小时。”周楷看了看表,对少女说,“半小时过后,不管你有没有找到你要找的东西,都要立刻救我回的儿子。”
少女抚摸着一晨的头,对仍然如犬一般伸长了舌头蹲在地上的少年耳语了几句,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块包在手帕里、不知从何而来的圆球状物体,凑到少年的鼻前。少年的鼻子对着这块白里透红的硬物抽动着,发连续用力吸气的声响,然后短促而有力地叫了一声“wow”。
“可以了吗?”少女问一晨。
“wow,wow!”一晨连续叫了两声回应道。
“那就加油干吧。”少女露出一个微笑鼓励道。
“简直荒唐,一晨只是以为自己是狗罢了。”体格强健的中年人说道,“你还真以为他有警犬一样灵敏的嗅觉?”
谁知他话音刚落,便见得一晨把仿佛真的是一条嗅觉灵敏警犬一般,一边把鼻子贴近地面反复嗅吸,一边连爬带蹦地在杂草丛生的野地里搜寻起来,整个场面在血色满月的映衬下显得煞是诡异。
“可不要低估信念的力量啊。”少女说道,“现代人远离自然太久,以至于早已忘记了许多本就拥有的潜能,而反倒成为了被自身臆造的规则制约的物种。”
少女说罢,突然朝黑漆漆的草地射出一只手,等收回的时候,一只鼬鼠已经被握在了她的手中,发出叽叽的叫声。
“这女孩到底什么来头?”周楷心里暗自疑惑,不详的感觉愈发强烈。而这时,一直在草丛而灌木间活蹦乱跳地窜来窜去的少年,突然发出阵阵急促的呼号。他此时已经不再四处游走,而是用两只手交替去刨身前的土地。
“找到了。”少女放下了手中的鼬鼠,把一脸阴沉的男子丢在一边,自顾自地走到一晨的身边,开始用铁铲在一晨所指认的地点挖了起来。不久以后,铁铲碰到了一块硬物。少女赶紧扔下了铁铲,伸手抹去覆盖在硬物之上的灰尘。
虽然这个硬物仍然有半埋在土里,其形体在惨白的月光之下已经可以辨认得八九不离十。那分明就是一个前额开了一个窟窿的人类头盖骨!只是此时的少女并未显露出一丝惊惧,好像一切都已经在她的意料之中。
“你到底是谁?”从刚才开始,就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的中年人已经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两人的身后。
少女转过身,将刚才包在手卷里给一晨嗅的硬物扔到了男人的脚前。男人捡起那个物体拿到眼前一看,不禁惊叫出声。那个东西,不就是自家客厅里的那尊明代寿山石罗汉像的头部吗?!这小婊子到底是怎么不动神色地把这么坚硬的东西弄下来的?而对于现在的他而言,需要伤脑筋的可远远不止这一个问题了。
“让我为你讲一个故事吧。”少女说。
从前有一位母亲产下了一名女婴。然而,这个女婴却是一个怪胎,医生说,婴儿患有先天的牙床畸形,即便是动手术,也很难做到全无异样。
随着时间的推移,参差不齐的尖牙一颗接着一颗地从形状怪诞的牙床下面戳出来,小女孩的一口尖牙变得愈发不堪入目,有部分牙齿大到一个地步,以至于根本合不拢嘴,到了四岁的时候居还说不出一个字,甚至连用腿走路都学不会。
摊上这档事,孩子父母内心所遭受的折磨可想而知,在愈演愈烈的心理摧残下,女孩的母亲还患上了精神疾病。
终于有一天,一直把小女孩视为诅咒的父亲喝醉了酒回家,在卧房里看见小女孩和母亲在一起嬉闹,痴呆的眼神里透出邪恶的气息,口中一遍发出难听的嚎叫,还以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姿势,扭动着赤条条的身体,仿佛是在进行某种邪教崇拜仪式,尿液唾液弄得到处都是,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这样的场景男人并不是头一次看见,却无疑是闹腾得最厉害的一次。
男人发出了即便已经十分克制,听起来却依然歇斯底里的呵斥。回应他的,却是母女二人更加病态的发作。
终于,忍无可忍的男人上前一把掐住了小女孩的脖子,大喊道:“你这只害人的妖孽!快去死吧!”
母亲发出一声凄吼,拼了命撞开了男人,和他扭打在了一起。
在男人将妻子撂倒在地后,发现小女孩已经从打开的窗户逃出屋外。他正要追上去,却又被孩子的母亲死死地抱住,恼羞成怒的男人对着女人就是一顿残暴的踢打,此时的他早已失去了控制,他超起刚才扭打过程中掉落在地上的一尊罗汉像,对妻子的脑门就是一顿猛砸。
也不知道是砸了多少下,直至溅到自己脸上那温热的红色液体中,夹杂着些许白色的黏浊物时,他的神智才终于清醒过来。而此时,就算是全世界最好的脑外科大夫,也就不活他的妻子了。
犯下杀妻重罪的男人又怒又怕,为了逃脱罪责,他决定将妻子分尸后到荒地掩埋。由于妻子有精神疾病史,当时新闻里又频频报道野狗伤人事件,把两者联系起来,就可以为妻子的失踪提供合理的解释。
可有一件事男人却始料未及,逃出窗外的小女孩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一个足够隐蔽,又恰好可以看见屋里情况的的位置,目击了凶案的全过程。小女孩虽然不会直立行走,四肢爬行的速度却比同龄人奔跑的速度还要快。男人连夜搬运尸体的时候,小女孩就悄悄跟在他的身后,在用石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后,趁机躲进了其拖运尸体的汽车后备箱。事实上,在男人载着妻子的尸体前往埋尸地点的一路上,小女孩和母亲就一同被所在后备箱里。而且在车子引擎刚刚发动的时候,小女孩就已经觉悟到一件事,被装在一个密封袋里的母亲再也醒不过来了。
男人开着车来到了一片野地里,在打开后备箱取出尸袋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藏在更深暗角里的小女孩。就这样,女孩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埋葬自己的母亲。
男人离开后,小女孩来到了母亲被掩埋的地点,却无力扒开沉重地覆盖在母亲身上泥土,发出了非人的刺耳哭嚎声,顷刻间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不久之后,有一群眼里闪着绿光的家伙出现在了女孩的面前。或许是上天的怜悯,仅仅是因为小女孩与众不同的容貌,这群游弋在荒野的无情猎手并没有把小女孩当成自己的食物,而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同类。
此后的几年,小女孩就是和那群野犬一起游弋于城郊结合部的过程中长大的。猎杀过野兽,宠物,甚至还有人类的孩童。那断时日,也是这座城市的犬害愈演愈烈,泛滥成灾的几年。最后,大批野犬遭到猎杀,而猎犬人找到小女孩的时候,她正在啃食着一个失踪幼儿的头盖骨,眼里散发出非人所有的兽性光芒。
小女孩被带回文明世界后,既不会说话,也不会直立行走。所有让她学会这两样基本技能的尝试,都失败了。
直到有一位儿童心理学专家,某位人尽皆知的大作家的妻子,不过据说已经因为一个失败的个案而自杀了,对小女孩说了这样的一段话:“没错,你的真实身份是一条野犬。你是作为野犬世界的使者来到人类世界的,为此你已经幻化成了人类的模样,自然也就能做到人类所能做到的事。”
而在小女孩听到这段话的短短两周以后,女孩就已经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了,在其他各个方面,也展现出了出人意外的学习能力。
更让人意外的是,在女孩的乳牙一颗颗掉落后,新长出了整齐而洁白的人类的牙齿,仅仅留下了一左一右互相对称的两颗小巧可人的尖牙,竟很快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动人少女。
由于不同于常人的离奇经历,女孩十岁的时候才开始上学,才会阴差阳错地在多年后,和小自己两岁的亲生弟弟分在了同一个班里。而这,或许就是天意吧。
“你……你是……你原来是……”周楷浑身颤抖地指着少女。
“我是在你刚才掐我脖子的那一刻,想起这一切的。”少女不动声色道。
伴随着愈发剧烈的颤抖,形容伟岸的男人竟跪在少女面前失声抽泣起来:“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那时我喝醉了酒,等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这十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对你们母女两的内疚之中饱受煎熬。小敏啊,我的女儿,我知道现在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得到你的原谅。我只求你能再给我这个当爹的一个机会,尽一切可能补偿你,好吗?!”
“我早说了,我是一头野犬。”少女说道。
男人的哭声变得愈发声嘶力竭。他一路爬到少女的裙前,进一步哀求起来:“小敏啊,小敏!就在给我一次机会吧,求求你了,小敏!”
少女的表情逐渐有了一些松动,沉吟了片刻,她终于开口问道:“小敏,那时我出生时的名字么?”
“是啊,只要你喜欢,可以一直用这个名字!因为那本来就是你的名字啊!”男人说道,“我们每个人都有各种各样的不完美,但只要彼此相爱,就一定能得到幸福,难道不是这样么?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你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会无比欣慰的吧!就让我们再次成为一家人,重新开始吧!”
少女陷入了沉默,她的嘴唇抽动了两下,终于还是没能发出一个完成的音节。仿佛是在说着某种仅仅由元音所构成的语言。
当然,男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或者究竟有没有说了什么,却还是给予了答复。那是是一声在牧冉耳畔炸开的闷响。原来,周楷趁少女不备,超起了掉在地上的铁铲,朝着少女头部砸去,后者应声倒下。
“一切都要怪你,妖孽!”男人吼叫着站起身,“当年没杀成你,今天老子就再送你一程,就安心去阴间和那个疯婆娘团聚吧!”
男人说着朝着少女的额头又是一击,鲜血顺着白皙的面门流淌而下。
“你们这群怪物,有什么资格做我的家人?!”男人说着再次挥铲朝少女砸去,“我这样一个成功的人,为什么偏偏遇上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怪物!叫你们再拖累我!叫你们再拖累我!”
男人手中的铁铲又连续两次次砸中了少女的头颅,而男人显然没有停手的意思,可就在铁铲被他再次高高地举过头顶时,一晨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朝这自己的父亲扑了过去。
少年的牙齿深深地嵌入了男人的肩膀,随着一声痛苦的惨叫声,竟撕下了块肉。恼羞成怒的男人一把锁住了少年的脖子,强健的手臂一使力,将少年的整个身体从半空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举起铁铲就朝着他的胸腹部一阵猛打。体格尚未发育完全的少年怎么能受得起如此强力的重击,痛苦地把腰勾成了龙虾状。
“操你娘的!都给老子下地狱去吧!”男人怒吼着,把下n击的目标,锁定为一晨的脑壳。
只是这次,他的伤害行为并未得逞,一次也没有。他感到有尖利的物体扎进了刚才被咬伤的肩膀。男人在剧痛中转过头去,扎入伤口的竟然是三只修长而白皙的手指。就在他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两颗尖牙已经刺穿了他另一侧的颈动脉。男人发出一阵嘶哑的哀嚎,开始奋力地挣扎,却发现自己的双臂已经被袭击者的手臂死死地缠抱,而自己的腰也被牢牢钳在了对方交盘的双腿之间,丝毫无法动弹。袭击者就这样攀附在男人的后背上,用全身的体重封住了他的行动,更可怕的是,他感到全身的力气正在迅速地流逝。
“小敏,我可是你的亲生父亲啊!”男人使出最后的力气对袭击者说道,语声却化作了阵阵含糊不清地浊音,消逝在了风中。在这慎人的血月之下,将他置于死地的少女,这位被披散的长发和鲜血遮盖了俏美面容的,双瞳之中闪烁着荧光绿色的复仇之火的少女,果真是一条凶猛的野犬啊!
男人壮硕的躯体像一尊被推倒的石像,硬邦邦地向前扑倒,掀起了一阵尘土。少女从死者的脖颈上抽出了獠牙,转身望向那将自己错当成犬的少年。她发现此时的一晨已经进入了梦乡,神态是那样宁静而安详。她知道他会很快地好起来,在各个方面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