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初踏中原(1 / 1)

3、

上头传下令来,每船出20名健硕士兵,在南岸拉纤。

力气活!不过弟兄们都争着去。

力气是奴才,使了还会来,农家出身的士兵,个个都有一大群奴才。再说天天窝在舱里,都盼着脚沾一回地气。

但**中的**,是命令最后一句话:

拉纤士兵除正常口粮,每天犒赏一斤腊肉,一斤酒。

酒!

命令一宣布,船舱里就炸了。晋军并不缺粮,辎重船上载满了粮秣,运兵船上也装了不少,士兵们饿不着。但要说打牙祭,那是做梦。肉倒是有,干肉脯,每人每天发一小条。至于酒,想都别想。

郭旭父亲在京口的铁匠铺,对面就是一家酒楼,郭旭从小见过形形色色的醉鬼,这些醉鬼无一例外地会遭到父亲嘲弄。父亲继承了爷爷的酒量,喝南方人酿的酒,就像喝莲子羹,从来不会醉。爷爷当年每次喝倒一桌子的街坊,就会很得意地拍胸脯:你们的酒,跟我们关中的酒比,就像娘们遇到了汉子,太绵软!父子二人都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么绵软的东西,会把这些男人放倒。每次看到他们纠缠过路女子,枕着马粪酣睡,抱着一棵树哭诉,对着车轮撒尿,半截身子耷拉在阴沟边上,抽出宝剑胡乱挥舞,父亲就会笑骂:二两马尿,浇出马脚。

父亲不让郭旭喝酒,他想让这个儿子改换门庭好好读书,不要再抡铁锤了。可惜郭旭一看书,脑子就变成铁锤,油盐不进,一窍不通。当爹的被私塾先生训斥几番后,无奈地放弃了望子成龙的念想,眼看着小家伙一听到丁丁光光的声音就眉飞色舞。

父亲看不上那些醉鬼,是觉得他们酒量太小;郭旭看不上他们,是觉得样子难看。但是有一次,一个微醺的瘦高个,穿过马路,走到郭家铁匠铺门边,慢悠悠坐下来,一遍遍拖腔拖调地念:“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幽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郭旭半懂半不懂,只是觉得他念的那些话好极了。好在哪,也说不清楚。

从军以后,听读过书的人说,那是魏武帝曹操写的。上过几次战场后,父亲的教诲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郭旭很快成为海量惊人的酒客。有一次在庆功宴上,一位文人站起来吟诵助兴,念的也是对酒当歌那几句。郭旭当时就想:曹操到底是带过兵的,知道酒是士兵的良药,能让他们血肉横飞地砍杀之后,浑浑噩噩地睡过去。没这个东西,很多当兵的会疯掉。酒在老百姓那里,是**汤也罢,穿肠**也罢,在当兵的这里,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百毒不侵的魂灵。

陈嵩宣布完命令后,自己配送了一道小命令:上头只说了每船出20人,我看好事大家轮着来,还是每天换人。

郭旭就喜欢陈嵩这种小聪明,他总是能很恰当地篡改一下命令,但又叫人看不出毛病。事实上只要你能派人去,上头没人在乎你派了谁。但这样一个小动作,在当兵的那里又很落好。

果然满船士兵都笑得歪嘴斜眼。

眼看陈嵩挑够了十九个人,郭旭有点绝望。拉纤是士兵干的,自己好歹也是一名幢主,怎好意思跟弟兄们抢油水。陈嵩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这一队出去几百号人,总得有个人照应着。郭旭,你也上岸去吧!”

上司即兄弟,好处就在这。

从建康开拔后,郭旭第一次上岸。

人和草木一样,总归是要在土地上才踏实,即便是离开船寸步难行的南方人。再好的船,也是晃悠的。

去年10月,北伐军前锋攻占了洛阳,黄河以南原本属于秦国的郡县,全部并入晋朝版图。假如没有这个战果,此处即是敌国,晋军士兵的脚,沾不上这里一星点泥土。

这就是中原啦。

自古兵家必争的中原。曾经和胡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中原。五胡乱华以来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中原。爷爷逃难时停不得脚得中原。现在是北伐大军初出茅庐第一功的中原。

草木明显要比江南稀疏,根本见不到芭蕉那样肥大的叶子。空气没江南那么湿润。脚下的泥土也干燥很多。隐隐地听到牛叫声。似乎北方的牛叫也不一样。是了,北方没有水牛。

北方!

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一种亲切感。

爷爷在世的时候,经常在地上画两条线。这是长江、这是黄河。长江养稻子,黄河养麦子;稻子养才子,麦子养汉子。长江养鱼虾,黄河养牛羊;吃鱼虾长心眼,吃牛羊长力气。长江上行乌篷船,黄河上行羊皮筏子;乌篷船上出歌伎,羊皮筏子出刀客。我们寄居江南,不长久的,迟早还要回到黄河北边的老家去。说到这里,爷爷会在黄河北岸画一个圈,这就是关中了。

爷爷,关中好还是京口好?

那还用说,当然是关中好啦!东出相,西出将,关中的黄土埋皇上。关中不好,一朝又一代,咋会有那么多皇帝愿意住在那儿、埋在那儿呢?

关中好啊,白面馍、猪耳朵、高粱酒、羊杂碎,还有长辫子细腰红脸蛋的婆姨。

说到婆姨,爷爷就会沉默下来。

当年爷爷背着父亲,拖着大肚子的老婆,从关中一路南逃。想停都停不住,稍稍觉得风声松点儿,胡人杀人放火地就跟过来。过渭河、过黄河、过淮河,最后一路过了长江。过淮河的时候,奶奶被挤下船,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冲走了,才20出头。爷爷伸手去救,结果只一把撸下来一个包袱。爷爷后来把包袱里的东西烧了,但是留下了拜天地那天奶奶穿了一次的绣花鞋。

爷爷说要不是为了儿子,他当时就会跟着奶奶跳下去。此后爷爷没有再娶,一个打铁汉子,粗手粗脚地把儿子带大。他操着关中腔,后半生无休无止地赞美故土,每次赞美都在沉默中结束。有一次,父亲耐不住性子,随口说了一句:

“爹你总是没完没了地说!关中有什么好!”

爷爷大怒:

“兔崽子!才喝了几天的长江水,就嫌弃关中啦!别以为你小子在江东长大,就觉得自己是南方人!你祖祖辈辈的根都扎在观众,你骨头的颜色是关中给染的,长江水洗不掉。关中就是关中,谁占了都是关中。人会死,水土不死!皇帝能换人,八百里秦川换不了!胡人刀再快,我就不信他能砍断黄河水!”

不依不饶。直到儿子跪下来认错。

爷爷去世的时候,把那双绣花鞋掖在了怀里,只给儿子留下一句话:“啥时候朝廷收复关中,你砸锅卖铁也要把我改葬回去!做不到,等你死了,别来见我!”

父亲想必已经在地下和爷爷奶奶团聚了。他没能把爷爷的遗骸带回关中,但这不是他的错。堂堂一个朝廷,养了那么多军队,有本事自相残杀窝里斗,没本事到关中去给列祖列宗扫墓,他一个抡大锤流大汗的臭铁匠,能咋样呢?

随他去吧,再往前走些日子,就到关中地界了。等打完仗,关中消停了,他就回京口,雇一艘船,把过世的亲人们迎回老家。

感谢太尉,要不是跟着他北伐,祖孙三代谁也别想回关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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