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想说,却又是忍耐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捂着胸口弓着身子……
这是乐袖第一次见到他咳嗽,以往他无论怎么难受都不会在她面前露出病态,她有些惊讶忙过去顺着他的后背,端了茶来喂他,圣上咳得的面色发紫,乐袖忙要唤常公公进来,圣上摆着手:“不……不用。”说话已经是极其虚弱。
乐袖没有强求,顺手将茶放了回去。
圣上咳了约莫一刻钟,忽然身体一动吐出一口血来,乐袖来不及躲,暗红的血悉数喷在她的裙裾上,乐袖嫌恶的拧了眉头,才想起来对面的人身份忙紧张的道:“圣上,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
圣上不说话,呼呼喘着粗气,胸口仿似一口漏风的风箱,他靠在床头闭着眼睛,唇瓣上已经毫无血色。
又过了一刻,他睁开了眼睛,盯着乐袖看,忽然笑了起来笑容有些诡异。
“圣上,您怎么了?”乐袖已无惧色,端了茶盅给他,问道:“要不要再喝口水。”
圣上摇了摇头,让乐袖扶着他躺下来,乐袖并不打算告退,找了话道:“方才臣妾看见萧督都进宫了……您怎么……”她并是真的想问萧四郎的事。
圣上闭上了眼睛长吁一口气,气若游丝的道:“你去吧。”说着又睁开眼睛:“朕听说你每日在佛前抄经书,不如替朕也抄一本吧。”
乐袖一愣,火忍不住便涌了上来,都这个时候他竟然还想将她送回去,他什么意思,封她做皇后就这么难么。
“臣妾不走。”乐袖跪了下来:“您的身体不好,不论是内宫还是外朝如今都人心不定,臣妾虽无能可也想出点力,外朝臣妾不敢干预可内宫臣妾还是有些经验的。”趴在圣上的床头,语气恳切:“您就让臣妾在这里陪着您吧,等您身体好了,臣妾再回去好不好?”
圣上没有说话,但不悦之色却显然易见。
乐袖知道,他分明就是故意打压她的,敏哥儿登基她不在身边,她们又非亲生母子,甚至连养育之恩都没有,她若是不再出点力,将来即便是她做了太后,敏哥儿也不可能对她又多少的感念。
她忽然觉得很可悲,她在宫中这么多年,没有孩子一心一意的对他,到头来,最防着她的还是他。
两人不再说话,气氛僵持。
乐袖忽然笑了起来。
圣上拧了眉头,问道:“你……笑什么?”
乐袖就贴在了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问道:“圣上,臣妾明白您的意思,您是怕太子太依赖我,怕我欺他年幼到时候干乱朝政是不是?”
“大胆!”圣上生怒,若是平时这话一出,自是让人肝胆具裂,这会儿却是低若蚊吟毫无气势,乐袖更是不怕,她又道:“圣上不用吓唬臣妾。”说着凄凄的笑了笑:“你知道为什么太子对我感情深?”她自说自话:“因为我臣妾没有孩子,臣妾见到他就喜欢,不由自主的将所有的母爱给他,全心全意的将他当亲生儿子的爱护着,所以……他对臣妾感情深。”
圣上抬起手,一根手指指着她。
乐袖却突然提高了声音:“那您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孩子么?”说完她站了起来,疯癫了一般:“你不知道?我知道。”她弯腰盯着圣上,鼻尖几乎擦到他的脸:“当初毛姑姑的那一掌,臣妾一直以为是皇后示意,直到后来臣妾才知道……才知道毛姑姑并非授意皇后,而是……”她指着圣上,指着他咬牙切齿的道:“是你,是我儿的父亲授意。你……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你真是好狠的心。”
圣上揪住衣领,张着嘴漏着风的呼吸着,脸色一点一点变成黑色。
乐袖疯魔了一样,她在房里来回转了好几圈,声音从齿间蹦出来:“我什么心情你知道吗,我以为的良人,以为真心相爱的枕边人,却是杀死我孩子的凶手,你知道我什么心情?”
圣上瞪着她,瞳孔越放越大。
乐袖扑过去,将圣上顺着气的手紧紧攥在手里,在外人看来如此一幕真是温情感人,然而她说的话却是诛心:“你猜我知道后会怎么做?嗯?”她贴在圣上的手心:“我要为他报仇,他不能白白的牺牲。”
圣上倾尽全力要挥开她的手,张开嘴要喊常公公进来,乐袖却是突然提高了哭声,压住了他的声音。
“我的话还没说完。”乐袖摇着头,哄着孩子一样语气温软,但眼神却是极致的冰冷:“你让我回去,你想让太子和臣妾疏离是不是……要是以前臣妾或许不得不遵从,可是现在……”
圣上又重新咳了起来,没了力气说话,乐袖就这样跪在他身边看着他咳嗽,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还有件事你不知道。”说完贴着他的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圣上听完咳嗽的声音一顿,目光一点一点转过来,仿佛见了鬼怪一样的看着她……
乐袖掩袖笑了起来,姿态妖娆妩媚。
气息一点一点弱下去,乐袖笑眯眯的等着,等着被她握着的手一点一点软了下去,她才转头喊常公公:“快请太医。”又转头看着圣上,曼声焦急:“圣上,圣上!”
常公公推门而入,几乎跑着进来,等他看见圣上的面色,顿时腿一软几乎跌坐在地,他慌慌张张的站在殿门口,太医皆守在隔壁,他惊慌意乱的一嗓子,顿时七八个太医冲了过来。
乐袖无声的退在一边,看着敏哥儿和二皇子以及三皇子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其它几位年幼的皇子。
房间挤挤攘攘站了许多人,太医施针的施针,喂药的喂药,忙活的半天。
圣上留着最后一口气,招手喊敏哥儿过来,敏哥儿跪在床边,圣上不和他说话眼睛却紧紧盯着乐袖,眼底皆是杀意……
乐袖气定神闲。
敏哥儿面无表情的看了眼乐袖,握住圣上的手,没有点头,但手上的力气却骤增。
圣上嘴角浮上满意的笑容,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声哭豪声响起,所有人跪了下来,哭声震天,交泰殿偏殿内守着的内阁几位阁老以及萧四郎,皆是走了出来跪在了殿外,有内侍带着哭腔高喝:“圣上驾崩了。”
六宫鸣钟,长长的钟声响起,承重的仿佛敲在人的心头,整整九声,跌宕在整个皇城。
常公公抹着眼泪扶起敏哥儿:“太子节哀,定要注意身体,还有许多大事等着您主持。”敏哥儿擦了眼泪站了起来,目光便落在跪在吴阁老之后的大老爷身上,大老爷抬头看他目光皆是鼓励赞赏之色,敏哥儿微微颔首,沉声而道:“净体更衣!”
有专门的司堂内侍进门,双手捧着一应用具要为圣上净体更衣,常公公带着内务府出门在宫中搭建灵堂,以太子为首内至内宫皇子公主妃嫔,外置内阁六部三司衙门,所有人都换上了孝服。
灵堂设在交泰殿中,层层白纱灵幡浮动,线香袅袅,礼部官员应召入内,由太子为首皇子们皆是跪在圣上遗体前哭灵,礼部缛节规矩极多,一系列跪行叩拜悼文之后,便端一描龙金凤的匣子,匣子中拿出一卷明黄的卷轴,徐徐展开。
交泰殿内外所有人再次跪拜下来,有端庄沉重的声音将先帝遗诏一字一句展读,又随着礼部以及鸿胪寺唱赞行礼受礼后,喧:“礼成。”
羽林卫,锦衣卫密集巡逻,吴阁老等几位阁老首尾护送敏哥儿朝交泰殿上铺着明黄缎绸,祥龙欲飞的龙椅走去,金光熠熠之中敏哥儿宛若神祗般,虽是一身孝服却已有帝王之势,龙章凤姿挥袖转身,目光沉沉一一扫视殿中之人……
他微微颔首,负手落座。
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响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彻响皇城内外,久久不散!
一夜议政,第一日一早内阁颁诏昭告天下仁宗遗诏以及新帝登基,有内侍分批分次快马加鞭高举皇榜赶赴京城内外粘贴,一时间京城笼罩在一片素白之中,普通百姓之家国孝三月,五品以上官员及功勋国孝一年,期间不得鸣乐嫁娶等……
析秋为炙哥儿换上孝服又转头检查了恭哥儿和萦姐儿的衣服,满意的点点头,对岑妈妈道:“走吧。”两个奶娘抱着恭哥儿和萦姐儿,析秋牵着炙哥儿,一家人去了侯府。
太夫人正在房里和大夫人说话,叹气道:“圣上一生艰苦,却没有想到走的这样早。”太夫人几乎是看着圣上长大的,自小在宫中汲汲营营步步维艰,到最后死里逃生荣登大宝,这期间吃了多少苦,付出了多少的艰辛常人难以理解,如今登基不过十年就……
大夫人却想起了萧延炙,当初圣上和萧四郎跟在萧延炙后面,萧延炙如同兄长般,对他汲汲教导,圣上也对他尊重有加,却没想到不过数十年,那些画面还留在脑海中,而现实却早已物是人非。
焕然如梦!
大夫人红了眼睛,拿帕子压住眼角,外头有人喊道:“四夫人来了。”
大夫人迎了出去,过了一刻析秋进了门,几个孩子跟太夫人见了礼由奶娘领了出去,太夫人就问析秋:“老四昨夜进宫了?”
析秋点了点头:“吃了晚饭就进去了,一夜没有回来。”析秋想想还有些心有余悸,虽知道圣上不会怎么样,但是心里难免紧张:“刚刚让人来说,说是要到晚上才能有空回来。”
太夫人点了点头:“也好。”想到敏哥儿:“定了三日后登基?”
析秋应是,将宫里的事情仔细和太夫人说了一遍。
晚上,萧四郎直接到了侯府,同样是身着缟素脸色也不大好看,太夫人让人给他热了饭菜,等他吃完问道:“敏哥儿年纪小,那些多的礼节规矩,你定要嘱咐他顾着身子,得了空就休息,让苏公公时时给他备着点心。”
新帝登基又是先帝丧礼,事情多的常人无法想象,光是哭灵叩拜每天也是分着时辰按着节奏来,敏哥儿又是新帝定会忙的脚不沾地。
萧四郎却是道:“并无机会见他。”又看了看析秋:“不过我已和岳父说过,想必岳父会多加关照。”内阁议政,自是比萧四郎机会多。
有佟大老爷,太夫人稍稍放了点心。
因为萧四郎明天一早还要进宫,析秋和萧四郎早早回了督都府,服侍萧四郎梳洗让他多休息一会儿,萧四郎则是拉着她手坐了下来,面色是极少有的认真,析秋一愣也正了神色,心也提了起来。
萧四郎握着她的手,声音有些愧疚:“你的愿望……可不可以再等一等?”
析秋一愣,才想起来他说的愿望是他带着她游遍大周,析秋失笑点头道:“妾身不着急,四爷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她能想到,圣上昨天晚上诏他入宫,既然不是斥责那就定是托孤,有萧四郎这个养父在,只要他不会撺掇着敏哥儿改姓,不会独揽朝政,圣上还是相信他不会害敏哥儿的,准确的说,在大周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如此相信。
所以,圣上会托孤她毫不惊讶。
萧四郎声音低低的,叹了口气道:“……他和我忆当年,说起江河浪滔朝堂诡变,说起彼此相互辅佐,激流勇进,却独独不提敏哥儿……”他知道关于敏哥儿圣上对他有感激,但更多的是忌惮。
沉默良久,他说了一个故事,一个析秋曾和他说的故事,所谓血浓于水,生恩大于天……圣上轻笑,拍拍他的肩头道:“没想到,有一天老四也会和我玩心机。”虽是如此说着,可面上的表情却显得轻松了许多。
两个人说了很多,直到最后他告退时,圣上才喊住他,轻声道:“睿儿,交给你了,不要让我失望。”
析秋听完萧四郎讲完他和圣上的对话,抿唇道:“做人无愧于心便可,四爷不必顾及妾身。”圣上说这个话也是无奈的赌博了吧,除非他彻底走狗烹良弓藏,否则,一旦他大行,萧四郎若真有心,还是一样会去做他想做的事,所以圣上说这个话,赌的还是萧四郎的人品,赌他对自己的忠贞之心对敏哥儿的爱护之情。
萧四郎心里内疚,将析秋揽在怀中埋头在她颈窝中……
三日后,新帝登基,敏哥儿身穿龙袍,玉冠束顶剑眉星目,自殿外龙行虎步般施施而来,所经之处衣袂摩擦之声宛若炸雷响于耳边,太和殿中百官朝贺伏地,待新帝在龙椅上落座,一声万岁整齐响起,京城内外震撼久久。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接连颁发数道圣旨,追封先帝为仁宗崇道英明神圣钦文宽仁皇帝,封贵妃乐氏为皇太后,贵妃陈氏为皇太妃,等,先帝后宫妃嫔皆有封赏。外朝,封赏了数位太子太保,太傅等职务。
先帝遗灵要停足九九八十一天,期间每日哭灵三次,由专人负责,敏哥儿每日上朝下朝议政也要由苏公公提醒,前去灵前哭灵,忙碌之际瑾瑜偷偷将苏公公拉至一边:“太后娘娘请圣上过去一趟。”朝御书房内看了看。
苏公公目光一转,想起圣上的吩咐,笑着回道:“圣上两夜未合眼,这会儿刚打个盹,姑姑要不要等一等?”
瑾瑜看了苏公公一眼,笑着在苏公公手里塞了个荷包:“还请公公多费心。”退了出去。
苏公公拿着荷包进了御书房,敏哥儿正伏案批复奏折,见苏公公进来似笑非笑问道:“得了多少好处。”
苏公公嘿嘿笑了起来,将银子奉过去,敏哥儿看也不看摆手道:“既收了银子,就得替人好好办事。”
苏公公一怔,跪在了地上:“奴才不敢。”
敏哥儿换了本奏折,漫不经心的道:“起来吧。”苏公公才颤颤巍巍的起身,讨好似的问道:“圣上,萧督都这段时间劳苦功高,您看要不要给他官复原职?”
敏哥儿手中的笔顿了顿,目光透过殿门穿过层层叠叠的宫墙,变的悠远……
待先帝下葬于皇陵,已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万物复苏,一片欣欣向荣。
三个月国孝之后,京城百姓之家一时间嫁女娶媳热闹非凡,鞭炮不断,只是功勋官员之家却依旧缟素严谨不得作乐懈怠。
析秋牵着萦姐儿走路,她已经放了手能走,只是胆子小不敢迈开腿,而恭哥儿则是会走却不走,任你怎么哄就是不愿费这个力气。
“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析秋拿他没辙,只能想了各种各样的法子来哄他,恭哥儿油盐不进整日吃了睡睡了吃,析秋抱着萦姐儿她说一句萦姐儿就依依呀呀学一句,说的不算清楚可也能听的懂,她见析秋指着恭哥儿,不由也揪着他的衣袖,学着娘亲的表情脆生生的道:“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
析秋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捏着萦姐儿的小脸,疼爱不已。
恰好外头岑妈妈进了门:“夫人。”析秋抬头去看她,岑妈妈回道:“舅奶奶派了人来说,让您回去一趟。”
析秋一愣,江氏知道她带着三个孩子不方便,所以没有要事不会请她回去,便问道:“怎么了?可说了什么事?”
“说是大老爷病了,让您回去一趟。”
析秋顿时站了起来,她一直担心大老爷的身体,却没有想到现在真的病了,她唤碧槐给她换衣服,留了几个孩子在家,带着春柳和岑妈妈就回了佟府。
江氏在二门口迎她,析秋一下马车就问道:“怎么好好病了?”
“前些日子轮到父亲值夜,许是夜里受了凉,又没有好好休息仔细吃药,拖了约莫十来日,昨天下了坐在轿子里,来总管在轿子外头喊了数十声也没得回应,才掀了帘子去看,就瞧见父亲面色惨白的昏睡在轿子里。”
两人边走边说,析秋又道:“太医怎么说?”
“说寒气侵体,本来没什么大碍,只是父亲前些风寒一直未愈又长期劳累,这会儿病来便如山倒,也没有好的法子,只能慢慢养着……”
析秋想到上次回来就见大老爷偶有些咳嗽,想到这里她不由加快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