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在场所有的民间画师而言,如能得到皇子亲自的点评画作,该是何等殊荣。故而画师们无不昂首引项,目光灼灼地看着殷澄练,都盼着他挑自己的画去看才好。尤其是刚才还困得不成人样的徐飞,一看这等攀扯权贵的大好机会起肯放过,一下子精神抖擞像打了鸡血似的,甚至急不可耐地往前蹭了蹭步子,只盼着自己能被皇子选中。可他们顺着殷澄练抬起的手指看过去,发现被选中的是一个脸带胎记、无甚名气的画师,失落之余,更是十分好奇这个被选中的白衣公子作出的画到底能不能博得皇子的青眼。
画十三听到殷澄练从众画师里唯独选中了自己,他唇边抹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好像并不意外。只因,方才这一队画师无不眼巴巴地望着殷澄练,每个人都万分渴望能被皇子选中,可唯独画十三默然低眉,一脸的无所谓,甚至还有意露出几分不屑的神色,似乎毫不在乎殷澄练选不选自己。
结果,如他所料,自己一旦摆出了这副样子,殷澄练十有八九会非要看自己的画。因为画十三了解,殷澄练这个人的脾气啊,多少年了也不见改,他自是一身天之骄子的傲气傲骨,但凡见到对他稍露几分傲气的人就会看不过眼,总想探探对方是否有些真材实料,看到了反应与众不同的画十三,自然也不肯放过。
画十三款款向殷澄练走过去,一脸从容地把刚画好的画作呈给了他:“在下拙作,请殿下过目。”
殷澄练听到画十三的声音后,一双剑眉不禁蹙了起来,缓缓抬起头打量了他几眼,目光在他左脸的红胎记上停留了片刻,紧凝的眉峰又渐渐松了开来,淡淡地移走了目光,专心地看起画来。看着看着,殷澄练忽而皱眉,忽而叹气,忽而摇头,忽而轻笑。
周荣和众画师们被殷澄练瞬息万变的表情搞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而站在殷澄练面前的画十三却并不奇怪,仍是一脸的泰然自若,一副底气十足、很有把握的样子,微抿的唇边噙着一抹淡淡笑意,静候殷澄练接下来的反应。
“噫!这幅画真是...啊!这可真是...郡马,你快过来!亲眼瞅瞅这幅画!”众人看到皇子对画端详良久之后终于开口发言了,而且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叹,各自心里都是突然一凉,看来这个半面红一下子就博得了皇子的青眼,还真是好运气。
周荣见殷澄练一惊一乍的,也被勾起了好奇心,虽然这位皇子顽劣爱玩,但赏鉴字画的水准也确实数一数二,能让他这样大肆惊叹的画一定差不了,难道画馆里还真藏着什么厉害画师不成?
周荣凑了过去,半信半疑地打量起殷澄练举在手里的画,细细看了几眼后,周荣的神情越发阴晴不定,他抿了抿嘴,压着嗓子对殷澄练缓缓说道:
“殿下,我不明白,你方才为什么那么惊讶?”
殷澄练斜挑起一双澄明如江的细长桃花眼望着周荣,又扫了众位画师们一眼,举着十三的画,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反问周荣:“郡马!你居然不明白?”
“明白什么?”周荣十分疑惑不解地拧着眉头询问道。
殷澄练嘴角一扬,轻笑了一声,他没有马上回答周荣,而是幽幽地扫了全场的画师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了旖旎多姿的舞女堆里,然后微眯着笑眼缓缓发话道:
“喂,低眉姿态最好看的那个姑娘,你姓什么?”
一听这话,舞女里几个颔首低眉的姑娘纷纷抬起了头,看向风流倜傥的殷澄练,而打翻茶盏后一直黯然低眸的京墨抬起头后发现,殷澄练盯着的正是自己。
方才还神色自若的十三见到殷澄练突然把话锋转到了京墨身上,心道,这个风流皇子,要评画就好好评画,要和周荣胡扯就接着胡扯便是,怎么突然出言挑逗起京墨来?
画十三清楚记得,这个泼皮皇子不但鬼主意最多,而且打小就是情场里的一把好手,最会讨小姑娘们的欢心,这不,才一句喊京墨抬头的话,就说得饶有情趣,画十三的心口不禁紧了紧,故人重逢的喜悦好像一下被冲淡了大半。
而此时,京墨则是在脑海中飞快地回忆,自己应该没给这位皇子看过病,他应该不知道自己是药师的身份。于是她款款行礼后,低声道出了曼曼早给自己取好了的艺名:
“姓白。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听到这个久违又熟悉的姓氏,画十三心里蓦地一惊,他幽幽地看向殷澄练的反应。殷澄练前一刻一脸挑逗的嬉笑顿时凝住了,放荡不羁的眼底抹过了一丝深不见底的怅然和追忆,有些失神似的缓缓开口道:
“白...姓白很好。”
周荣看到殷澄练对“白”这个姓氏的反应,心里闪过一阵惊悸与心虚,但转眼就恢复成了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毕竟那个姓“白”的孩子早已葬身雷公峡底了。周荣见殷澄练越扯越远,沉着嗓音不耐烦的地说道:
“殿下!你若对馆内画师的画作评不出什么来,那就在一旁喝茶观看就是,休要两次三番地胡闹!”
“郡马,难道你看不出来,这幅画到底是何水准?”殷澄练听到周荣的话后,才回过神来,一脸无辜地扣问周荣,又把画十三刚画出的那幅画递到了京墨的面前,对画指指点点道:
“白姑娘,画里是你,你亲眼看看,告诉周太傅,这个脸上一坨红的丑画师把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画得多么有失水准!本殿下举一反三之后,真是忧心忡忡啊,一想到画馆招进来的青年才俊们都是这个水平,能不惊讶、能不痛心吗?”
丑画师?画十三看着殷澄练这一番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话,不禁感叹,他装腔作势的本事真是有增无减,就算自己眼下用胎记来掩饰身份,如玉如琢的俊美五官还是摆在那里,什么叫脸上一坨红的丑画师?
京墨接过画后,抬眼看了画十三一眼,但只是匆匆一眼,便低眸细细地端详起他笔下的她,她的两弯小山眉时聚时散,眼里泛起了点点柔光。
京墨看见,画十三的这幅画果然如殷澄练所说,算不得上乘之作,但让她心头微漾的是,他笔下的自己,不仅在高高发髻上插满了珠翠金钗,而且那支缠着桑皮线的木簪子也在画中人的发髻里若隐若现,而且,画中人的右手小指腹上也有一点朱红,就好像是天生的一点朱砂痣。
京墨心里一下明白了,原来,他早就认出她来了,而且把他所见到的自己的每个细节都画进了画里。就这么一幅画技中上的画,却看得京墨心头怦然微动。
而众人一看,殷澄练对画十三的这幅画十分不满意,皆窃窃私语起来,猜测着到底是半面红的画技确实一般,还是这位直言直语的皇子看惯了名家大作,眼光太高,就算半面红画得再好也入不得皇子的眼。这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殿下、周太傅,小人斗胆说上几句,其实这个半面红在画坛上本来就没名没分的,作画的水准入不得殿下的慧眼也实属正常。可画馆里出类拔萃的画师还是有的,就比如,大殷画坛的前三甲中唯一一个年纪轻轻的画师,张扬弃。殿下何不赏赏张画师的大作?”
画十三一看,原来是徐飞在趁机讨巧卖乖,随口踩了他连日来称兄道弟的半面红一脚不说,还别有心计地抛出了画馆里风头最盛的画师。如果张扬弃的画也入不得殷澄练的眼,徐飞自然少了一个对手,可就算张扬弃的水平能博得殷澄练的夸赞,那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张扬弃定会招致其余画师的嫉妒排挤。画十三在心里对徐飞这等逮住机会就往上爬的本事不禁冷哼了一声,转而把目光落在了确实画功不凡的张扬弃身上。
殷澄练斜了一眼徐飞一脸的谄笑,扬着下巴缓缓道:“画坛新杰张扬弃,我也略有耳闻,原来他也在画馆里?快,把他的画拿给我赏鉴赏鉴。”
周荣一听到张扬弃的名字,脸上有些不大乐意地把张扬弃叫了出来,示意他把画呈给殷澄练。殷澄练接过画后,颇为玩味地努了努嘴、挑了挑眉,然后抬眼打量起张扬弃,发现这人长得肤如黑炭,透着一种大智若愚的气质,殷澄练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不错,笔力稳健、画风清奇。张画师这笔法画功应该是从姜派画法的借鉴托生出来的吧?的确饶有看头,比刚才那个丑画师的可强多了,不过呢——”
周荣见殷澄练话说一半后,微微抿期起了嘴,勾起一抹神秘狡黠的笑容,不知道又在卖什么关子,皱着眉问道:“既然殿下已经看出来,画馆画师确实有高有低,又不过什么?”
殷澄练笑而不语,抬手从腰后抽出一个简朴的画轴,举在了众人面前,别有玄虚地笑语道:“不过呢,人外有人啊。正巧,我今日也搜罗到一幅画,也给你们开开眼,人家这画师也是年纪轻轻,但随手大笔一挥的画作却不知比你们的巅峰之作高到哪里去了!不知道周太傅有没有心情一起共赏奇画啊?”
周荣一看,就连堪称画坛新杰的张扬弃都只是得到了殷澄练的寥寥赞语,不禁猜测能得到他那么高赞誉的人外之人到底是谁,但也暗暗怀疑,是不是殷澄练故意无赖寻衅,随口杜撰的。可众画师们已被殷澄练的话惹得兴致高涨,十分好奇殷澄练举着的画轴展开后会是什么,纷纷请求殷澄练展画看看,此时,画十三只是不动声色地静立一旁。
殷澄练献宝似的,嘴角噙着无比自信的笑容,缓缓展开了看似普通寻常的画轴,而当这幅精美绝伦的画一点点映入众人的眼帘时,所有人先是噤声不语,愣愣地观摩着这幅画。
还是那位画坛新杰张扬弃率先打破了沉寂,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殷澄练展开的这幅画,有些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这等画功,扎实老道,若不花上几十年的功夫苦磨画笔,断断达不到如此境界。然而,这般画风,独树一帜、推陈出新,又不像是前辈老者所能驾驭的。奇了,放眼大殷画坛,到底何人能作出此画?”
其余的画师们从惊叹中渐渐醒过神来,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
“是啊是啊!确实画功一流!”
“从笔法到神韵,好像博采百家之长,但又好像开辟一家先河!”
“放眼斯世,到底是何人能画出这等佳作?”
殷澄练见众画师们议论纷纷之后,渐渐消停下来,他又把画往下展开几寸,右下方露出了一个赫赫有名的落款。
张扬弃一看见这落款,恍然如悟般心服口服地点了点头。
众画师看到落款后,更是闹哄哄地窃窃私语起来,不过大抵都是在问一句话:
“这个人来画馆了没有?他若来了,我们岂不是白来?”
殷澄练瞥了一眼周荣惊讶的神色,似乎觉得还不足够显出这画的地位似的,又转而问向了舞女堆里的京墨:
“白姑娘,你在春满楼里想必什么妙手丹青、名家字画都有所阅历了,不知姑娘可曾听闻过这幅画的作者?”
京墨哪里在春满楼看过什么名画?她分外心虚地凑了过去,看了看画上的落款,悬着的心竟一下子踏实落地了。她虽没有在春满楼的阅历,但她行走江湖、悬壶济世时,也偶尔听闻过那一句话。
“笔落惊万象,独慕十三郎。”她眼波微转,有模有样地款语柔声回道,“这位在江湖上画名赫赫的十三郎,别说春满楼里的姐妹们早有耳闻,恐怕也是天底下许多女子的春闺梦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