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如水的夜风吹动着沁园的横斜疏影,满庭嘉树参差间浮动着幽幽药草香。屋里一灯如豆,泛着曛黄的烛光,烛台旁伏着一个纤纤人影,慵懒如猫,似乎有些怏怏不乐的样子。
京墨趴在桌上,正举着一个小苹果,微微皱着一对清淡秀眉,一小口、一小口地啃食着,似乎每一口都咀嚼着怅然若失的心事似的。映着鹅黄的灯光,她脸上的浓妆艳抹此刻已经洗净铅华,露出原来清水芙蓉一般的纯美姿容,身上衣袂飘扬、秾丽千重的舞姬衣裳也换回了干净利落、清新可人的药师衣裳。
她想起,今夜从春满楼临走之前,听到曼曼说,她屋里的那件男子白衫是一个古怪寒酸却怜香惜玉的多情公子给的。这个古怪公子一大清早路过春满楼不进楼也就罢了,偏偏还疼惜起站在风口上受冻的曼曼,二话不说地把自己身上的外罩长衫给解了下来。
京墨一想到她在饭馆初见十三时,他一袭白衣胜雪,与众各别,身上穿的就是曼曼房里的那件白衫,心里道不明的憋闷。曼曼在春满楼什么样的珠宝首饰没收到过?可这样带着男子温热体温的衣裳却是第一回收到。那他呢?这会是他第一回把衣裳解下来送给姑娘吗?还是只要见到站在风口上受冻吹风的姑娘,哪怕萍水相逢也忙不迭地随随便便就解衣相送?这个脸上还带着自己亲手所画半面胎记的古怪公子,恐怕就是个耐不住寂寞、忍不住处处留情的主罢了。
想到这里,京墨把吃了一半的苹果撂到了一边,轻哼一声,好像在跟这半个苹果置气似的。她发呆片刻后,刚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却脚腕一软,又跌回了椅子上。她微微提起裙摆,露出来的一段脚腕雪肌上一大片红肿赫然显目。
京墨微蹙着黛眉,随手拿来了一瓶药酒,长引手腕,把药酒一圈一圈地在脚踝的红肿处轻轻揉匀。她一边涂着,如樱桃一般的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苦笑,为了能在春满楼的初审中一举博得周荣的注意,她告诉曼曼,她必须要在凝香池中果盘大小的白玉台上一舞惊人。
曼曼比谁都清楚,京墨这脾气,一旦执拗起来九匹马都拉不回来。但要想在短时间内跳出掌上舞,体态纤瘦、身轻如燕是第一要求,所幸这恰好合了京墨的袅袅身段,再者,要想在大小不过一个圆盘的台子上翩跹起舞,最重要的就是能保持平衡,京墨刚开始站上去时连站都站不稳,更别说转圈起舞了。
好在曼曼对舞蹈的编排已是触类旁通、灵活自如,她在掌上舞的基础上为京墨编入了飞天古舞,京墨便可借助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绸带之力,轻盈起舞。就这样,京墨不眠不休地整整练了一夜,才将整支舞万无一失地跳了下来,但却苦煞了这双纤纤脚腕。
待京墨涂好药酒后,望了望窗外,夜色已深,想起今天只顾着在春满楼白白忙活了这么一大场,都没来得及去看看商陆身体情况如何,上回为商陆配的药应该也快用完了,明早还得去街上置办些研制新药的物什,她便早早歇息去了。
第二天,上午晴好的日光朗照在人来人往、热闹繁华的街市上,热气缭绕的红薯摊子香飘十里,小商小贩的叫卖吆喝声震几街。
京墨站在一个兜售各种小器皿的摊位前久久驻足,目光流转在一摊金的、银的、玉的,搪瓷的、琉璃的各种各样满目琳琅的大小杯子上,凝眉深思着自己研究新药时会需要什么大小、什么材质的器皿,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暴跳如雷的叫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的个亲娘嘞!哪有像你们这样抬价的?还给不给没我们这些没钱没势的小老百姓们留活路了?”
京墨一听到这扯着嗓子大喊大吵的粗粝声音,一下子认出了是谁,她在饭馆开刀之前耳里可没少听这个声音的骂骂咧咧。她回头望见看热闹的人群越挤越多,皆涌向了街对面的一家店铺。
“这价钱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你个外来乡巴佬满城去打听打听,谁家不是这个价?爱买就买,买不起趁早回去,别杵在这里耽搁别人!”
店铺的老板在门槛上叉着腰趾高气昂地回道,店里面窜出来几个壮实伙计,凶巴巴地作轰赶状。
京墨看到两个男子被店铺伙计们一路轰出了人群之外,她抬头看到店铺匾额上写着:康济药铺,而在这四个字前面还挂有一个赫然醒目的招牌,招牌上只写着一个朱红镏金的大字:
秦。
京墨看到这个招牌后,心头涌起一阵起伏,眼眸渐渐低垂下去了。
“你们这些嫌贫爱富的奸商!我他娘的祝你们——哎?巧了,是您啊!”
被轰出来的男子嘴上仍咒骂不停,一看到京墨后,语气急转,十分惊喜地打起招呼来,又忙拉过他身旁的人,一脸正色地沉声呵道:“认认这是谁,还不快跪下!”
“啊?跪下?”被喝令跪下的男子一头雾水,愣愣地看看面前这个温婉姣美的女子,一脸疑惑地问道:“大哥,这位是?”
“弟弟,你的救命大恩人怎么都不认得?这位就是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京药师啊!快跪下,好生磕几个响头!”徐达虽对京墨救了他弟弟甚是感激,但更心虚于他当日百般咒骂地阻挠她施救,便忙一个劲地喊着徐飞来跪地致谢,好像这样就能遮掩当日他的一番胡闹似的。
京墨见徐飞真要对自己跪地磕头致谢,连忙拦住了:“治病救人本是京墨的分内事,当日也是奉饭馆老板之请,你们不必这般客气。”
京墨一边说着,觉得徐飞看来十分眼熟,脑海里除了关于徐飞在饭馆里不省人事的印象,总觉得好像在其他什么郑重场合曾见过他似的。
“哎!如果不是京药师的医者仁心和高超医术,我弟弟此次来京恐怕就落得个客死异乡,哪里还有命去画馆啊!我兄弟二人对京药师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啊!”徐达对京墨又是作揖行礼又是颔首哈腰,徐飞也跟着深揖道谢,感激不迭。
京墨顿时想起来,原来是在春满楼乔装舞姬时曾见过这个叫徐飞的小画师。她心里陡然一颤,担心徐飞会不会认出当时顶楼上夺人眼球的艳丽舞姬就是他面前的这个素衣药师,但她见徐飞眼里除了感激,好像别无半点异样,应该是不曾认出前后判若两人的自己。
京墨提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不过想想也对,恐怕也就只有那位一心只知怜香惜玉、处处留情的多情公子才能眼尖到把浓妆艳抹的她都能认出来。
京墨浅笑柔声地问候道:“你二位不必客气,徐飞公子腹上伤口愈合地可还顺利?可有依照我留下的药方子按时吃药?”
“唉!”徐达堆在脸上的笑容顿时急转而下,无奈地噘着嘴、皱着眉,大大叹了口气回道:“京药师留下的药方子倒的的确确是好药方!只不过,唉——”
“只不过什么?难道徐飞公子旧疾复发了吗?还是说有什么其他症状并生?”京墨的心一下子揪作一团。
开刀治疗肠痈之法虽是古籍上记载的,但她保守循旧的师父以前却总是搬出一套损人元气的说辞,劝她不要轻易对病人开刀,说此举极易触犯医神的霉头。可倔强如京墨,凡是真正能够治病救人的良方,她便不会轻易放弃,而是带着十分执念与三分大胆潜心钻研下去。开刀之法她早先已经研究多年,而且在猪狗牛羊各种动物的身上试验多次,救活了许多垂死的小动物们,她才敢渐渐在病人身上动刀。慢慢地,由浅入深,即便不说炉火纯青也是技艺纯熟,按理说,不会给徐飞带来什么并发症才对,她不禁隐隐担心起病人还有什么其他自己所不知的隐疾来。
“不是不是!京药师一刀切除病灶,弟弟现在已是无病一身轻。只是刚才我二人本想照着方子来药铺抓药,我不来不知道,这一来吓得我跳三跳!”
徐达甚至在京墨打了个激灵来呼应他浮夸的语气,“药铺里真可谓是一两黄金一两药!我的亲娘咧,就算这是京城,也不至于药价高昂到这个地步吧?连生病这种事都成了富贵人家的专权似的!”
京墨一听,再次扫了一眼悬在康济药铺门口上的镏金红字——秦。她的眼眸抹过一丝黯然,如今京城里的医药局面已不比当年,只剩下秦氏药业一家独霸,把持着整个医药市场,垄断诸多药铺,肆意哄抬药价。
可按理说,像医药这样关系百姓生计的行当竟敢这样胡来,朝廷不会坐视不理。可怪就怪在,就算民间对医药一事早已怨声载道,可这几年却从不见朝廷有什么动作来加以管制。只见秦氏药业的日渐壮大繁盛,明眼人们都纷纷猜测,秦氏药业的背后到底是何等靠山,竟然可以在天子脚下如此安稳公然地坐大自己的势力。
“二位也别急,眼下京城如此,其他地方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既来之、则安之,你们不如随我去沁园走一趟,一来,我为徐飞公子复诊号脉,二来,沁园虽小,却也种着好些药材,你们也好拿些回去熬药。”京墨对急得眉毛嘴巴都快挤到了一处去的徐达温言宽慰道。
“这怎么好意思啊!京药师,你已经在饭馆救了我的一条命,我怎好再去沁园白要些药材呢?”徐飞虽是个颇好名利的寒酸文人,但却并非是个一味占便宜的主。
京墨知道兄弟二人在担心钱上的事,她温煦如春地笑语道:“徐飞公子也不必拘谨,在钟鼎轩开刀救治的出诊费饭馆老板已结。我也不是白白赠药,一两药三文钱,不容讨价,你也不必不好意思什么。”
三文钱?
徐氏兄弟不禁瞠目结舌,这点钱在京城药铺里连一粒药渣子都没买不到,徐达才不管客气不客气的虚礼,连忙兴高采烈地拉着徐飞紧紧跟着京墨去了沁园。
到了沁园后,徐氏兄弟不禁被满园杂植的各种各样、纷繁丰富的药草树木惹得十分惊诧,这些药材若卖到药材铺里可是能够大赚一笔的,在他们眼里,这满园子种得哪里是药材,分明胜似一株又一株的摇钱树。
“京药师,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粗人,忍不住多嘴问一句,你怎么不像京城其他的药铺药师一样,高价看病、高价卖药呢?必定能大捞一笔啊!”徐达眼睛直放光地咧嘴问道。
京墨抬眸,默然不语地扫了一眼满园草药,这里氤氲着她最熟悉不过的冽冽药草香,虽然比不上以往她一直看管着漫山遍野的药材,但毕竟,有些事已是今非昔比,眼下有眼下的考虑。
“习惯了。”
京墨一边在前面款步领着徐氏兄弟走过屋前的石阶,一边淡淡回道。
这些年,她虽不得不留在京城这个看似繁华实则冰冷的地方,但却从来不愿改变自己身为药师的原则。若和外面那些药师一样,把治病救人之事当作赚钱牟利的生意,岂不成了秦氏药业的一丘之貉?对京墨来说,她既不愿辜负一己的平生之志,更不愿有愧师父的遗愿。
徐达本也是没话找话,见京墨好像对这些不以为意、并不挂心似的,他倒乐得京墨这样乐善好施,省去了一大笔银子。二人跟着京墨到了屋里,京墨请他们先坐下来稍等片刻,自己进去里屋取些药材,好给他们带回去。
待京墨走进去之后,只剩下兄弟二人干坐在这里等着。徐飞放目打量起来,见这沁园虽简陋小巧,但却清幽雅致,令人忘记置身京城闹市之中。屋里的桌椅皆是藤木编就,窗边陈设着几只精致玲珑的小瓶小罐,里面插着三三两两的淡雅花枝,墙上还挂着一幅山清水秀的山水画。
山水画?
徐飞闲闲扫过的目光一下子就被这幅画攫住了。他不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向那幅画匆匆疾步走去。他走到画的跟前,发现画上已经因挂在墙上时日良久而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当他看到画纸的右下角墨迹斑驳模糊的落款时,眼里“蹭”地一下冒出了精光,他伸长了脖子,恨不得贴进墙身里面去,细细端详着落款上的几个字,然后他紧绷的一张脸忽然像席卷上莫名的笑意,接着,变成掩饰不住的一阵狂喜,他啧啧称奇又难以置信地指着这幅画的落款:
孝元十年冬月初二。
周荣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