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恨之入骨的仇人,如果不是你亲手将他送上死路,那么一切就不算画上了圆满的句号,更何况还有一份冤屈需要正大光明地洗雪,安危与真相,对画十三来说,后者已经成为了生命必须承受之重。
画十三在昏厥前的最后一秒,迷迷糊糊地叫长灵把他掺扶着躺到榻上去。纱帐外,周荣尚未离开,纱帐里一阵暖香萦绕枕畔,他侧身躺着,眼皮像灌了铅似的,但在模糊中看到,躺在他身旁与他四目相对的女子,好像一株在清晨春池中新鲜采撷而来的含露睡莲,如梦如幻。渐渐地,这朵睡莲被他的柔柔目光荡起娇羞无限,他舍不得合上眼,但却无力撑下去,沉沉地跌入了漫生无数睡莲的梦乡。
京墨听到周荣带着家丁走远了,一下子从被子钻了出来,她的手一直死死攥住画十三被瓦片割地流血不止的右手伤口,急忙把一直戴在头上的木簪摘了下来,旋开一端,将里面的蓝色药粉撒在了伤口上止了血后,她又从内裳上撕下一条干净布带,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来。
她看着画十三如婴儿般熟睡的样子,心里不禁涌动着别样的情愫,方才他不顾手心的伤口硬撑着径直倒进床榻上,其实是为了让周荣赶快离开,他担心她被发现。
京墨想着想着,忍不住伸手去摩挲他洁白如玉的容颜上她亲手画上去的胎记,一片暗红盘踞左脸,纹丝不动、丝毫未变。他到底是什么人?不,她或许更在意的是,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京、京药师?”屋里另一个声音一下子把京墨的胡思乱想惊退了,她看到长灵就站在床边,这才意识到,她正和他同躺一床,顿时像被夹了尾巴的野猫似的一跃而起,从榻上跳了下来。
局促了一会儿,她从怀中掏出来一个琉璃小药瓶,缓缓坐到了画十三的床边:“长灵,帮我把他扶起来,我喂他服药。”
长灵连忙凑过来帮忙,京墨将瓶里深褐色的药水全部灌进了十三的嘴里,她看到,画十三因晕血昏厥而深深皱起的眉尖渐渐舒缓开来,好像在做着什么香甜的美梦一样,她忍不住呆呆看了半刻钟。
“长灵,好好照顾你家公子。啊——”京墨正要起身离开,手腕却被人一把拉了回去,她扭头一看,迎上了躺在榻上之人半睁半迷的惺忪目光。
“别走。”
两个字如雨打芭蕉般落在京墨的心房,她的一对秋水目光开始闪烁不定:“嗯?”
“你……方才……”画十三苦苦地砸着嘴,拧着眉头问道,“给我灌的是什么啊……好怪的味道……”
“是专治晕血的药。”京墨眼眸低垂,温言回道,“近日新研制出来的,味道怪是怪了些,好歹还算管用,下次得空了可再去沁园取一些。”
“哦?”画十三看向京墨的目光微微有些惊讶,他强撑着起身下榻,缓缓走到了京墨的跟前,俯身柔声问道,“你专门为我研制的?”
京墨抬眸正要狡辩几句,可看到他笑意浓如酒的目光,又辩无可辩地垂下了头去,闷声不语。
画十三见京墨羞馁无言,忙体贴地敛去了暧昧的语气,轻松地笑问道:“可别又加了猫屎猫尿之类奇奇怪怪的配料才好。这味道奇怪的晕血之药,可有名字?”
“名字?”京墨蹙起秀眉,不知道画十三又在想什么幺蛾子,“哪有这么讲究?我每年研制的新药少说也有上百种,若还要一一取名,我哪里还有时间瞧病治人?”
“这一味药是不一样,是你专门为我研制的。”画十三目光认真而温柔,“它的味道五味俱全,可又五味皆非,很特别,颜色深褐近黑,很奇怪,似药非药,似饮非饮,应该取一个特别的名字才足以相称。”
这一味药当然不一样,京墨在调制时甚至加入了几滴她的天生寒血,当然,这就没必要告诉画十三了,不然,她可真怕他得意洋洋地美上了天。
“赏鉴美食美酒的大有人在,赏鉴我这新药的,公子还是头一个。”京墨被画十三兴趣盎然的样子逗得哭笑不得,“你想取什么名字?难不成是要把这味药叫‘半面红’吧!”
“可口识甘味,乐饮知卿心。”画十三目光认真又暧昧地凝望京墨,缓缓沉吟道,“你让我明白,或许世间的药并非都是良药苦口、难以下咽的,不如,就把它叫作‘可口可乐’。”
“可口可乐……”京墨低眸轻声叨念了两声,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这个名字在两个人的心里落地开花。
“这是你专门给我研制的,以后也不能给别人用。”画十三斜挑眼尾,语气平静而凛然地说道。
“不能给别人用?”京墨忍俊不禁道:“公子,你这话说得真像个不讲理的土霸王。”
“是么?”画十三附身向京墨凑得更近了,近到两个人的呼吸交错温存难解,他嘴角一提,浅笑温言道,“好,那我就当一回不讲理的土霸王。”
画十三向一脸错愕的京墨腰后伸出手去,轻轻一挽,又把手利落地收了回来,手中却多了一样东西。
“这幅山水画,我这个土霸王昧下了。”画十三不等京墨有所反应,继续凑近她的耳畔低语道,“给我一些时间,查清楚画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然后,你就从周荣身边离开,好么?”
京墨看着画十三眸中的款款柔光,蜻蜓点水一般微微点了点头,有些无措地说道:“我回周府了,晚些恐怕会被怀疑。”
画十三目送着京墨无声无息地离开了画馆,消失在了通往周府的朱门。他凝眉看着手里的山水画和她包扎的伤口,以及她留下的琉璃小药瓶。
“十三少,她……她好像对你……你对她好像也……”就算长灵是个又耿又呆的木头也看出了京墨对画十三的心思。
此刻,画十三眸中早已褪去了方才与京墨花言巧语的暧昧情愫与缕缕柔光,沉静如百年深潭,他的眉尖皱也没皱一下,淡淡说道:“你看不出来么,我只是对她的这幅画感兴趣。”
“啊?”
长灵怀疑地撅了撅嘴,心道:哼,我还真没看出来十三少你只是对京墨的画感兴趣呢,欺负我看不到你俩刚才是什么情况啊!
画十三看了看满脸不可置信的长灵,轻而又轻地长长叹了口气,语气沉闷如揭不开盖的蒸笼,自言自语道:“其实古人把‘琴棋书画’并列而谈是不对的。弹琴、温书、作画,皆需投入真心真情,可唯独下棋不行,一旦动情,又如何能做到弃子无悔呢。”
长灵没听清画十三喃喃自语些什么,疑惑问道:“啊?什么又弃子又动情的?”
“没什么。”画十三低眸久久打量着周荣这幅十年前所作的山水画,幽幽吩咐道,“长灵,你这两天勤出去转转,第一,打听打听长机在京中是何情况,第二……”
画十三顿了顿,拾起了桌上已经空了的琉璃小药瓶,他想,他为这味药取得名字——可口可乐,一定牢牢印在了她的心口。但她,到底是什么人呢?
“第二,顺便查查京墨是哪一年入京的,入京前又在江湖中的哪一带地方行走。”画十三眼中越发的幽暗不明,“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当晚派你去杀她没得手,到底是福是祸了。”
长灵乖乖领命出去不多时,画十三就听见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接着,传来一个恭谨客气的声音:
“红公子休息好了吗?是否方便随老奴走一趟?我家郡马正在府上设宴恭候公子呢。”
该来的终于来了。只是画十三没想到,他特地收敛一切,隐于人群,竟还是比原计划提前暴露在周了荣的注意力之下。不过他心里清楚,徐达这一出,到底算飞来横祸,还是意外所得,尚不必那么早下定论。
“来了。”
画十三推开房门,款步跟着罗管家往馆后富丽堂皇、小而考究的周府庭院走去。他迈进大堂之前,远远地瞧见堂上果然摆了一大桌子的美酒佳肴,周荣的怀里似乎在坐着一个娇媚多姿的倩影。
“晚生半面红,参见周太傅!”画十三深揖行礼道。
周荣大袖一挥,示意他快快上座,指着怀中佳人笑着介绍道:“半面红啊,这是‘京都七艳’之首——白婉。婉儿,他就是今天替我挡了致命一着的画馆画师,半面红。”
京墨与画十三四目相对,眼底的神色暧昧不明,京墨先斟了一杯茶奉给画十三,眼神却千娇百媚地勾了勾周荣,娇声谢道:“多亏了红公子出手相助,周郎才安好无恙,奴家以茶代酒,替周郎谢过公子了。”
京墨唤周荣这个人面兽心、道貌岸然的老狐狸什么?周郎?周?郎?
画十三极力克制的神情显得十分古怪,他咬了咬牙,接过茶后,力求自然地笑着寒暄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原来初审时在春满楼一舞惊人的白姑娘单名一个‘婉’字,贴切、贴切。周太傅当真艳福不浅哪。”
京墨一听,他居然还记得她在初审露面时唱的《野有蔓草》里的词,不禁心头微微一动,他是待谁都如此细心吗?
“怎么?半面红你眼馋了不成?”周荣对画十三眯着眼干笑着问道,问得那两个人都微微一愣。
“不敢不敢,周太傅说笑了。周太傅是何等身份,晚生怎敢望其项背。”画十三低眉顺目地从容回道。
周荣打量了几眼画十三后,十分满意地说道:“你这个年轻人确实是个可造之材,不骄不躁、有才有义。别看婉儿色艺双绝,照顾人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婉儿,去帮半面红把手上的伤口重新包扎包扎。”
画十三把缠着京墨内裳布条的右手紧紧攥住,悄然移到了桌子,恭恭敬敬地推脱道:“承蒙周太傅抬爱,晚生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就不劳姑娘了。不知周太傅找我来,究竟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