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泽园小区, 厉秀英搬把椅子坐在餐厅,冷着脸注视客厅里的一群人。
前任大伯子和嫂子、前任大姑子两口子和女儿女婿, 还有前任公婆和前夫,一家人满脸堆笑坐在沙发上说话聊天,跟在自己家一样, 谁都没拿自己当外人。
要不是怕街坊四邻看热闹,让女儿没脸面,她根本就不给开门,现在她只想拿墩布把这群人都赶出去!
“沫沫她妈,我听同事说,沫沫毕业那年你们就搬过来啦?幸亏买的早, 这边的房子现在都三万一平啦!”姑姑感叹。
她前些年给儿子存了几十万, 原本打算过两年一步到位,哪里想到房价发疯般的涨, 到现在, 她那点钱在东城区连间厨房都买不起,真真是愁死人!
厉秀英心里暗骂, 离婚这么些年,和前夫一家早就断了来往,可就是架不住总有人爱管闲事爱传闲话,这边搬新家,那边生二胎, 谁也瞒不住谁。
大表姐羡慕:“二舅妈, 你对沫沫可真娇惯, 平时好吃好穿,女孩儿家家的,还给她置办下这么大房子!”
厉秀英好笑:“我就沫沫一个孩子,不对她好对谁好?再说女孩儿怎么啦?现如今但凡家里有条件的,谁不给闺女陪送几套房子当嫁妆?”
大表姐瘪嘴,心里不是个滋味,她家还有弟弟,自打上班后工资就都上缴,结婚时候她妈就给她陪嫁了几床被子,婚房还是婆婆的名字。
姑姑见女儿要被教坏,赶紧纠正教育:“女孩子家家要房子干嘛?结婚不就有的住吗?这是你妹妹孝敬她妈妈的房子,要不是沫沫工作好能挣钱,她妈能住这么大房子?说起来还是沫沫孝顺,现在当上科长管着投资,多少人排着队送礼呢!”
大伯皱眉,赶紧斥责妹妹:“你不懂就别乱说话!项目科长能有几个工资?谁送礼啦?你看见了吗?”
姑姑吃瘪,被哥哥教训一声不敢坑。
大伯转过头又嘱咐沈建成:“沫沫还年轻,没有长辈看着容易走错路,二弟,你平时可不能松懈!”
沈建成连忙点头:“嗯嗯,是得好好管教,年轻人不知深浅……”
奶奶听不懂两个儿子担心什么,孙女能挣钱不是好事?啥房子到最后不也得是自家孙子的?于是欣慰道:“闺女争气,总算没白生养,将来孝敬老人,还能看顾弟弟。”
厉秀英嗤笑一声,跟这一家子不通人事的说话费劲,她都懒得搭理,不耐烦看看表,沫沫怎么还不到?
另一边,沈沫已经赶到新泽园,进小区停好车,刚下来就有几个老太太跟她打招呼。
“沫沫下班啦?你家来亲戚啦,好多人呢!”
“是吗?谢谢王奶奶,您继续盯着,我先上去啦哈!”沈沫一本正经道谢。
老式小区就这点不好,门禁不严,什么猫三狗四都能随便出入,楼栋门外面的对讲机是扬声话筒,对面就是花坛健身器材,上面永远坐着一圈老太太,东家长西家短,操不够的闲心,一点破事能传的全小区都知道。偏她妈就喜欢这样的环境,真是让人头疼!
沈沫上楼,推门进去时候,正看见一群亲戚自说自话聊得热闹,厉秀英一个人坐在餐厅,满脸不耐烦。
“哎呀!沫沫回来啦?周末一大早就不在家,加班了吧?累不累?吃饭没?”姑姑热情迎上来。
大表姐亲热恭维:“啧啧,瞧瞧我们沫沫这身打扮,昨晚看电视时候,我还和你姐夫说呢,我妹这摸样,当明星都足够啦!”
表姐夫凑趣:“沫沫什么时候转行当明星?我跟你姐给你当经纪人去!”
沈沫瞥他俩一眼,冷着脸没说话。
姑父忙打圆场:“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当你们是哑巴!沫沫现在天天跟市领导开会上电视,当什么明星?这是开玩笑的话吗?”
大表姐和表姐夫讪讪住嘴,退到一旁老实坐下,不敢再吭声。
沈沫还是一句话没说,等这些人都住嘴,屋里安静下来,这才跟几个长辈打过招呼,然后坐下,转头跟厉秀英交代。
“妈,你忙去吧,借用下你的客厅,谈完我就走,下午还要开会。”
“行,老年中心今天有活动,我这儿都耽搁半天了,你谈吧,走时候别忘锁门。”
厉秀英说完站起身,甩甩衣袖离开。
离婚多年,前夫一家早就跟她没关系,但跟女儿还是亲属,当妈的不能越俎代庖替女儿做主,亲疏远近的还是要女儿自己拿主意,自己的闺女什么样她知道,绝不是肯吃亏的主,她放心着呢!
关上门,一屋子亲戚都露出满意表情,沈沫姓沈,只要没嫁出去,就还是他们老沈家的丫头,厉秀英是离了婚的媳妇,早就不是他们家的人,这种场合有她在确实不合适。
爷爷干咳两声,率先开口:“今天我们过来,主要是为你弟弟上学的事,这也是我们老沈家的大事!”
沈沫点点头,没说话,眼神望向大伯,示意他发言。
大伯也是干咳两声清清嗓子,整理下衣服站起来,刚要说话就觉得哪里不对,怔了会儿才恍然大悟,他是长辈,和侄女说话怎么还站起来啦?
尴尬坐下,大伯语重心长开始发言。
“嗯……我就长话短说吧,沫沫你如今是中矿的项目科长,虽然说得上年轻有为,但是要戒骄戒躁,还要继续努力……”
沈沫笑着打断:“谢谢大伯鼓励,下午我还要开会,客套话以后有时间再说,直接说正事吧,弟弟上学是老沈家的大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大伯皱起眉头,长辈说话也敢打断,太没规矩了!这样的品行怎么能在中矿胜任科长?于是抬眼看向二弟,亲爸在场,他这个当大伯的直接教训不合适。
沈建成支吾着还没开口,姑姑抢一步站起来,凑到沈沫身边大声数落。
“沫沫,你可就这么一个亲弟弟,他的事不就你的事?你不管谁管?再说了,一家子骨肉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别说亲弟弟,就是表弟,那也是你弟弟不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事得你拿出个章程来!”
沈沫皱眉,转头望向爷爷,冷声道:“老沈家的事,怎么外人也来掺和?你一句她一句的,听谁的?”
奶奶憋半天没说话,早就忍不住:“谁是外人?你小时候,你姑姑还抱过你呢!你可不能翅膀硬了就眼里没有亲戚,当白眼狼六亲不认!”
“住嘴!”爷爷爆喝一声,拦住老妻,转头瞪向女儿。
“哪都有你的事!我们来商量孙子上学的事,你跟着来做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嫁出去的外姓人,见天来娘家打秋风,你给我走!出去!”
爷爷气呼呼斥责,头发张见识短,老妻和闺女都是里外不分的糊涂虫,说起来还真不如他大孙女懂事。
“我的老天爷啊!”姑姑突然间就情绪崩溃,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嚎啕大哭。
“我这么多年敬着哥哥让着弟弟,伺候娘孝顺爹,没功劳也有苦劳,我咋就成外人啦!娘家这是不要我了啊!”
姑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说成长史,从小到大如何听话孝顺,五讲四美三好学生奖状都念叨了一遍。
一屋子人谁也没动,姑父假意劝说,轻飘飘拉了几下,姑姑的哭豪声反而越来越大,隔着防盗门能直接传到楼下去。
姑父露出无奈表情,对着沈沫不住道歉,心里却没当回事。
岳父一家子,能上台面的也就这个内侄女,儿子马上毕业,房子没买工作没找,将来都得指望她。他知道沈沫现在是有脸面的人,真要是不拿他们这门亲戚当回事,他也不必给她做脸!
大表姐看着她妈在表妹家撒泼,心里忍不住乐开花!
当年姥姥生病,她和她妈没日没夜的伺候,嫡亲的孙女反而躲清闲,一次都没来过医院!姥姥家祖屋拆迁,房子给了两个舅舅,补偿款都没给她家半毛钱,凭什么?
她家表妹名牌穿着,宝马开着,风风光光的上电视和市里的大领导一起开会,她的丈夫却临时工没转正,儿子还和民工子弟在一处上学,凭什么?
闹就闹吧!闹大了让四邻八家都看看,表妹正是嫁人的年纪,六亲不认的名声传出去,看她嫌不嫌丢人!
沈沫冷眼看着姑姑一家嘴脸,心里厌恶,跟这些人她一句废话都懒得说,直接拿起手机拨通电话。
“张区长,我是沈沫,你们区林业局的耿长发是我姑父,现在他遇到点家务事处理不了,你能不能让他们单位领导帮忙协助解决下?”沈沫开的是话筒免提。
南城区的张区长,昨天才刚跟沈沫开完会,冷不丁听到沈沫为自家私事找他,还觉得诧异,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哭闹声,稍稍琢磨,心里马上霍亮。
七大姑八大姨,谁家都有亲戚,自从他当上区长,他家亲戚也自动升级为区长他姑,区长他舅、区长他二姨……时常让他产生错觉,忍不住想去市政大礼堂下跪,给他家亲戚挨个都讨要个诰命封号啥的,区舅爷?区夫人?区丈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概就是老百姓心中的执念,他只不过是个区长,亲戚们就敢把南城区的教育医疗资源都当成自家东西,指手画脚随便分配,给自己争取福利。难怪市区人家子女结婚,一提到郊区郊县就退避三舍,医院学校都敢分,亲家那点私人财产你当他们不敢?
如今市里和中矿合作改造西城区,这才只是开始,将来南城区的工业园和集体租赁房都少不了要和沈科长打交道,虽然解决的是私事,但是要给中矿看他公私分明的态度,这个忙他一定帮到底!
“哦,没问题!关心职工家属是单位分内的事,我这就找他们局长,让他认真对待这件事,解决不好我就撤他的职!”张区长厉声承诺。
沈沫挂断电话,屋子里瞬间没了声音,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姑姑停止嚎叫,一脸懵懂的看着沈沫,表姐和表姐夫都不明所以,只有姑父满头冷汗,脸色煞白!
手机铃声划破凝冻的空气,姑父战战兢兢接听。
“宋局长?是我,是是!没有没有……家务事!老婆不懂事!是是,我马上解决,不麻烦单位,是是,周一上班我向您汇报……”
放下电话,姑父恨恨看着还坐在地上的妻子,走过去猛地把她拉扯起来,“啪”的就是一巴掌!
“看你像什么样子?动不动就撒泼打滚,愚昧!粗俗!不嫌丢人!你给晚辈们树立的什么榜样?起来回家去!”
姑姑被打蒙了,捂着脸震惊看着丈夫,再看看一旁假装打盹的父亲和两个兄弟,见娘家人没有要替她出头的意思,顿时蔫了下去,一声不吭乖乖站起来,整理头发衣服,拿上自己的挎包,低眉顺眼站在丈夫身后,温顺又贤淑。
姑父又看向女儿女婿,见那两位还一副痴傻摸样,顿时恼火,使劲压抑着火气咒骂:“不争气的东西!净想着攀亲戚啃娘家,里外不分的糊涂货!都给我回去!”
大表姐和表姐夫被骂,也是一句不敢吭声,搀扶着姑姑,收拾东西灰溜溜的跟着姑父出门。
等这一家子都离开,屋里终于清静,沈沫微微笑着,转头又看向大伯。
大伯立刻站起来:“沫沫你忙,我们就不打扰啦!以后有时间来大伯家玩。”
他还没退休,儿子刚进单位当合同工,他们家可经不起折腾!
“爷爷奶奶上了岁数,身体不好,劳烦大伯和大伯娘送他们回去。”沈沫交待。
“好好,你放心。”大伯忙答应。
“老二家小子上学的事咋办?”爷爷还云里雾里。
不是叫他来主事吗?咋还没说呢就要走?他孙女如今是中矿的项目科长,管着投资,市政单位都巴结,他是一家之主,孙女得听他的,新南市的重点学校,他孙子想上哪个就上哪个!
“爹,儿孙自有儿孙福,您老这么大岁数就别操闲心啦!”大伯说完,不等爹妈再说话,和妻子一人一个,搀扶起老头老太太飞速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沈建成和沈沫,两父女相视而坐。
“说吧,弟弟上学,你是怎么打算的?”沈沫面无表情冷冰冰的问。
沈建成盯着女儿,思绪早就飞远,这还是当初躺在他怀里,咿咿呀呀要奶喝的女儿吗?这些年他都错过了什么?
沈沫不耐烦:“我赶时间,你说不说?”
沈建成回神,赶忙将准备好几天的说辞老实道来:“沫沫,你是知道的,南城区的教育环境太差,东城区的房子卖掉我已经对不起你弟弟,现在只想让他读个好学校,能有个好起点……”
“你想要西城区的房子?”沈沫打断问。
“不不!爸爸不会那样做!我只是想和你商量商量,能不能把你弟弟的户口挂在那边?”沈建成斟酌道,虽然离婚,按道理说,儿子叫前妻一声妈也不为过,户口挂的合情合理。
沈沫皱眉看着沈建成,这是早就商量好的主意,所以带着爷爷奶奶大伯姑姑来逼她答应?她家的房子什么时候轮得到他们做主了?
“沫沫,爸爸知道以前对不起你们母女,你心里有怨气,但是你就这么一个弟弟,现在会走路会说话,平时我给他看你照片,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姐姐……这次能不能帮帮你弟弟?”
沈建成诚恳眼神望着女儿,哪怕是不常见面,骨肉亲情也不是说断就断,女儿也是他的血脉,儿子是她的亲弟弟。
沈沫仍然面无表情审视沈建成,不知道是不是生活的不如意,父亲看上去比前几年更苍老些,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神色憔悴,额头上的皱纹让他看起来明显已经是个老人。
“你知道什么叫学区吗?”沈沫平静问。
“学区就是……”沈建成小学生一样。
“学区就是本着公正原则,按区划片,就近入学。”沈沫打断。
沈建成点头:“是这么个意思,但优质教育资源应该公平分配,不能只给某些人享用。”
沈沫好笑:“别人要么是按区划片,要么是高价购买的学区房,你把户口挂到不属于你的房子里,投机取巧获得学区,这叫公平?”
“为了让你弟弟上个好学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沈建成无奈,他可不敢开口找前妻要房子,只是想挂个户口而已。
沈沫并不带情绪:“是不是好学校先不提,就说费用,实验小学现在每年夏令营,去一次美国要四万,寒假作业是记录澳洲旅行见闻,这些费用你支付的起吗?还是说你想让你的儿子眼巴巴羡慕别人,让他从小就明白自己家很穷?”
沈建成皱眉沉思,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的西城区小学不比当年,贫富差距巨大,看着同学们去国外旅游夏令营,儿子真的不会受影响?
“之前卖房的钱还剩些,你妹妹在滇西生活的挺好,也能帮助家里,一家人紧紧,坚持六年的话……”沈建成支吾。
“你女儿是非法同居未婚生子!给你们的是她私生子的压岁钱!你要用这钱让你儿子出国旅行增长见闻吗?”
沈沫恼怒,怎么会有这么糊涂的父亲?当初给母亲治病让女儿缀学,现在儿子上学又要抢外孙的压岁钱?
沈建成的脸“噌”地通红,嗔目结舌看着大女儿,一句话都说不出。
沈沫抬手腕看看时间,开始不耐烦:“在家里,你是一家之主,妻子儿女都要听你的,你儿子是传宗接代的命根子,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在外面你是谁?你儿子又算什么东西?没有相应的家庭教育和引导,在学校如果和同学发生矛盾,他怎么处理?也和你一样,去雪地里打滚上诉,哭闹喊冤吗?”
沈建成震惊看着女儿,看着女儿眼中毫不掩饰的轻视和不屑,他这才深深意识到,原来在女儿眼里,他这个父亲是如此的失败和丢人!
沈建成失魂落魄的离开,沈沫毫不在意,起身锁门下楼,开车离开小区。
她对沈建成有怜悯有同情,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气若游丝的父女亲情,以前的怨恨和不甘沈沫早就放下,亲戚们今天上门闹事她也不想追究,只不过就事论事,这些和学区没有半毛关系,家人亲戚的血缘关系,其实也可以和感情分开。
沈沫驾车飞速行驶在路上,春季多雨天气,淅沥沥细雨冲刷后,嫩柳枝芽新绿,生机勃勃。
位于市区繁华街道的会议大礼堂,省内各大知名地产商开发商聚集一堂,媒体记者蜂拥而至,今天是新南市旧城改造正式对外宣布的日子。
沈沫从车上下来,整理下身上衣服,为显庄重,她今天特意选一身黑套裙,普拉达当季新款,国内还没上市,昨天刚从纽约寄来的包裹。
“沈科长,小心脚下,刚下过雨地滑。”工作人员匆忙跑来,把红色毛毡地毯铺到沈沫脚边。
“谢谢。”沈沫道谢,
踩着红毯走向大礼堂正门,沈沫下意识朝旁边栅栏望去。
那年春节,雨夹雪泥泞天气,沈建成在那里被保安按在地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只是如今再也不会令她触动,即便今天重演一遍,她也会镇定自诺从这里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