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人迹杳杳的街口成了混战现场,呼叱声交错着刀刃声,半数内侍和侍卫横七竖八歪倒各处,不辨生死。
带火羽箭从四面八方射向马车,车身登时着火。马儿焦灼不安,来回乱蹬,宋鸣珂这下真如热锅上的蚂蚁。
“殿下!”余桐急忙开门,牵她退至一侧。
突围求救者被狠招刺杀,余下六七人临危不惧,紧密围绕宋鸣珂。
刺客步步逼近,试图困他们于角落,一举尽歼。
宋鸣珂仍拽握一大把梅枝,绝望感从视觉、听觉、嗅觉侵蚀她。
所幸,短短三个月,她并非无所作为,唯有寄望宋显琛早日康复,顺利登位。
既已死过一回,理当无所畏惧。
她用力一甩梅枝,红梅绿萼纷纷飞散,回旋风里,陡然为激斗添了一抹如雾如雨的艳色。
趁刺客错愕,她弯腰捡起一把长剑,奋起抗争;负伤倒下者则死命缠住刺客,或拿雪团投掷,场面一度混乱。
宋鸣珂不曾习武,剑对于稚龄的她而言,分外沉重,能拿稳已不易。
手忙脚乱应对两人夹击,她衣袍被割破几道口子,再难支持。
电光石火间,一黑影如箭矢般,无声无息直冲至她身前。
“属下来迟!万死莫赎!”那人裹着玄色外袍,以灰布蒙脸,一双眼睛清隽迸射凌厉光华,嗓音含混不清,却听得出是个少年郎。
他徒手而近,握她手腕将长剑转了个方向,逼开刺客,劲道极强,速度奇快。
宋鸣珂全然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把剑塞给他,心安之余又免不了狐惑——谁?为何不露真容?
该不会是……上辈子从宋显扬手底下救走她的那名青年?
记忆中,那人容貌俊美,武功未逢敌手,只比她大两三岁,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秦澍?”她脱口叫出脑海乍现的名字。
来者一愣,招式稍有迟缓,紧接着,剑上寒芒如流星电掣火舞,数招之间,连杀三人。
来了强援!重伤倒地的三名侍卫受到鼓舞,硬撑着爬起,捂住不断冒血的伤口,团团挡在宋鸣珂周围。
眼见杀不了“太子”,恐久耗引来更多高手,为首的刺客一声令下,余人抱起死伤同伴,迅速隐匿黑暗中。
“别追!”蒙面少年拦下犹有战斗力的两名侍卫,“保护殿下要紧!”
他拾起剑鞘,还剑入鞘,回身走向宋鸣珂,双目谨慎扫视四周,觉察她衣袍破裂,哑着嗓音惊问:“殿下可有受伤?”
宋鸣珂深觉此人无比熟悉,尚未搭话,对方已除下外袍,裹在她身上。
他内里所穿的那身松竹纹灰青缎袍,眼熟之极……仿佛还残留几根猫毛,宋鸣珂傻了眼:“二表哥?”
“嘘!”他摘下蒙面巾,展露俊秀面容,小声问,“可伤着了?”
救人于危难的少年高手,竟是文质彬彬的霍二公子!余桐等人眼珠子快要瞪裂了。
回过神来,宋鸣珂摇头:“没事。”
她头发散乱,翦水瞳如雨过秋湖,脸上粉末掉落,露出吹弹可破的凝脂雪肤。
霍睿言转移目光,吹了声口哨,一赤色骏马自街头飞驰而来,停在他身边,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确为罕见良驹。
他手执缰绳,转头对东宫仆侍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先送太子殿下回宫。你们分头行动,救治死伤人员,查明巡防卫队迟迟不来的原因……还有,切莫说见过我。”
宋鸣珂脑子处于半懵状态,既因遇袭而惊悚,又为手下伤亡沉痛:“二表哥……何以碰巧在这儿?”
霍睿言回避她的直视,眼底如有淡淡哀伤与怜惜。
他无法告诉她,这两月以来,她每一次离开霍家,他总能“很巧”出现在她马车附近,今日回府安置那黏人的三花猫,险些没来得及。
“我出来散步。”他给了她极其敷衍的答案。
“当真?”宋鸣珂又不是真只有十一岁。
霍睿言改口:“近来殿下风头正盛,我放心不下,便顺道往宫城方向走。”
宋鸣珂知其绝无恶意,由他半扶半抱上马背,扭头想看己方死伤情况,他催促道:“刺客的目标是殿下!别的交给他们,免得再生枝节。”
得到她首肯,他迟疑片刻,语带歉然:“……得罪了。”
说罢,他提剑一跃,稳稳当当落在宋鸣珂背后,双手小心翼翼绕过她纤瘦腰肢,而后一夹马肚,策马狂奔。
宋鸣珂身上所罩外袍残留他的温度与气息,此番因骏马疾驰而时不时撞入他结实的怀中,分不清是心有余悸,还是害羞所致,心跳莫名紊乱。
多亏夜空无星无月,以掩饰颊畔红云,让她维持太子的温和形象。
若非亲眼所见,她如何能相信,满腹经纶、点茶纯熟的二表哥,既会温柔备至收养流浪小猫,还能快狠准地杀人于无形?
“没想到……你会武。”再一次贴向他胸前,她硬着头皮以聊天缓解沉默气氛的尴尬。
“霍氏一门,荣宠皆源自军功。为免外人误解我们怀藏过多的军政之志,我在父亲安排下习文,但武功、兵法骑射等并没落下多少,只是没在人前展示,还请殿下为我守密。”
“那是自然。”宋鸣珂微微一笑,死里逃生的侥幸感油然而生。
共骑一马,飞奔于静谧城中,万家灯火统统抛诸身后。表兄妹二人扯了些闲话,未有半句讨论方才的厮杀,更不谈杀手源自何方势力。
彼此之间,心照不宣。
临近宫门,霍睿言细观周边再无异动,下马走在她身侧。
她深深吸气,抬眼望向欲坠铅云。
他抬眼望向的只有她。
行至宫门,说明缘由,宫中卫队火速接应。
霍睿言亲扶宋鸣珂坐上暖轿,在宫墙外徘徊良久,核实内里再无异样,才折返行刺现场,混入围观人群中。
余桐等人皆受了不轻的外伤,忍痛处理后续。
巡防禁卫和京兆尹衙门的人赶来,惶恐致歉,均说城南闹飞贼,临时出动了几队人去追,以致姗姗来迟。
能制造混乱、轻易调动巡防、并意图置储君于死地者,除了定王还有谁?
霍睿言冷冷一笑,牵马步往寂寥长街。
细想接过她手中长剑后,她冲口而出的那个名字……是他幻听了?
怎可能?她怎可能认识那人?
一定是听错了。
静默片刻,狂风刺骨,雪意来袭,他翻身上马,急赶往定远侯府。
…………
东宫寝殿外,剪兰缝菊礼迎太子轿辇,见宋鸣珂形容狼狈,身披不合身的宽大外袍,且余桐和近卫无一相伴,不由得震惊。
宋鸣珂没作任何解释,匆忙入内,命人备水沐浴。
泡在热气腾腾的浴池,乍然觑见木架悬挂的玄色袍子如人影晃动,她第一反应居然是赧然抱住平坦前胸,随即笑自己傻透了。
多亏他在。
回顾今夜每一个细节,他果敢、狠辣而不失温雅地护她周全,她却连半句道谢之辞也没说出口。
屋外寒风凛冽,满天抛洒着珠玉似的飞雪,那人把御寒外衣留给她,不知现下到霍家了没?
宋鸣珂浑浑噩噩穿好中衣,行至内间妆台前梳理长发,忽闻院落有人低声交谈。
“余桐他们回来了?”
“殿下,李太医身边的药侍小童,冒雪送来一纸药方。”剪兰大抵也觉不寻常,慌忙入屋,呈给宋鸣珂过目。
拆开草草封好的便笺,上面仅有寥寥四味药名——天麻、没药、防风、王不留行。
刺目锥心。
宋鸣珂大恸,紧咬下唇,才不至于哭出来,眼泪早已不争气地滑落衣襟。
她颤声发令:“剪兰,伺候更衣;缝菊,即刻去昭云宫,请皇后与太子尽快移驾福康宫,不可声张。”
延迟两月,她终究要面对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