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感激我父亲了,所以他一当了王,就赶紧将父亲接来,让父亲感受到他的感激。曹公感激我父亲了,所以曹公在听了我父亲的回答后,仍旧大笑。
大厚黑家曹公的笑在历史上非常出名,他的笑大约是历史上最具魅力的一种笑了,也可能是最诡异的一种笑。
曹公在高兴的时候笑,在痛苦的时候笑,在成功的时候笑,在落魄的时候笑,在激赏奖励的时候笑,在痛恨杀戮的时候笑,他的笑无处不在,而且他大笑。
他的笑是一种性情,是一种心胸,是一种抒发,是一种排泄,是一种慷慨,是一种低徊,是一种顽强,是一种大气,是一种激励,是一种谴责,是一种卫护,是一种自嘲,是一种讽刺,是一种宽恕······他的笑无所不包,无所不指,变化万千,它是属于全人类的情绪,却更是他曹孟德的个性与气质。他笑自己,笑天下,为自己而笑,为天下而笑,笑得恣肆汪洋,狂放大气,涵盖天地,摇动天地。
广陵散因嵇康而绝,曹公的笑因曹公而绝。
曹公对我父亲的笑,而且大笑,是一种自嘲,一种包容,一种智慧,一种无与伦比的气魄。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所以自嘲,他气度宏阔,不拘小节,所以包容,他善于自嘲,明辨是非,知当为与不当为,穷极变理,所以他智慧,他雄壮强悍,俯览宇宙,视天下为跑马之地,将天下舆论弃若草芥,我行我素,所以气魄无与伦比。
他狂暴之时,凶残之时,看似睚眦必报之时,只是因为他需要,他必须。他大略的需要,他性情心情的需要,他前进的需要,他权谋的需要,他大略,他性情心情,他前进,他权谋的必须。他为他自己而活,为天下而活,他就是这样一个既是人又不是人,既是圣又不是圣的家伙。
他既包容一切,涵盖一切,却又席卷一切,他包容之时不怕泥沙俱下,他涵盖之时,气势足以吞吐宇宙,而他席卷一切的时候,天崩地裂,地动山摇,汪洋一片,一片汪洋,几乎是末日般的毁灭,开天辟地般的重生。这又是一个令人恨到咬牙切齿,怕到双股战栗,敬到不敢仰视,爱到奉为楷模,欣喜若狂的家伙——就是我,也无法不承认这一点,无法不对他既恨又爱,既敬又怕,恨爱敬怕都达到极点。
在这一点上我当然不能与曹公相比,他是开拓者,具有非凡的开拓气质,开拓心胸,开拓能力,我充其量只能是一个发展者。我一生以曹氏为对手,可我竟不得不由衷地敬佩曹公,这是我很无奈的事情。终其一生,我只能夹起尾巴做人,用厚黑的忍术来对付他,我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曹公那次与我父亲见面之后,因我父亲已经年老,早因此官拜骑都尉,“养志闾巷,阖门自守”,不肯再卷入险恶的政治漩涡,继续出来做官,所以他没有勉强,不久又将父亲送回来了。其时的曹公与我那第二个儿子司马昭一样,也是其心路人皆知了,这也是儒家传统,世代身为汉臣的父亲拒绝他的原因之一。但是曹公的这次特别召见,对我家族的声望大有益处,他的召见与我父亲的拒绝同时增加了我家族的声望。一种是实际意义上的声望,一种是道德意义上的声望。衣冠家族与声望家族的名声与实质我家是早有的,世代为官,又历代博学,修于德行。
史上关于曹公对我疑忌的说法不无夸张的成分,但那种疑忌是存在的,他所以一直没有向我下手,一方面是因为没疑忌到那个份上,一方面是因为我家族的声望势力,一方面是因为我的韬晦,一方面是出于笼络天下的明智,但一方面也未必不是出于父亲的原因。我大约因此而受惠。
我的父亲大致是这样一个人,他生得高大雄健,性情“质直公方”,他一生好学,热烈追求儒家境界,尤其热望成为一代名臣,所以他一生最爱诵读的就是《汉书·名臣列传》,对大多数章节到老都能倒背如流。
父亲以儒家思想为行动准则,一举一动向他心仪的名臣靠拢,由于独尊儒学,他的行为已经到了相当严谨古板的程度,这由他在平时起居及饮宴之时仍威仪丝毫不改不失及他对我们的态度上就可看出。
古板的父亲完全按儒家传统教育我们,培养我们,通常严厉得不近人情。我们八兄弟即使已行冠成人,娶妻生子,他仍然要求我们“不命曰进不敢进,不命曰坐不敢坐,不指有所问不敢言”,他在家里俨然就是一位君王,我们父子之间的关系通常不像父子,只有整肃可言。
古板之人即为无趣之人,我们的家庭从一般意义上说是甚无趣味的,但是由于我们从小已经习惯,大多好学,大多有所追求,能够从知识中,从先贤思想与行为中获得很多乐趣,所以父亲的这种做法一般并没有给我们带来深重的痛苦。
那个时代的环境如此,要求如此,我们也自以为便该如此。
我们少年时并非没有叛逆心理,但是时代大环境如此,君父的纲纪不可动摇,使我们的叛逆完全不敢如你们一般地发作,它只能如藏在棉被中的病人一样发出微弱的呻吟。在某个阶段,个性的压抑,痛切的郁闷并非没有,但它们最终只能归流于共性的海洋,随波飘去。
你们曾有昙花一现的样板戏,我们却只有样板一样的人生。
我司马懿自然是那种充满无限活力的人,这样的家庭生活之下,那样充满压制的残酷斗争之下,我都能创造出充满活力的人生,这就是我生动的证明。因为活力蓬勃,所以我无疑是被压抑最重的那一个,我无法判断我的隐忍性格是不是从小便形成的,但这种性格对我的益处肯定是非常巨大的。
所以我不赞成那些动辄抱怨,动辄归咎于父母、家庭教育、周围环境的人,这不但无济于事,也绝不公平。什么样的父母,什么样的教育,什么样的环境,什么样的造就对你都可能是有益的。有些是明眼的益处,有些是隐形的益处。我父亲到底是为我好,我学到的养成的到底是好的东西多,我从来都是有意识地去学习那些好的东西,在无能为的时候暂时接受那些不好的东西,在能够的时候再去将它改变。
你不能什么都想要,任何造就必然都有付出,都有限制,都有痛苦。鱼与熊掌很多时候你的确只能选择其一。
你们不是经常说这样一句话吗?改变不了世界,那就先改变你自己,这句话我很赞赏。改变不了世界,就先改变你自己,要想出头,就先学会接受。换句话就是说,你要拿世界当回事,不要拿自己太当回事,你要先拿世界当回事,才可拿自己当回事。拿世界当回事是主流,是主干,拿自己当回事是支流,是枝叶,主流宏大了,支流才有所凭借,主干强壮了,枝叶才能繁茂。这与是否自信,有没有个性不是一回事。
懂得了这些你就不会怨天尤人,不会走向迷失暴戾,不会扭曲。所以我不曾怨天尤人,不曾迷失暴戾,不曾扭曲,我的家庭生活、教育方式、教育内容我全盘接受了下来。我父亲是那样的人,我的教育是那种教育,我从小侵染在儒家的学问修行当中,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坏到哪里去,所以你千万不要相信那些人对我的曲解和诽谤。
人们是喜欢将白的说得更白,将黑的说得更黑,白就白的彻底,黑就黑的彻底的,根据自己的喜好情感无限放大是人们的特性,一叶足以障目。人处于这样的一种文化环境之下,不厚不黑则寸步难行。
我的本质绝对是好的,我的坏是情势的坏,政治环境的坏,是社会大染缸下必然洒向的斑驳,但就是这样我也始终乐于从“善”,以“善”作为我的主导,以“善”作为我的武器。能够以“善”为“恶”,至少说明我在善恶之间,明辨是非,这恐怕比一般人要好得多。
既然我说痛苦是相对的,并非深重之痛,而且我还接受了它,将它化为了我的利处,那么你一定可以想见,早年的我基本是以父亲作为偶像,作为楷模的。我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为父亲的追随者。
追随是人的本性,每个人从小,乃至一生其实都在追随着某人的脚步。小时候追随父母,长大了追随某个偶像,每个阶段都有一个或多个追随者。我小时候追随父亲,老师,兄长,长大了追随先贤名臣,做官后追随我的对手曹操,再然后追随古代帝王,秦皇汉武。有些是阶段性的,有些是重叠的,终生的。
不断地追随无疑也是我成功的一大原因之一,厚黑学告诉我们追随即是模仿,即是学习,即是目标,即是追求,一个人如果不曾不断地追随,他也就失去了动力,失去了方向,失去了提升和完成的机会。
学无定法,能者为师,学习没有敌我之分,这需要顽强的上进心和无比的谦逊态度,甚至可等同于一种信仰。
人们一直说我们中国人是没有信仰的,或者说没有统一的信仰,一贯的信仰,不变的信仰。未必只有统一的,一贯的,不变的信仰才算信仰,到了今天这个多元且变化无穷的时代还如此拘泥不化真是可笑复加可悲。
儒僧道各有其理,达尔文的进化论举世公认,为什么不可各行其是,优化选择,为什么不可以合理调整呢?
信仰是指引我们前进的明灯,是带领我们起飞的翅膀,是支撑我们躯体的力量,我们未必不可将个人的实现作为一种信仰。无论是从工从农从商从政,养牛养马种草种菜。如果你能将你的工作作为你实现人生的信仰,你的宗教,你何患不能无敌于天下?
你如果真正理解财富的意义,金钱于你也就只是一种实现信仰的手段而已,你就会感觉到它的神圣感,用它去创造出更多的价值;如果你真正理解权利的意义,权利于你同样只是一种信仰的手段而已,你同样能用它去追寻到生命的底蕴。一个仅把工作当成谋生手段,仅把财富当成一种积累,仅把权利当成作威作福的条件的人,既永远体会不到人生的乐趣,也必将走向寂灭的深渊。
没有人会因为巨富或至高的权利被历史永远记住,而获得永远的礼赞,历史能记住的是那些巨富者和权力者的影响,礼赞的是他们的价值。
成者王侯败者寇,是功利和现实及目的性、效果性的成功原则,信仰的成功是历史的成功,意义和价值的成功,这是成功的至高境界。二者若能结合起来,那就是目的与手段与价值与意义的结合,技巧与责任的结合,光有前者的人注定是一个恶魔,光有后者的人只会纸上谈兵。
所以曹公的意义远比诸葛先生为大,虽然诸葛先生远不是纸上谈兵之人。我觉得只看他们留下的墨宝,二人高下也足以立判。曹公的诗作多是对宇宙、生命的咏叹,关注的是人类的终极点,而诸葛先生的《出师表》抒发的只是狭隘的君臣之情。然而因为曹公的立点太高太大,所以一生孤傲冷寂,诸葛先生的立点很低,所以最易引起共鸣,万古呼应。
当时环境下的曹公虽然追求天下大治,追求更深远的人生价值与意义,但他终不免不择手段,终不得不择手段,所以他骂名累累,无人能识。而未必不追求天下大治,却终究立足于君臣之情,淡化个性与大境界之下的价值与意义的诸葛先生,屈身于暗弱的刘禅之下,处处不敢越雷池一步,却总能够获得累世的溢美。——历史在这里仍是那个荒谬的玩意儿,荒谬得再不能荒谬。
我既不能站到曹公的高度,也无法认同诸葛先生的做法,所以我成了风箱中的老鼠,夹缝中的虱子。但是我这只老鼠,这只虱子却生命力无比顽强,能够将世间人咬得体无完肤,浑身着痒。
作为政治人物,我崇尚的无疑就是权力,我的信仰就是权力,我一生为了我的信仰不遗余力,汲汲以求。我用权力实现我自己,我用它达到个人目的,同时也创造了某种价值和意义,我自我标榜我是站在曹公与诸葛先生之间的,为此我丝毫不感到羞愧,尽管你们不会承认。
众所周知,我的脸皮有时比城墙还厚,刀枪不入,我认为羞愧有时候是很要不得的东西。
我如果达不到权力的高峰,就必然为人所制,为人所害,就无法实现我自己,无法创造出某种价值,如今我只能哀叹那种环境使我不能随心所欲,太少体现出我有意义的一面。我到达顶峰的时间太晚了,如王凌之流的捣蛋也太多了,我未曾励精图治,大干一场,我的生命便终结了。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提醒大家,不断地去追随吧,努力将你所做的变成你的信仰吧,你追随,你信仰,事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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