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有生以来二十余年,第一次抱到了这等柔软鲜活的毛团。
说起来或许无人会相信,皇帝是自心底爱这些毛皮小兽的。当年也是他第一个在雪窝中发现了瘦瘦小小、几乎被冻死在雪盖中的“虎圣人”。
但想要与这些聪敏又狡诈的小东西和平相处,却像是皇帝和普通人之间的又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连没有经过教导的孩子也和这小猫一样,天然的畏惧他,在他身边就惊恐不安,只欲逃脱。
他从没有恶意,却好似天生就被剥离了那份自然亲近的权利。这仿佛是刻在他骨血之中的命运,生来便注定高而不胜寒。
唯有小九从不曾惧怕过他而每每看到张牙舞爪的狸猫,他就想到了他的小九,一样的高傲、狡黠、机灵又可爱。
如今手中的这只小毛兽不是僵硬的,也不是因恐惧而软做烂泥的,生机勃勃的小生命不停的在他的手掌间挣扎,却不得不乖乖驯服地困在他的股掌之间,只能踢踢踏踏地挠着他的广袖,将上好的丝绸和绣纹都挠得抽了丝。
“乖。先忍一忍。”皇帝低声安抚着这不老实的小东西,但这野性难褪的小兽绝不是能沟通的幼童,正如所有未开心智的兽类一般,自本性中畏惧着他。
小兽用一双圆而亮的兽瞳瞪视着眼前不停摇晃的路,忽尔又打了个呵欠,亮出两枚尖尖的牙。皇帝见它闹腾累了,便抱着这只野山猫一路踏雪而行。
东青阁旁的小书阁内,收到这份“大礼”的阿鸾仔细研究了一番这毛色绚烂的小“山猫”,半是惊奇半是无奈道:“戚公子。我瞧着这不可是猫,倒像是一只幼年的‘彪’。”
“彪?”皇帝看着在灯光下愈发萎靡不振的奶猫,心中不解。他坐在椅上,听得对面女子放下手中的书卷,郑重其事地娓娓道来:“戚公子可曾听过一种说法,母虎多数是一胎育有双子?”
皇帝抚摸着小兽,点了点头。
“有人云:虎生三子,必有一彪。意思是倘若雌虎一胎养育了三个孩子,多余的那一只便是不是虎仔,而是彪。彪兽生性犷恶,体貌特异。因为生的不似虎,也得不到母虎的养育与保护,而是在被生下后便被逐出巢穴。”
“虎乃百兽之首,生来便被母兽遗弃的彪,是被四面欺凌与捕食的对象,它们只能极尽办法的在残酷的丛林中活下去,或是在斗争中早早死去。”
“幼小的彪别无选择,只能在战斗中不断长大,甚至无暇去疗伤,日日夜夜在生死之间游走。”
阿鸾轻轻的笑了,声音多了几分轻薄的沙哑,“但只要它们侥幸得了一线生机存活下来,便会成为最为冷酷凶戾的野兽。他们会返回巢中先杀死自己的一双手足,其次是生而未养、将之遗弃的母虎。在手刃至亲之后才会真正成为毫无感情的怪物比虎豹更为狠辣凶恶的彪”
“您是贵人之身,所以这等凶兽还是……”阿鸾摇摇头正要劝说他离彪远一些,皇帝已经默然将手放在了小兽的头颅之上。刚被断定为彪的小毛兽先是恶狠狠地斯哈了几声,突然一翻身子,露出了毛茸茸的肚皮,俨然一副臣服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阿鸾皱起眉,更加认真地观察着行为举止和本性格格不入的小毛兽。
“我竟不知道还有这般说法。”皇帝捏住了已经安静许多的小凶兽的颈皮,将他随意提起来甩了几下,“既然这只山猫,不,彪兽如此危险,我会妥善安置的。”
若不是容姝那孩子说好些女娘都爱惨了这些个狸奴小犬,他也不会这般狂浪冒犯,失了往日的平静之心。
皇帝看着手中乖乖巧巧的,实在看不出什么“犷恶狠辣”的小毛团,心中生出了不能亲近的微妙遗憾。
但若是在宫中另辟一片百兽院养起这毛团子来,又实在是太过奢靡铺张、劳民伤财了,只是四国许是都有珍兽献上,也需要一个安置之处。他正在心中默默衡量着是否要破例建造一间珍兽院子,耳边听得一声轻笑。
“不过这般奇特的野兽,若是用作展览,应是能赚些银子吧。”阿鸾半是认真半是说笑,兀自拿了一只洁净的毛笔去逗弄像是死了一般的小彪,后者毫无气势的缩作一团,被她看的瑟瑟发抖。
皇帝愣了一瞬,模糊的思绪似乎被突然理顺,变得十分清晰,紫眸中滑过一抹光彩。
此刻他心下想的并不是彪的处置,而是因此明悟了许久悬而未决的“列库”一事。曜帝之后的继任的国君都得到了他的手记,其中列了许多玄奥又匪夷所思的词语,譬如活字印刷,造纸之术,海舶诸务,权柄监督……如是种种。
有些不过是寥寥几笔而过,有些则被反复提及,似乎极为重要。
他登基后的这些年不断尝试着追求其中记载的种种新奇之物,才知道曜帝的“仙人授术”自惠民小利到治国良策,谋划不可谓不深远。
虽然活字印刷已经逐渐推广,但之前损失的先代书册就此失传,着实十分可惜。若他建一间书舍广集天下卷藏,既能惠及百姓,又能庇护举子……如今国库有了新的入账,将霞州倾销的番椒,香料外售又是另一笔,在京中建一座这般的书舍还是能拿得出的。
想到笔记中仍有许多如今尚未能及的“仙家之言”,皇帝轻叹了一口气。自他登基起已近八年,未有一日不觉得任重而道远。他嗅着熏香,倒未觉得头痛欲裂,只是心中忽然生出许多疲惫。
“阿鸾,”他疲惫的揉了揉眉心,“你能陪我围棋吗?”
………
常言说善弈者善谋。精于棋艺的棋士手底落下一步便已在心中预料过数步。皇帝同阿鸾对弈了一会儿,不禁莞尔:“不应这般走。”他抬手拨开横冲直撞不守规则的棋子,极尽耐心细致的指点她。
“公子这是强人所难了,我当真不会啊。”阿鸾说的认真,用手指敲打着划在雪上的棋盘,将画出的深深浅浅的棋格抚乱,“不过我可以去学。我保证从明日便开始学,我们一月后再来一局。”
“好。”皇帝这时才看见她交握在袖中没有血色的手指,觉得自己从未感受过寒冷的手指也痛了起来,“先回阁中暖一暖,我下次会带一副棋盘过来。”
【小剧场】
皇帝的取名时间。
皇帝:这种凶猛的珍兽,总要起个威风的名字才行。明玄府上的那只叫“虎圣人”,这一只应该是个武官……就叫“威猛豹将军”,简称“豹将军”如何?
阿鸾:突然生出一种猛烈的担心。
但这不也是豹子啊,陛下。
【小贴士】
关于“虎生三子,必有一彪”的叙述改写自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