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尽管徐诤一直都没弄懂傻子变聪明的真相,但作为父亲,他很为大儿子的际遇所高兴,有了嫡宗府的倾心照料,徐麟的前程应该是一片光明的。
嫡宗在金陵人脉强大,真的攀起关系来,和徐达直系的子孙们也能连得上谱搭得上话,交游往来全无白丁之辈,说不定儿子抓住个什么机会,就能很快地自立门户呢。
所以回到府中之后,徐诤一面嘱咐寇氏给楚瑜备好细软,一面总是合不拢嘴地喜不自禁。寇氏最见不得老公为继子操心,也十分嫉妒楚瑜的狗屎运,但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阻拦族长的偏心,只好整晚上都是阴阳怪气,拿小事和徐诤打夫妻架出气罢了。
第二天,嫡宗府来接楚瑜和穆先生的人到了门前,楚瑜亲自来辞别便宜老爹。
漂亮后妈心里不平衡,托故走开了,而徐诤的脸上有道道伤痕,显然是女人抓的。楚瑜瞧了心头好笑,正要应付几句就离开,徐诤却在喜悦嘱咐之余,忽地有些神伤地自言自语起来,无非是一些对前妻顾凤仪的追忆和思念,喃喃祷告她继续护持儿子荣华富贵之类。到后来,徐诤真情流露,唏嘘不已,潸然泪下,竟然抱着楚瑜很不堪地痛哭出声。
“你喜欢有我这样的儿子吗?”楚瑜苦笑着,问了一个尖锐点的问题。是啊,别说是自己这假尸还魂的人了,就算是真的徐麟醒过来,他想必也未必就对这中年人有什么感情的,有必要哭得稀里哗啦?
徐诤毫不犹豫地点头,楚瑜不信,“那为何一个月前我被救醒,你不很激动?论理,不哭也至少应该抱抱嘛。”
徐诤脱口而出,“为父只能在内心狂喜,不然你后娘会愈加嫉妒。至于不抱你,你去街上扫听扫听去,谁家做父亲的,不信奉‘抱孙不抱子’的贤哲良训?”
哦,原来是这两个原因。楚瑜释然了,但要说让楚瑜有任何的感动,那简直就是笑话。说到底,娃娃还是最好打懂事前就养的,不然养不家。楚瑜和徐麟的家人哪里谈得上亲情?现在不可能有,将来也不会滋生!即使楚瑜愿意做出最大的努力,他也只能把他们当朋友相处。
因此,楚瑜察觉到徐诤似乎总在为前妻后妻的家庭问题而苦恼,想了想,便给了他一个朋友角度的建议,“若是生母在天有灵,她定然会给我们一副对联,作为全家和睦的建议:莫以旧人比新人,只把后娘当亲娘。”
莫以旧人比新人,只把后娘当亲娘?
徐诤黯然止泣,细细品味着那无耻剽窃来的对联,的确也符合一个逝去爱妻的口吻,道尽了对丈夫和遗子的良苦劝导,不由得暗自呼妙。感佩间又勾起对前妻的万般思念,徐诤强忍不舍,抓着楚瑜的手,一直送到门外。
师徒俩进入嫡宗府,三兄弟很是高兴他的到来,热情地迎接进去。
惠宗本身是个举人身份,在府内除了自己治学备考之外,还负责课督弟弟们的学业。记得楚瑜当日对自己有多么仰慕的他,很乐意在学问方面显摆才情,所谓亦师亦兄的身份,自然要比单单一个族兄更让他有满足感的,自然喜欢多一个求学的来了。
老五惠祖不用说,外面的狐朋狗友他都能称兄道弟的,有个本家同类朝夕相处,岂不更妙。更何况楚瑜昨晚表现出来的干练精明,连老爷们都倍加赞许,自己和他深交下去,最符合世间所有的道理。至于廷少爷,他也早知道自己母亲和徐麟生母都出自顾家一族,论起来是亲上加亲,那份对楚瑜在血脉上的认同感,比对两个堂兄差不了多少。更何况,楚瑜和他年龄相差在两岁之内,又不是嫡宗的,应该是一个比哥哥们更适合的同伴呢。
而那族长徐辩,在正堂里勉励几句之后,就开始安排楚瑜的待遇问题。
楚瑜并非伴读小厮,而是近支子弟,又受了邀请而来,还可能会提供笑书材料,当然要给他相应的待遇。
府东北角那边挨着族学,老大惠宗成婚前所住着单进小院,与老五和老幺的院子都只有一墙之隔,以后就归楚瑜住了;楚瑜带来的两个丫鬟,徐辩看了得知她们不曾识字,便令人去西苑内府禀报大太太,给他重新拨两个能侍候笔墨的来。
至于湖笔、徽墨、宣纸、歙砚之类文房四宝,全都不吝数量,另有本族书楼藏书也任其借阅,再配给穆先生一名杂役妈子供使唤;而东北院内生活方面的衣物器具饮食等等,一律参照公子们的规格,甚至包括每月二两的月例银子。
穆先生听了受宠若惊,连连道谢。
楚瑜寻思这些估计是笑料的稿费,并不太在意,只是暗揣:如果这豪门之中有着如薛宝钗林黛玉那样的灵秀小姐,又或者有王熙凤一般的泼辣嫂子,老子勾搭勾搭,算不算乱了伦理?据说内乱之罪是十恶不赦的,严重的要凌迟处死,咱一定要弄清楚哦。
如果算,最好别去西苑内府玩,眼不见,心不馋,省得老子被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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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去西苑内府不可避免。
老五他们的祖母还活着,号称是金陵徐氏家族的老祖宗,楚瑜来了不去拜见她,难道还让老太太反过来上门不成?进府后的必须做的,就是这个。
嫡宗府内的规制十分宏大。中庭待人接物,讲究庄严。后府主人起居,讲究幽深。东苑子弟读书,讲究雅致。西苑尊老和储秀,最是园林隽美。。。。楚瑜和陪同的廷少爷一路行来,湖石成山,翠竹成林,鲤游池底,鸟语梅香,精舍毗邻,又有俏丽小婢或香风而过,或娇笑定眸,或避如惊兔,好一派让人赏心悦目又遐思连绵的江南豪门巧趣。
不过,楚瑜存了个“眼不见心不馋”的提防念头,只是低头和问东问西的廷少爷笑谈,倒也波澜不惊地顺顺当当,来到了老太太的大院子门前。这里侍候着的下人秩序井然,执礼甚恭,有几个老妈子把他们领进去。
那里面的老太太六旬多年纪,发鬓半华,富态白净,依稀可以辨认出年轻时候的美人模样,穿着雍容华贵,却握着个黄灿灿的手炉,十分随意地歪在一张檀木蒲团大榻上,一看就是个享福的人物。身旁四名双十年华的貌美丫鬟,一个给她捶腿,一个扶她坐正,另外两个则在拉上孔雀朝凤的屏风————似乎后面有些女眷回避着呢。
楚瑜是曾经游览过颐和园的人,这老太太的奢华也好,派头也罢,楚瑜是一律无视。拜见时他显得很淡定,不以物喜也不以己悲,只把心思集中在对人之上,恭恭敬敬地拜那老人家,诚诚恳恳地呼老祖宗,奉承她的福相康健能寿比南山,表达阖家上下的尊崇之心。总之,楚瑜只希望不出什么差错就好。
“嗯?你们说说看,这麟哥儿和咱们家的惠廷是不是长得很像啊?”老太太一口北方的口音,儿化音很重,等楚瑜说完之后,仔细打量了楚瑜和廷少爷一比较,笑呵呵地问道。
她身旁的大丫鬟都是会说话的女孩,装作惊讶地看了看,都说真的像极了,不愧是亲上加亲啊。而廷少爷少年心性,一听见都这么说,便腻在老太太的怀里,笑嘻嘻嚷着要和楚瑜住到一块去。楚瑜吓了一跳。。。。。根据佛洛依德的理论,少年的性心理有个角色迷茫的过程,而这种迷茫在女性化很重的男孩身上尤为明显,住到一起?可开不得玩笑的。
好在老太太并不搭茬,揪住亲上加亲的话题,对楚瑜的到来更加欢喜,问了好些关切的问题不说,还屡屡嘱咐楚瑜应该如何细加调理。她又吩咐下人,嫡宗府内的一应固本培元的药材补品,像人参、灵芝、虫草之类也不可吝啬。
这一回,楚瑜是真的感觉到受宠若惊了。
回到自己的小院里,楚瑜呆坐了好半天,等到晚上还是睡不着,便来到穆先生的厢房之中。穆先生正在洗脚,见楚瑜有点魂不守舍的出神,便问他到底有什么心事。
楚瑜仰着头想了想,问道,“师傅,弟子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请教,希望您实话实说。在您看来,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像鲜花一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见到了谁,他都能大受欢迎?”
穆先生见是这种做人的问题,继续拧毛巾擦脚,“没有!”
“那您看弟子是这种人吗,或者是接近这种人?”
老先生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笑道,“说神婆吧,在她向为师哭诉的时候,若不是为师软语相求,银钱封口,恐怕打死她也不肯再见你的,更别说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给你肉食了。呵呵,为师以为,她应该不觉得你是那种鲜花一样的人吧。”
原来穆先生早发觉了。楚瑜老脸一红,赶紧端起铜盆帮老师泼了水,回来坐在他的床头,“就是啊先生,弟子并不觉得自己是那种人,但是这两天似乎嫡宗府上下三代都喜欢弟子,弟子觉得心中好生不安呢。”
穆先生只是一个读圣贤书读到宁愿终生报恩的那种正人君子,并没有能领会道楚瑜的意思,拍拍楚瑜的肩膀,只说要他对得起人家的喜欢就好了,这才是做人的原则。
“不是这样的。先生,兄弟们喜欢弟子,是年轻人喜欢叫朋友的天性使然,弟子觉得有道理;老爷们喜欢弟子,估计是想弟子参与到他们的编撰笑书中去,弟子觉得也马虎说得通;可是,那个老太太喜欢弟子,是非常不合理的————她又不是太妹。”
穆先生一愣,“太妹是什么,长公主么?”
“太妹就是老想和男人上chuang来换毒。。。换钱财的女痞子,她们还。。。。”
穆先生差点晕过去,一把捂住楚瑜的嘴巴,低声喝止。也是的,在人家的家里把族长的老娘亲和“太妹”相提并论,被人听到了,打死都是自找的呢。但楚瑜接下来的话,让老先生听了之后,都觉得自己痴活了几十年:“您想,弟子所讲的那个笑话很龌龊下流,老太太应该已经听到了。那么,作为一个女人,而且是早就脱离了男欢女爱的老太太,她或许会为这龌龊笑话笑一笑,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却都不应该会对讲笑话的人,有任何的好感啊!”
有道理啊!
穆先生一下从床头坐起身子,既惊奇楚瑜的心思缜密,又满眼里都是诧异迷糊,抖了抖嘴唇却实在说不出什么好的建议。至此,楚瑜已经明白了老先生在这些审读人心方面是弱项,再谈下去只会让老先生白烦恼,便安慰几句后回去睡觉不提。
可是第二天早上,廷少爷传过来老太太的一通话,不仅楚瑜,便是老先生也觉得楚瑜的判断很准确。老太太的这番话说得很委婉,却证明了她因为那个笑话,打本心深处并不喜欢楚瑜。
“哥儿们既然是入府读书,就当心中存了金榜题名的志向,好好用心在功课上,以图日后耀扬祖德,广显门楣。所以,西院这边园林的游玩之所,麟哥儿也好,你们也罢,以后就不必再过来玩耍了,不然老身可不依。”
看似关切,潜台词却是-----讲个笑话都那么下流的人,以后别往咱家内院里面窜!
靠,把老子当采花贼一样来防?楚瑜心头越发不安起来:老太太的确不是太妹,不但肉体上不是,而且头脑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