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防盗章他的眼里仿佛淬了星辰, 微一展颜,器宇轩昂得很。
左谦抱拳谢礼, 转身问覃照林:“覃指挥使,礼部几位大人可还安好?”
躲在茶坊里吃了一晌茶, 已不能再好了,覃照林想。
转而又想到苏晋, 虽说区区知事, 不值一提,可他方才被江主事点了醒,猜想苏晋约莫有来头。眼前林立着一干子官阶压死人的大员,也不知谁才是苏知事背后那位。
他如实答了一番,在心里打起算盘,却没算出个所以然, 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得他娘的谁呢,只要不是都察院的铁面菩萨就好。
他一大老粗,心里想甚么,脸上写甚么。
左谦喝道:“把话往明白里说,别吐一半,咽一半。”
覃照林连忙磕了个头,道:“禀殿下,禀御史大人, 禀左将军, 礼部几位大人虽好着, 但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早先过来帮忙,眼下还陷在人群里头没出来。”
此话一出,四周竟似乎安静了些许。
覃照林微微抬起眼皮,觑了觑各位大人的神色,柳朝明惯常冷着一张脸,这便算了,朱南羡虽贵为殿下,却是个出了名好伺候的主儿,可这一看,眉梢眼底哪里还找得出一丝和气。
左谦恍然忆起四年前,十三殿下大闹吏部,好像就是为一个姓苏的,心思急转,问道:“可唤作苏时雨?”
覃照林茫然道:“啥?”
柳朝明立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苏晋,时雨是他的字。”
覃照林呆了一呆,忙道:“对,对,正是苏晋。”
心底有一股晦气油然而生。
苏晋这厮究竟甚么来头?连金吾卫的头儿与左都御史都晓得他的小字?这么有牌面,那你他娘的还跑到这来?还自告奋勇地去捞人?整老子的吗?
朱南羡忽问道:“他去了多久了?”
覃照林道:“回殿下,已去了两个时辰。”说着,他一头砸在地上,险些磕出个坑,“禀殿下,禀御史大人,属下知错了,属下这就去找苏知事,等把人找着了,再把俺脑袋割下来给知事大人当球耍。”
却没人再理他。
那头左谦已下令金吾卫列长龙阵,二人成排,执矛开道,将朱雀巷拥挤的人潮强行撕出一道口子。
覃照林看到这阵仗,以脸贴地,在心里哆哆嗦嗦地算自己还余几个时辰可活。
倒是在他身边跪着的江主事,看他这副倒霉样,想起自己几日前的光景,心中略感宽慰,在一旁劝道:“指挥使,想开点儿,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不多时,有小兵来报,说找着人了。
朱南羡看柳朝明一眼,微一点头,便大步流星地朝朱雀巷迈去,然而只堪堪走了几步便顿住了。
长巷深长,金吾卫分列两侧,尽头处跌跌撞撞走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她的右手边还悬着一把长刀,隔得远,看不清是握是提,却无力地拖着,刀锋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
日暮前的日辉异常浓烈,像淬了金子一般兜头浇下。
苏晋的心里却浮起稠密的云,雷声轰隆过境,洋洋洒洒下得不是雨,是冰粒子。
金吾卫从她手里接过许元喆的一瞬间,她便觉得完了。
到底还是惊动了亲军,惊动了圣上。
三十年前,前朝大乱,各方势力并起,景元帝兵马中原,立随为国,景元为年号;十五年前,肃清党羽,以谋逆罪、勾结前朝乱党之罪,诛杀功臣,将北都旧址付之一炬,牵连北地数万人。
而今天下已定,却因一场科考,揭起北方仕子的旧伤疤。
且不论今年春闱到底有没有人舞弊,倘若景元帝想收复天下人心,这回又该杀多少人?
苏晋一时有些自责,想到张石山柳朝明将重任交到她肩上,自己却有辱其命,恨自己没能早作准备,竟让孙印德将衙门的衙差都带走,如果昨晚警醒些就好了,又何至于拼了命挽回仍是功亏一篑?
可是,再给自己百余衙差,又有甚么用呢?
苏晋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谁能料到一场南北之差的科考案竟能闹到今日这种地步?她不过一从八品知事,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便是豁出性命,也不过将自己搭进去,又能扭转甚么乾坤?
罢了罢了,是她脑子进水,才妄图将社稷祸福扛在己身,谁生谁死于她何干?权当自己的良心已让狗吃了,图个轻松痛快。
有金吾卫上前来搀她,苏晋摆了摆手,避让开来。
她径自走到柳朝明跟前,跌跌撞撞地跪下,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就咳出一口血来。
也不知是身上的伤所致,还是心绪百转逼出来的。
苏晋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嘴角,道:“虽尽全力,有负所托,大人要罚,便罚吧。”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脸色苍白,嘴角的血是乌色,大约内腑有伤。右手虎口已震裂,想是没力气握刀,才将刀柄绑在了手上。
左臂被人划了一刀,衣袖是裂开的,里头的衣衫已被血染红,其余还有多少伤不知道,所幸身上的血不全然是她的,大约还有被她砍伤的人。
柳朝明淡淡道:“杖责二十,罚俸三年,你选一个。”
苏晋垂眸笑了一声:“打板子吧,饿死是小,失节事大,下官小小知事,罚三年俸禄,该揭不开锅了。”
居然还有力气说笑,大约死不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道:“二十板子记下了,改日上都察院来领,先去找大夫把伤瞧好,省得旁人说我都察院仗势欺人。”
苏晋再往地上磕了个头,吃力地站起身,刚要走,不防身后又有人低声唤了一句:“苏晋。”
苏晋回过身,一时茫然地将那身着紫衣,玉树临风的人望着。
朱南羡有些无措。他忽然在想,转眼经年,苏晋会不会不记得自己了?
可自己一堂堂皇子,当今太子的胞弟,身份尊崇,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人忘了,岂不十分尴尬?
思及此,朱南羡咳了一声道:“你……你便是苏晋吧?本王方才听——”顿了顿,看了左谦一眼,左谦即刻会意,凑到他耳边道:“姓覃。”
“覃指挥使提起,说你为救登科仕子,孤兵深入,正要与柳御史说,论罪虽要罚,但论功也要赏的,你……”朱南羡再一顿,见苏晋的眼神古怪起来,不由道:“你或许没见过本王,本王是——”
然而不等他说完,苏晋便道:“是十三殿下不记得了,微臣曾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说着,径自朝朱南羡拜下:“微臣苏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呆了片刻,心中一忽儿喜,一忽儿懊恼,见她又跪又立牵动伤口,立时道了句:“平身。”又自矜道:“哦,难怪本王瞧你十分面善。你身上的伤不要紧吧?左谦,你即刻去太医院请医正。”
苏晋道:“不必了,微臣身上的伤不打紧,去找寻常大夫瞧过便是。”再合手一拜,道:“多谢殿下厚意,若无他事,还望殿下恕微臣告退。”
朱南羡闹了一出对面不识,见苏晋执意要走,也不好多留,任由她去了。
斜阳日暮,不多时,五城兵马司与金吾卫便将朱雀巷的人潮疏散完毕。柳朝明见此间事了,称还要回宫跟皇上复命,也与朱南羡告辞。
礼部几个大员见此,纷纷跟朱南羡拜了三拜,尾随柳朝明而去。
倒是不知何时来的刑部员外郎,揪着一名死囚跪到朱南羡跟前,问:“十三殿下,这死囚当如何处置呢?”
朱南羡一愣:“你们刑部处置死囚,来问本王做甚么?”
员外郎苦着一张脸道:“是不关殿下您的事,可这死囚原是柳大人为苏知事讨的,可苏知事似乎将这事忘了。柳大人走的时候,微臣问过他要怎么处置,他却说殿下您在场,他不好做主。”
朱南羡本想说,左右是个死囚,择日砍了算了,可听员外郎说完,不由多瞧了那死囚两眼,问:“这人是苏知事讨要的?”
员外郎道:“大约是吧。”
于是朱南羡深思了一阵,慎重道:“将他带往本王府上,好吃好喝伺候着,切不可怠慢了。”
贡士失踪是要去大理寺登案的,可惜天公不作美,走到一半,春雷隆隆作响,须臾间就落了雨。
苏晋一路冒雨疾行,过了朱雀桥,眼看大理寺就在跟前,却有人先她一步,在官署外落轿。
四方八抬大轿,落轿的大员一身墨色便服,身旁有人为他举伞,眉眼瞧不真切,不言不语的样子倒是凛然有度。下了轿,脚下步子一顿,朝雨幕这头看来。
苏晋愣了一愣,这才隔着雨帘子向他见礼。
这是个多事之春,漕运案,兵库藏尸案数案并发,大理寺卿忙得焦头烂额,成日里将脑袋系在裤腰头上过日子,是以署外衙役见了苏晋的名帖,不过京师衙门一名区区知事,就道:“大人正在议事,烦请官人稍等。”也没将人往署衙里请。
苏晋也不是非等不可,将文书往上头一递也算交差。
但这名失踪的贡士与她是仁义之交,四年多前,她被逐出翰林,若非这位贡士帮衬,只怕举步维艰。
雨势急一阵缓一阵,廊檐下紧紧挨挨站了一排躲雨的人,看官袍的纹样,与苏晋一样,都是被打发来候着的芝麻官。
苏晋正想着是否要与他们挤挤,头顶一方天地潇潇雨歇,回身一看,也不知哪里来了个活菩萨为她举着伞,一身随侍着装,眉目生得十分齐整,说了句:“官人仔细凉着。”将伞往她手里一塞,径自又往衙里去了。
伞面是天青色的,通体一派肃然,大理寺的衙差已先一步寻着这伞的贵气将她往署里请了,苏晋这才想起,这尊贵伞是方才那位落轿大人用的。
也是奇了,这世道,伞的脸比人的脸好用。
见到大理寺卿,苏晋俯首行礼:“下官苏晋,见过张大人。”
张石山是识得苏晋的。
他出身翰林,去年才被调来大理寺。当年苏晋二甲登科,还在翰林院跟他修过一阵《列子传》,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今再见后生,昔年一身锐气尽敛,张石山心中惋惜,言语上不由温和几分,指着一张八仙椅道:“坐下说话。”
苏晋依言坐下,这才注意那位落轿大人正于座上另一侧闲饮茶。她少小识人颇多,眼前这一位模样虽挑不出瑕疵,然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着什么。
苏晋想起一个句子来,晓开一朵烟波上。
张石山道:“你托刘寺丞递来的文书我已看了。晁清的案子你且宽心,好歹是朝廷的贡士,我再拟一份公文交与礼部,务必将人找到。”
艰屯之年,三法司遇到棘手案子无不往外推的,大理寺肯接手已是天大的情面,可等到礼部审完公文,着手找人又是什么时候?读书人一辈子盼着金榜题名,后日即是殿试,晁清等不起的。
苏晋想到这里,道:“不瞒大人,此事京师衙门也查了,晁清这几日都在处所用功,并无可疑之处。只失踪当日,太傅府三公子的来找过他,像是有过争执,之后人才不见得。”
太傅府三公子晏子言,当今太子的侍读,时已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张石山问:“如何证实是少詹事?”
苏晋道:“手持一枚晏家玉印,贡士处所的武卫验过的。”
张石山为难起来,此事与晏三有关,他要如何管,难不成拿着一枚玉印去太傅府拿人么?得罪太傅便罢了,得罪了东宫,吃不了兜着走的。
张石山一时无言,隔着窗隙去看乌沉沉的天色,春雨扰人,淅淅沥沥浇得人心头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