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伦王宫位于首都的另外一端,坐落在山丘上与对面的教堂遥遥相望。艾丽莎站在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山底繁华的城市与不远处广袤湛蓝的海面落入视线。雪伦的海水是温柔的,明明离高堡这么的近,却从来不会像艾丽莎幼时的记忆那样伤害着坚实的大陆和住在其中的人民。“在想什么?”凯恩的声线与脚步声一同在她的背后响起,艾丽莎感觉到男人停在了自己背后不远处的位置,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望着室外的景色:“我在想……学士告诉我,雪伦王宫曾经有它自己的名字。”“守望堡。”凯恩低沉的声音近了一些,“在提尔家族选择这里成为王宫之前,它叫守望堡。”是的,高堡那年迈又睿智的学士用他苍老的声线为艾丽莎讲述了守望堡的故事。想到学士的话语,艾丽莎稍微侧过了头,凯恩已经停在了她的身边。男人高大的身躯仅仅是伫立在自己的身边就产生了无形的压力,也不怪绮丽总是见到他就发憷,没人会忽略这么一尊战神的存在。而艾丽莎却逐渐地习惯了他身上那若有若无的侵略气息。“学士说,很久之前,在我们的王国还是怀特国土的时候,怀特的皇帝在这块山地的最高处建立了守望堡,为的是防卫海洋另一端的异教徒,捍卫大陆人民的自由与女神露明娜的威严。”凯恩嗤笑几声,不知道是在嘲笑学士这讲述给孩童的故事,还是在嘲笑故事中的皇帝:“然而现在,威胁到大陆与女神的却不是来自于大洋的彼端。”“而是来自仅与大陆隔着一道海峡的黑塔。”艾丽莎淡淡地接下了他的话语。雷德王国一共有两个公爵,一名的领地在金翎,隔壁就是虎视眈眈的怀特帝国;而另外一名则世代住在高堡,与神秘的黑塔势力隔海相望,这不是没有理由的。“你在思念高堡。”凯恩转过头,看向正在观赏风景的艾丽莎,笃定地开口。艾丽莎缓缓地叹了口气。“……是的。”她不是个特别能藏得住情绪的人,艾丽莎知道这是自己的缺点。而她的丈夫有着善于观察又从来不懂得留情的性格,艾丽莎也懒得再与他争辩什么:“那毕竟是长大的地方,我的父母,我的弟弟,我的朋友以及我熟知的一切都在那里。”凯恩没有立刻开口,一段时间之内他只是在静静地看着艾丽莎,那双蓝眼里有着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审视与洞悉。但这之中却没有多少藏匿的意味,见识过玛丽安女王的眼神,艾丽莎真觉得他这样的目光亲切极了。“这很正常。”凯恩说话时还是那么的坦然,“你在金翎住了只有半年的时间,在你的心中高堡仍旧是真正的归属。”恐怕她还要在金翎住很久的时间,那块祥和又丰饶的平原才能与高堡相提并论。“你呢?”在漫无目的思索着这些的艾丽莎突然有些好奇地开口,她抬起头看向凯恩棱角分明的面庞,“你在金翎住了十几年,你对金翎堡有归属的感觉吗?”回应艾丽莎的只是凯恩象征性扯起的嘴角:“对一个我亲手屠了原主人的城堡产生归属感?”所以金翎堡对他来说……只是个临时的住处而已。如果不是娶了自己,那个古老又质朴的城堡大概还会和这十几年来一样冷清空旷地伫立在繁华的金翎城中。谁都知道凯恩并不经常住在金翎堡内,艾丽莎想,恐怕就是因为凯恩他自己亲手杀死了金翎的上一位主人吧。可能在凯恩的心中,连西镇都比金翎更像是个归属。“那……你出生的故乡呢?”艾丽莎放轻了声音,开口问道。凯恩只是瞥了她一眼:“我不认为已经化为焦炭与废土的村落能称之为‘故乡’。”“所以你的故乡被毁了。”她的这句话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化作无边无际的沉默笼罩了整个房间。艾丽莎在凯恩的双眼中寻觅到了惊讶的意味,但那很快便在他的瞳孔中散开,凝聚为更加复杂的情绪,扩散至他的面庞。在这一瞬间,艾丽莎似乎明白了凯恩为何能毫不动摇的背负起整个王国的命运。不论是否上过战场,艾丽莎到底是个受过骑士训练的人。她知道在马背上挥舞兵器的战士是为了什么而战。为了自己的土地?凯恩的家乡早就被怀特的铁蹄夷平;为了自己重要的人?他的母亲,他的朋友,全部都葬送在怀特的骑士剑下。他还姓提尔,他的姐姐还是当时雷德仅剩下的合法继承人。绮丽不理解凯恩为何将怀特人恨之入骨,同样生于战后的艾丽莎也不太能理解,但她知道缘由。在学士口中的传说中,凯恩是为了保护其他无家可归的孩子才拿起的剑。现在艾丽莎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冷峻的表情,看着他乌黑的头发和与窗外天空同色的双眼,却觉得事实并没有故事里那么的伟大。或许……拯救王国的英雄,仅仅是为战斗而战斗,与他带领着的骑士与士兵们没有任何区别——不打赢,他们就得死,从某些角度上来说战争就是这么的简单。“你想说什么?”凯恩并没有接下艾丽莎的话,他脸上的复杂情绪在很快也消失地干干净净。不过这一次,他只是用平静的语气问出了这句话,既不生气也不戒备,对于艾丽莎来说,这已经是莫大的进步了。“我在想……”她凝视着凯恩的双眼,缓缓地开口:“在你我的孩子出生之后,在你我……能离得更近一些后,你会不会把金翎堡看做你的归所。”甚至,在你我相爱之后,假设有这么一天出现的话。战士解甲归田,是为了自己的亲人和家乡,而凯恩却失去了放弃战斗的理由。他的家乡已毁,雷德还处在被怀特威胁的状态中。而上一位妻子的早逝使得他在停歇之时连驻足的港湾都没有。可作为一个英雄,作为经历了战争抵达和平年代的战士,他应该拥有。玛丽安女王极力要为他讨个妻子,也是希望凯恩能有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庭。她想凯恩自己也明白这点,从他此时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就能察觉出来。男人沉默了半晌,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可能。”至少他没否定不是吗。艾丽莎勾了勾嘴角:“我想你特地跑过来不是为了单纯地看看我在做什么。”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就好,一步到位在凯恩这里可不适用。艾丽莎有的是时间和耐心等待他给自己准确的答案。见她没有继续话题的意思,凯恩也并不纠缠。他收敛了那直率的目光,转而说道:“用餐时间快到了,我想你应该提前换身衣服准备一下。”.其实也没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这可是在王宫,艾丽莎当然是有备而来。王宫的侍女把她带到理应是凯恩住所的房间之内,她只是简单地洗了个脸重新整理了一番仪容,没让凯恩多等,便与他一同出席晚宴。实际上,女王今晚邀请的只有凯恩与艾丽莎。听绮丽说自礼诞节临近之后,原本就热闹不已的王宫更是比平时更加繁华,想来今日女王陛下也是忙碌的很,她这也算是在见凯恩的功夫落个清净……有凯恩在,想不清净也有点难。艾丽莎几乎都要同情同样坐在桌边的绮丽和埃德加了。想来平时用餐时他们两个绝对不会像是现在那么拘谨。尤其是埃德加,实际上艾丽莎有点不能理解埃德加,他几乎是凯恩看着长大的,照理说应该早就习惯了凯恩为人处世的方法才对,可看起来却要比绮丽更怕凯恩。似乎是察觉到了艾丽莎不忍直视的目光,自打餐品上桌后便没开口的埃德加对着她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绮丽说的没错,他真是对谁都这么友好,说是老好人也不为过。这么想着的艾丽莎把目光从少年转到了桌上的菜品。不管用餐的人有多少,王宫用来招待客人的配置到底是和金翎不一样。涂抹着蜂蜜的烤鹿肉在烛火的映照下鲜嫩剔透,这还是绮丽打猎时亲自猎到的;与白杏仁和菌类共同煮成的虹鳟鱼汤浓郁密稠,显然是花费了不少功夫。桌上甚至还有据说是来自海的对面的不知名禽类,熏制之后摆成凤凰的姿态,漂亮的立在盘子上。然而艾丽莎看着食物上泛着的油光却只觉得阵阵反胃。“丽莎,你不舒服吗?”最先出声的竟然是坐在对面的绮丽,饶是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尽力不说话的公主,在注意到自己的朋友并没怎么挪动刀叉之时,还是忍不住开口,“你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这句话立刻换来了凯恩的注视,他的眼神挪过来时感觉真是太明显了。艾丽莎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胃口不太好。”绮丽对她的回答一点也不满意,年幼的公主拧起了眉头:“无缘无故怎么会胃口不好?”“应该是孩子的缘故。”玛丽安女王不急不缓地插|进话来,她看向艾丽莎,扬起一抹温柔的笑容,“本来从金翎到雪伦的路途就很长,你又几乎没怎么休息。不舒服是理所当然的表现。”“那宝宝不会有事吧?”艾丽莎还没开口呢,绮丽便夸张地瞪大眼,“需不需要叫学士过来一趟?”“艾丽莎的身体应该不错,我想不会有大碍的。”女王依然用她温和的语气说道,目光却已经转向了凯恩,“但还是多休息为好,不如你们今晚就住在王宫里,也省去离开的路程。你的房间我一直为你留着呢。”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凯恩再不情愿也是徒劳。他总得顾及到艾丽莎和她肚子里胎儿的情况,一直沉默着的男人深深看了女王一眼:“我知道了。”实际上认真算一算,如果真的要离开王宫回到住处,其实也花不了多长时间。因为胃口不是很好,艾丽莎匆匆地用了一点蔬菜与蜂蜜水,便在女王的准许下提前离席了。她原本以为凯恩会与女王有事情商谈,但在她回到卧室没多久之后,凯恩推门走了进来。艾丽莎的确是有点累,按照正常的活动量,从金翎到雪伦远了一点,可她还很年轻,休息一晚上之后便不会有太大问题。可是现下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小东西,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时间还早的很,艾丽莎却疲倦的只想休息。在凯恩走进房间时,艾丽莎刚在瑞秋的帮助下换好睡袍。她只是转头扫了一眼凯恩,便自顾自地躺到了床上:“女王非常希望你能住在王宫之内。”现下离凯恩入睡的时间还有段距离,所以男人并没有宽|衣|解|带的意思。他走到了床边,坐了下来:“……玛丽安认为我作为提尔家族的人,理应住在王宫之内。”这显然是女王对凯恩的说辞,艾丽莎想,玛丽安女王更可能是希望自己的弟弟住的近一点。毕竟除了绮丽,她只有凯恩·提尔这么一位亲人。“我想住在王宫也没什么。”艾丽莎试探性地开口,“也免得见面就要被女王唠叨不是吗?她对你的要求可不多,你连王国都替她夺过来了,满足一下女王的希望并不困难吧。”凯恩拧了拧眉头,不过随即他像是无可奈何似的叹了口气,稍微放松了一些:“没这么简单。”“礼诞节的第二天便是比武大会,玛丽安要和她的大臣花费近半个月的时间来筹划这件事。如果我住在王宫,我也得参与其中。到时候不仅得早来,还得与她的首相和财政大臣打交道。”而凯恩看这些贵族不顺眼的名头恨不得要传到怀特去。他说没这么简单,恐怕还是说的简单了一些。雷德的首相是玛丽安女王丈夫的弟弟,珀金斯家族的人。凯恩和珀金斯家族一向不对盘,不仅是性格上,还有政见上。与其和女王的夫家撕破脸,凯恩难得选择了退让。他这么一退,直接退出了雪伦的政治圈。按理来讲作为女王的弟弟,首相的位置由他来坐也不为过。不过艾丽莎知道凯恩有几斤几两,打仗他没问题,政治方面……这家伙自己也很是不耐烦。女王安排他去金翎提防怀特,还是非常合适的。“哪怕是像这样多住几天。”艾丽莎放缓了声调,“我也是当姐姐的人,我想我能明白女王的心情。”离开高堡这么久,想家乡是自然的,想父母也很正常。但事实上,艾丽莎最思念的还是她那个永远安分不下来的弟弟。以利沙比她小了近八岁,可谁都说他几乎就是艾丽莎小时候的翻版。除去学习拉弓射箭时费点劲外,连那偷跑出去骑马奔驰的习惯都与艾丽莎一模一样。将心比心,要是以利沙长大后,难得与自己见面时还坚持住在距离自己那么远的宅邸里,艾丽莎非得把他揪到自己身边不可。而凯恩只是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我娶你来不是为了让你和我唱反调的。”艾丽莎忍不住笑了起来,从凯恩这边可听不到什么好话,这已经是他能表现情绪的极限了吧:“那我就当你同意这件事了。”“这段日子里王宫可是人多的很,只要你不担心每天的餐点都是这么的油腻就行。”要不是凯恩这句话,艾丽莎都快忘了刚刚餐桌上有什么了。回想起不久之前的晚餐……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胃部又开始翻腾,艾丽莎捂着自己的嘴巴,狠狠瞪了凯恩一眼:“你可以不用提醒我。”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抑制住恶心的冲动,继续说道:“之前明明什么情况都没有的,难道真的像是女王说的那样太过劳累了吗。”这话更像是艾丽莎在自言自语,她根本没指望凯恩会回应什么。然而等到她的话语落地之后,男人默不作声落在她肩侧的手掌吓了艾丽莎一跳。“如果你不放心,明日去学士那里走一趟。”他的话语平静的很,双眼却将艾丽莎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个遍,“玛丽安怀孕时反应比你严重的多。”当时的女王年纪不小了,身体也因为经历了战争而有所亏损。早就听父亲说,生下绮丽还是风险很大的事情。艾丽莎想怀孕与生育再过艰难,她的情况也要比女王……比简·菲尔德要好上许多。想到这儿艾丽莎好受了一些。她从床上坐起来,倚靠在床板边缘,侧过头看向凯恩。因为她打算早点休息,瑞秋离开时只留了一盏蜡烛,在这昏暗的光芒下凯恩大部分面庞都隐匿在黑暗之中,这让艾丽莎想起了她刚嫁给凯恩的时候,她还住在他房间里的第一周。那个时候艾丽莎每天晚上迎接凯恩之时,面对着他的脸,感受着他的臂膀,男人深深刻进骨子里的冷峻与胁迫感,让她恨不得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抵抗。当时她忍住了。现在的她在对着近在咫尺的脸颊,却察觉不出任何不适的感觉。并不是他的威严不复存在,只是艾丽莎适应了他。“凯恩。”在问题脱口而出之前,艾丽莎的心跳控制不住的加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出于对男人答案的期待,可能单纯地只是在担心凯恩会说出她不想听到的话,艾丽莎蜷缩起放在床边的手指,问道:“对于……你我的孩子,你有什么期待吗?”男人当然不会直接给出答案,他照旧端详了她片刻,而后反问:“你指哪一方面?”“希望……它是男孩还是女孩?”艾丽莎侧了侧头,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傻,便继续补充道,“希望它拥有怎样的性格,成为什么样的人?对它未来的道路,你有没有自己的想法?”自从确认有孕之后他几乎是在纵容自己,而这家伙又总是一副看不出心情的扑克脸,艾丽莎甚至不确定凯恩是否有着当父亲的准备。“……我不知道。”说出这话时,凯恩伸出了手。他温暖的手掌落到艾丽莎的脸侧,有力的手指轻轻地蹭过她的脸颊,停留在发梢之中。“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继承人,也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连简怀孕时也没有,因为谁都知道女神不会将那个孩子赐予我。”凯恩的话语还是这么的冷静,但艾丽莎却能隐隐地察觉到他的心情很好,可能比在西镇赢得胜利时还好上那么一点,“你着实给了我一个意外,丽莎。”“我不知道我对它有什么期待,”男人用他一贯带着命令式的口吻说完了这句话,“这是实话,我希望你不会因此而失望。”艾丽莎笑出声来,微微阖上了眼。半年之前在高堡和凯恩呛声的时候,她可想象不到自己能与这家伙像现在这样和睦相处。他说他过去没有期待,就足以证明,现在他多少还是有点希望的不是吗。艾丽莎想她才凯恩认识了不过半年的时间,这对他,对自己来说,都算是个奇迹。于是她只是理所当然地开口:“你现在想也来得及,凯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