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将旅店的老板娘送来的羊奶下肚,艾丽莎才觉得自己从旅程之中喘匀了呼吸。凯恩已经尽力放慢了马车的前行速度,但肚子里揣着个小东西,到底是消耗了她不少体力。
“明天就可以抵达涌泉城。”把艾丽莎送进房间后,凯恩只是歇了歇脚,便去监督老板给马匹送草料去了,等到回来时他好像才想起之前吩咐送来的麦酒,坐在椅子上一边喝着一边开口,“我让老板娘准备了热水,你可以洗个澡。”
艾丽莎倒是想,但是她现在……隆起的腹部无时不刻地在提醒着自己那里面还有一条生命,所以她只是叹了口气:“我擦擦身体就好。”
凯恩当然知道她为何婉拒自己的提议,他看了一眼艾丽莎的小腹,没再坚持,而是转而开口:“我可以帮你冲洗一下。”
她惊讶地眨了眨眼,艾丽莎完全没想到凯恩会这么干脆。或许是自己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了,男人挑了挑眉毛:“怎么?”
……也是,她可以帮他洗干净头发上的血迹和污泥,他帮自己又怎么了。况且她现在可是在帮提尔家生小孩呢。
等到老板将热水送上来之后,艾丽莎也不再推脱。即使她只是坐在马车里,可艾丽莎却觉得这一路比她从高堡骑马到金翎还要累。
再没什么比清洗身体更能让人从疲倦中恢复的方式了。哪怕艾丽莎现在不能像往日一样舒舒服服地泡进浴缸里,但只是坐在氤氲的水汽一旁,艾丽莎就禁不住松了口气。
凯恩问老板要了一个木盆,看他这熟门熟路的样子,像是曾经照顾过别人——凯恩·提尔照顾过别人,这样的想法要是让别人知道,非得觉得自己疯了不可。
可凯恩本质上并不是像传说一般不食烟火……实际上,艾丽莎觉得嫁给她之后,她一直在经受男人的照顾。不过她从来不知道凯恩还有看护他人的本事,要知道这可不是随便来个人就可以胜任的工作。
而他看起来还做的得心应手。
当比体温略高一些的水淋到后背时,艾丽莎还是没按捺住好奇:“你好像很熟练。”
“是的,”凯恩并没有隐瞒的意思,“我看护过一段时间的伤兵。”
这样的答案着实出乎艾丽莎的意料,她稍微侧了侧头:“什么情况下能轮到你来看护伤兵?”
“在我还不知道自己姓提尔的时候。”
那就是玛丽安女王找到他之前。
“即使那个时候王国还处在战乱,但我想你也不太可能得到照料伤兵的机会。”于是艾丽莎还是将话题继续了下去。
“如果你想听故事,丽莎。”凯恩浸湿干净的毛巾,开口说道。他手掌的温度几乎和热水一样暖和,与男人低沉又生硬的声线截然相反,“真实的经历远不如高堡学士讲述给你的动听。”
其实她有点好奇凯恩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的身世的,可凯恩亲口对她说过他对先王毫无感情,想必就算问出口得到的也是男人不带恶意的嘲讽。但她很想知道凯恩的过去,在他还没成为王国英雄之前的那些过去。
“你的确不是个擅长讲故事的人,”艾丽莎如此回道,“但我想听的不是故事。”
凯恩没有立刻说话。
片刻的沉默过后,男人才像是刚刚意识到上一个话题并没有完结一般,回应了艾丽莎:“那是个反抗军的士兵,附近战场上的战斗结束之后,他从尸体之间爬了出来,被我的母亲发现了。”
“然后她收留了他?”
“是的,她对村子里的其他人说,那个士兵是我的父亲。”
艾丽莎转过头看向凯恩。
由于背着光,艾丽莎看不到男人的眼神。说出这番话的凯恩如此的平静,平静到艾丽莎难以想象的地步:“那个士兵……?”
“我的母亲只是为了收留他而找了个让别人信服的理由。”
“可是为什么?”艾丽莎困惑地拧起了眉头,“当时的怀特怎么能允许平民帮助反抗军?如果素不相识,她为什么要收留受伤的士兵?”
回应艾丽莎的只是凯恩的笑声,那像是冷笑也像是嘲笑:“或许是因为先王在她的枕头边醒来时穿的便是反抗军衣服,或许是因为她接受了先王关于反抗军的观点,当时的她是怎么想的,现在还很重要吗?”
“我以为她的抉择影响了你的一生。”
又是一片长久的沉默。
然而不同于刚才,这一次艾丽莎只觉得莫名的压抑袭上心头。就在她以为凯恩不会接话的时候,男人开口了,他的话语还是那么的冷静,好像他们在谈论的这些事与他根本毫无关联。
“这的确影响了我的人生。”男人淡淡地说道,“等到那个伤兵痊愈之后,村落里有人将她私藏反抗军的事情告诉了怀特的人。”
艾丽莎屏住了呼吸。
“而那个士兵认出了我——我不知道他是如何从一个小孩的面庞中认出了先王的五官,但的确是他将我的存在告诉了玛丽安。”
凯恩并没有给艾丽莎从震惊中恢复的时间,他在迅速地为艾丽莎冲洗完身体的同时,也把过去的事情毫不遮掩地告诉了她:“怀特的人来到了村庄,我跑进了树林的深处,躲了起来,直到玛丽安发现了我。”
“那她……”
“你认为呢?”
艾丽莎还没有坚决到像凯恩一样将事实道出口。
直到凯恩用厚重的毛毯把艾丽莎裹了起来,艾丽莎才从这件事中回过神,她抬起头,男人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从背光处转过来,艾丽莎终于寻觅到了男人的双眼。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仍然很难找到什么情绪,甚至到了宛若雕刻的地步。凯恩擦去手背与前臂上的水渍,接着抖了抖湿透的前襟:“我不认为这是值得悼念的过去,她的死责任在她自己。”
“但那是你的母亲,凯恩。”
宛若雕刻,是的。在他保持着这样不见喜怒的表情时,凯恩·提尔的五官本身就像是雕刻般,五官深刻又棱角分明。也正是这样的相貌让他光是看起来就非常的咄咄逼人,还带着寡情冷酷的意味。
“我不是唯一一个失去母亲的雷德人。”
你也不是唯一一个失去过妻子和孩子的雷德人。
艾丽莎明白他的意思,凯恩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过英雄看待,在他眼中他本人与千千万万自独|立战争走过来的士兵没有任何区别——满身伤痕、背负血债,在对待自身的苦难时,他好像已经养成了将自己抽离出来俯视过往的习惯。
他想说的是,他的经历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但你是唯一一个在女神面前与我共同宣誓的男人。”艾丽莎轻声接道,“凯恩,站在这个身份上,我所期待的并不是你现在的反应。”
而是在雪伦湖边,因为雷的存在而恼火的反应;是在赛场之外,因为提及胎动而震惊的反应。
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凯恩此时的表情,毫不在乎的表情。
如果放在金翎时,艾丽莎会因说出这句话而后悔的。但现在不同,她知道他在意自己,她知道通过这半年的相处,凯恩面对着她时并不像表现出来的如此无动于衷。
“你希望成为我人生中的‘唯一一个’。”
男人道出这句话时,声线中仍然能寻觅得到嘲讽的痕迹,但他压低了声音,凯恩几乎是从自己的喉咙中挤出的这句话,这样的姿态让艾丽莎很轻易地忽略掉了惹她不快的方面。
“我想这并不是个过分的要求。”
凯恩伸出了手。
宽大的手掌抚过艾丽莎的脸颊,最终停留在她的下颚处。他用他的拇指轻轻地摩挲着艾丽莎的下唇,浅蓝色双眼正仔细地端详着她。
“你是如此美丽,丽莎。”
随着他的回应掷落在地,凯恩的手指离开了艾丽莎的下巴,慢慢地向下滑去。
刚刚擦干净身上的水迹,他正常的体温与自己微凉的皮肤接触时,艾丽莎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这当然落在了凯恩眼里,但是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那些同样在旅店驻留的雇佣兵,仅仅是瞥到了你露在披风之外的一角,便足以对你我的身份起疑。”
那只手在她的肩膀处停留了片刻,男人舒了口气,不止是因为无奈还是因为感叹。
“只因普通佣兵的女人,不会有像你这样雪白的皮肤。”
他的目光从艾丽莎的面庞向下挪去,艾丽莎条件反射般地试图拢紧身上的毛毯,但凯恩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艾丽莎并不讨厌男人这样的眼神,他一向这么直白。而艾丽莎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害羞的——他是她的丈夫不是吗?只是……她的乳|房正在一天天涨大,腹部也不复往日的平坦,就算谁都说艾丽莎是个健康的孕妇,可她无法阻止身体孕育生命而做出的改变。
“我想我现在的状态,很难配得上你的赞誉。”
她的声线几不可闻,但凯恩仍然摇了摇头。
“不。”
他的手指继续向下,经过她的乳|房,在她隆起的腹部停留了片刻,转而落在了她的腰际。凯恩稍稍将艾丽莎拉近了一些,他的动作很轻,温柔到让艾丽莎惊讶的地步。
那双眼睛里依然很难寻觅到感情。
可就是有这么不一样了。或许是直到现在他的眼神还这么平淡这有点反常,或许是他微微变化的神情让她有所感触,可艾丽莎分明察觉到了凯恩说出这些话时的情绪,那很微小,但就像是从封闭的火炉中跳出的焰火一样灼热。
“你是在……回应我的要求吗,凯恩?”艾丽莎侧了侧头,问道。
但她并没有等待男人的回答,艾丽莎伸出了双手,捧起凯恩的面庞。她吻了上去,认真且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