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钥匙都懒得掏出来,此时浑身犹如散架,笃笃笃,轻轻敲门。
七七打开了门,她赤着脚,一身透明的内衣,各种秘密一览无余。
本来想给我惊喜,我却给了她个惊喜。
我此刻就像供桌上摆着的那种焦糖色的熏猪头。
如果换成玉环、小寒那种女生,甚至是太妃,看到如此惨状,早就失声痛哭,七七则不同,先是一怔,然后一脸愠色,“跟谁打架了?”
在她的世界观里,男人要么不打架,打架就要打赢,别被打成三花脸,回来讨媳妇儿心疼,她会再补上一脚。
“跟林汨的老公切磋了切磋。”我怯怯地说。
“很好。看来他挺有本事。”七七嗤笑。
“他和我一样壮烈。”
“那我给你盛饭去,再来点酒?”
吃完饭之后,我略略洗漱,便钻进了被窝。
西元二〇一七年,岁末寒冬,大雪纷飞,北京龙象豪墅,此刻我正坐在电脑前,手夹古巴雪茄,啜着牙买加的咖啡,文如火山喷发,手指在键盘上愉悦地弹奏起《小狗圆舞曲》。
我的最新玄幻力作《云谲歼龙记》已进入尾声——
……此时,文星道人右手持弑蝇剑,左手提着一个网兜,网兜里竟装着八个血淋淋的头颅,本想毕其功于一役,却不想九临帝尊实乃狡诈,为了活命,居然自断八头,趁道人狂笑之时,化作一缕青烟遁逃,“我一定会回来的!”
道人岔气,咳嗽两声,长叹三声,然后将网兜仔细系在腰间,牵上驴子,背上酒壶,哒哒哒赶往北溟之北继续追杀之,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突然,小狗太妃旺旺了两声,然后传来一阵门铃声。
我最讨厌在灵感爆炸、奋笔疾书的时候有人打扰。这种人我恨不得将他连毛吞掉。
打开门,门外居然还不是一人,而是一群,应该将他们全部打碎研磨成粉,加在我的象屎咖啡里。
来的是乌压压一片小女生,小寒、小芰、玉环、雪红、志玲、泰勒……高举着我的大作《骑蜗升官记》和《歼龙·弑蝇剑》,吆喝着,“偶像,签个名吧!”
我的住所这么隐秘,她们是如何找到的,莫非是嗅着我高贵、优雅的气味过来的?
“我从来不签名!”语气冷得像笔下狙魔道人凛凛的铁剑。
“给签个吧,求求你了,陪你睡觉换一个也行!”大家嚷嚷着。
我用力将门一关。
然后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其实我也是个有偶像的人,他便是言情大师馊叟,他最近一段时间很颓唐,我一直想给他打个电话的。
拿出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翻出电话号码,拨了出去。
“谁啊,打电话不看时间啊?哦,原来是小曲啊,你好你好……你俩先去客厅待会儿,我接个重要电话……”电话那头叽里咕噜的。
“不好意思,大师,是不是打扰你了?”我笑着。
“没有,没有。小曲,你的穿越力作《歼龙》怎么样了?”
“已到尾声,准备把女主角儿写死。大师您最近有没有新的构思?”
“廉颇老矣。”
“你永远是我的偶像,我的床头摆的都是你的杰作《黑店白羊》、《犬齿项链》、《人味蜜桃》……”
我鼓励了鼓励老前辈,然后分析了一下文学市场、粉丝经济,挂断电话,半个小时已经过去,门铃仍在不屈不挠地响着。
无名火呼地燃起,我狠狠一扯门。
门外只有一个高挑的女孩,就像一道长长的融融的月色映入门庭。
似乎很是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叫林汨。”语气幽幽。
我大愕。
“我不想死。”林汨道,声音如同一缕幽魂。
“这都已经定了,从一开始就定了。”
林汨是《歼龙》的女主角,构思之初就从馊叟那里得到启发,好的言情都是悲剧,这个女孩的结局是注定的。她不被冯天罡杀死,就得被温霖杀死,不被温霖杀死就得被雷电劈死。
“之前不是设定的大团圆结局吗?我与文星有情人终成眷属,最后封剑归隐,啸傲江湖……”
“馊叟说爱情的张力体现在春药、毒酒、匕首、墓碑上,我就改了,然后让文星出家了。”我低下头,深深的负罪感。
“那我现在就去给馊叟下一杯毒酒。”
“这是我决定的,跟他无关。”
“是你最终背叛了我。一个出家的狙魔道士,身边却配了一个妖艳的侍女茏萋萋。”
“这……”
林汨拔出的不是匕首,而是一把剑——鹣羽。我最后的作品居然会是一幅鲜红的野兽派油画。
太妃问:“爸比,这个杀气腾腾的女人是谁?”
“从书里穿越过来的。”
鹣羽剑已指向我,剑气悠然穿过了心脏。
爱情去掉华丽的包装,便露出嫉妒、仇恨、破碎、杀戮……
林汨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大颗大颗地滑落。
她闭上了眼睛,嘴角一个决绝的恨意。
纤柔、温润的鹣羽缓缓刺进我的皮肤。
爱情是女人的精神支柱,也是一切美好的附着物,一旦失去,她就化成了一个冰冷的妖魔。
爱情一分分失去,剑一厘厘逼近我的心脏。
突然,她的剑停止了脉搏。
我一抬头,看见林汨的嘴角一个蔑然的笑,然后渐渐归于寂灭。
她的胸前一缕鲜艳的流霞缓缓在白色的长裙上晕开。
一抹黑影浮在月影之上穿窗而出。
我此刻不知是自己是作家还是剑客,仰天大恸,泪落倾盆,她便像一只深秋的白色粉蝶一样,悠悠飘落进我的怀里。
她最后时刻似乎是幸福的,枕着我的左臂,微笑着欣赏我的悲痛欲绝与怒火焚心,渐渐由温润变为冰凉。
“是谁?”我瞪着太妃。
“不敢说,怕她将我给炖了……”太妃垂着头不敢看我。
“废物!”我一脚将小狗踢飞。
我的滚烫的泪珠滴落到她的血泊中,立马发生剧烈的反应,就像火花溅落到火药中,她的身上瞬间燃起蓝色的火焰,我知道马上就要失去她了,但是我还是要死死地抱着她。
我的双手也燃烧起来,哔哔拨拨,衣服就像铁锈般从烧红的手臂上剥落,我哀嚎着,最后,焦炭一样的手中只剩一抔雪般的灰烬。
爱之磷火,焚烧一切。
我又坐在电脑前,双手还在冒烟。
北溟之北。
文星道人三十余岁,却已是鹤发鸡皮,与大地白雪融为一色,刚刚在三天前他还是万千少女的偶像,飘逸潇洒,黑发如瀑,除魔卫道,天下第一,却在一宿之间老了一百岁。
他将林汨的灰烬埋在北溟极昼山脚,永远沐浴阳光的地方。
立时收起伤心,循着大江一样的血迹,终于找到了九临帝尊。
“为了杀我,连红颜知己都失去了,最后我也死了,天下大同,你还有什么活着的价值?不如留我一命,十年后,我恢复元气,咱俩再一决雌雄!”帝尊道。
“我活不过明天了……”道人缓缓拔出了剑,那剑却重于千钧。
“人类的爱情果然是世间第一剧毒,看来我的辛苦经营没有白费。”九尊道,“你的血液、汗水、眼泪中,甚至是尿里,都饱含了我给你下的情蛊,你即使出家了,也是枉然……”
文星再难发出最后一击。
“谢谢你将我失去的头颅送回来了,我会表达诚挚的谢意,将你的毛驴做成阿胶,然后将你炼成仙丹服用,十年后本尊会再次南征,统一三界!”帝尊言毕,开始狂笑。
文星道人还有一个徒弟或是侍女,她便是茏萋萋,在琰浮洲一役中被打落须弥山,从此杳如黄鹤。她一袭黑衣,面如冷峻、傲然的极昼冰峦,瞳如幽蓝、深阔的北溟沧海。
此时,千钧一发,她突然现身,长剑挥出,龙光纵横,帝尊毫无戒备,最后一颗头颅像磨盘一样滚落,然后世界尽赤。
茏萋萋捧着文星道人的脸,“主人,对不起,我是帝尊的女儿,我不得不……”
她已久久沉溺在人间。
道人还有一丝力气,他能将剑缓缓刺入她的心脏中……
我的双手还在冒烟,写到这里,我竟然犹豫了,喃喃:“萋萋,萋萋,林汨,萋萋……”
……
这一晚,我好像是睡在一条飘荡的独木舟中,昏昏沉沉,晕晕乎乎,似乎始终没有睡着,似乎一直处在梦中,嘴里不停地喃喃:“七七,七七……”
我突然从梦中醒来。
此时,七七掀开我的被窝钻了进去,温暖、轻软、光滑,就像新婚之夜的那条不太害羞的锦衾柔柔地覆在我的身上,眼中满是磷火,想要把我灼成灰烬,“星,你好烫,刚才一直在呼唤我……”
“我做梦了……”
“春梦?”
“似乎是噩梦,在梦里我变成了一个作家……特别真实……”
“似乎还不错……”
我突然跃起,钻出被子,拿出手机,凭着记忆,拨向了一个电话号码。
“谁啊,打电话不看时间啊?”那边一阵怒吼。
“我……是你的粉丝。对不起。”我迅速挂断了电话,内心一股深深的不祥,然后赶紧再拨向林汨。
林汨惺忪、慵懒,“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