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天，一骑朝北尽荒原。路如长蛇，乱石戈壁、起风烟。萧然，望狼川，乌骓骏马嘶迁延。前途渺渺悲感，瀚海衰草与饥鸢。夏暑冬凛，春倏秋猝，惯听虎啸啼猿。蜃楼疑海市，葱笼孤镇，车马喧喧。
郊野狸步独欢，凉景满眼，白云绣天蓝。秋飔净、梦怀清浅。驿路千年，黄沙淹。鼠窃兔贮，噪螽鸣雀，叶落知寒。醉夕晚照，滟滟油霞，往往歌而流连。
朔气穹苍澈，昧昧夜色，皎皎婵娟。况有胡琴慢调，遇吟诗对酒、且无眠。额仁艳抹浓妆，少年熠熠，何不倾城恋？旧梦氤氲、往昔萦绊，思邂逅媔目狐颜，众里寻，霓虹阑珊。
浣心以火、月浸薄衫，蓦然回首，幽幽莞尔，楚楚秋妍——
我几乎到了天涯……
离开宿龙，我趁着秋色，牵着驴子，领着仙鹤，向着北极熊与小熊座的方向迈进，直至草原，直至戈壁，直至荒漠……
饿了吃些干粮，渴了喝些露水，夜里抱着悟雪睡觉，鸡鸣之后继续前行，有两个忠实的伙伴陪在身边，可以说说知心话，倾吐一些猥琐的秘密，也不觉得无聊寂寞。
天气越来越凉，树叶越来越黄——一路走一路飘洒。
这日，我们又错过了住宿。在燕赵地区，三里就有一个小村，小村里有慈仁善良的老大爷老大娘收留我这黑俊的小伙，而在这里有时候几百里都看不到一个村镇。
幸亏我是半仙之躯，又随身携带半麻袋馕，又有灵鹤和毛驴供我取暖，还不至于冻馁而死。建议来北疆的丐帮弟子在秋冬季节避免迁徙，防止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成为冰冻人棍。
是夜，秋高气爽，穹苍澄澈，鱼钩般的新月半浮在水面上，我像贪饵的鱼儿一样，被她那抹弧度优美的笑靥割伤了。
在黄草里盘了个窝，我们席地而坐，拿出馕、榨菜与高粱酒，赏月听虫，把酒言欢，乌鹊从头顶静静飞过。
“悟雪，我的四大高徒就剩你一人陪在身边，不知你的师姐师妹现在可好……”我的心就像这大地一样深远辽阔。
悟雪吃着花生，打了一个响鼻。
我继续说：“晓天师姐被二郎真君庇护着还好，晓月师妹是个芝麻小仙，干的却是降妖除魔的营生，万一遇到像虎力大仙、羊力大仙那种高手怎办？”
悟雪从我手里叼过一块馕，心里道：“吃馕也堵不住你的碎嘴。”
“不知道我的美眉们过得如何，腊梅，七七，志玲……”
悟雪野蛮地将我垫的草窝也吃掉了。
我微喟，“灵鹤啊，你本来是上神大仙的坐骑，地位尊崇，每天吃的是仙丹，饮的是琼浆，现在跟着我吃糠咽菜，还都是生冷，连一处遮风避雨的洞府也没有，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真是难为你了，而且还得时时处处提防被我妨死，你还是离开吧……”
灵鹤童子道：“这样自由闲散的日子挺好。”
“跟着一个凡人，寿数是有限度的，迟早有衰老死去的那一天。”
“凡人追求不死药，神仙追求凡人的生活。长生不老是个很糟糕的事情，太枯燥乏味了，再加上那些天庭的清规戒律，连个情爱也不敢发生些，还不如做个真正的凡夫俗子，恋爱生养，生老病死，自然而然的事，那才是最浪漫最幸福的，神仙其实更嫉妒凡人……”
“如果，我们三个就这样平安地过完余生也好，总觉得……”
总觉得命运这个邪恶的巫婆时刻用那双冰冷的锥子一样的眼睛静盯着我，生怕我幸福安康，笑口常开。
我其实也是个鸟人，乌鸦嘴。
聊天就聊天吧，远离了凤丘、三官这种是非之地，早已安全了，有那么多余的担心、悲凉的情调作甚？
突然，悟雪咴咴叫了两声，我抬眼一眼，北边泛黄的长草瞬息之间全部枯萎，化为灰白色，并很快向我们这里蔓延过来。
我赶紧牵起悟雪向南边跑去，草里似乎藏着某种厉害的具有腐蚀性的毒物，还是别去招惹为妙。
路旁有一棵合抱粗的杨树，树冠里还有一个鹊巢，当树下的野草焦枯之后，整棵大树发出一阵枯裂的声音，化成了一段蛀蚀倾欹的朽木，喜鹊从巢里掉落，只余几片飘飞的羽毛。
然后一辆向北的疾驶的卡车闯入死亡边界之中，车灯熄灭，一阵刺耳的轮毂与柏油路的摩擦声，车缓缓锈蚀，慢慢停止，车门被风撕裂，司机从车上下来，踉跄了几步，颓然倒地。
此时，枯草停止了蔓延，我麻利地将悟雪拴好，奔向卡车司机，他气若游丝，脉搏几乎停止，我先是按胸一百次，然后用复活之手的电流直接叩击他的心脏，仍于事无补，他像只被暴晒的鼠妇虫一样，迅速失水、萎缩、干瘪。
我无奈地站起身，发现车中还有一人，瞳仁已是浑浊的灰白色，两腮凹陷，牙齿脱落，估计已没了生命体征。
我此时才感知死亡界限之内十分阴冷，热气与活力通过脚心急速流失，似乎重力也更大，每挪动一步都会损耗平常三倍的力量，急忙打开渊澜系统来阻止能量被饥饿的大地吸取。
灵鹤童子也觉察到了异常，赶紧招呼我脱离险地。
之后，我们沿着枯草的界限，绕道北走。
在死地之内，所有的活物都被屠杀殆尽，甚至连地下的蚂蚁与蚯蚓都不放过。
奔走十几里路，刚要坐下歇息，突然，听到一阵渺远的歌声。
一行三位便循着歌声而去。
渐行渐近，歌声也变得清晰起来。
我就奇怪了，在这里唱歌，难道不是《美丽的草原我的家》、《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之类的吗？
……十里风雪一片白，
躲账七天回家来，
指望着熬过了这一关，
挨饿受冻我也能忍耐……
唱得如此凄怆，仿佛一下到了大寒小寒、风雪连天的季节了，我侧耳一听，不禁加快了脚步。
前方草丛的白石上坐着一位老者，在淡淡的夜色下，他满头白发，身形佝偻，意境萧瑟……
我发足疾奔而去，“师父——”
歌者正是章好古。
老者听到呼喊，一转头见是爱徒文星，向前疾走两步，张开双臂，把我搂进怀里，然后两行老泪便淌了下来。
双方相拥而泣半晌。
“文星，你怎么也来这里了？”好古老师抹了抹眼泪问道。
“继承老师的衣钵，追随老师的脚步，流浪天涯，四海为家。”我道，“错过了宿处，只能踏月而行，刚刚听到有人唱歌，便跟了过来，没想到果真是老师。”
“那可真是太巧了，正琢磨呢，死在这荒山野岭，连个收尸的也没有，真是便宜了野狗老鸹了，心想要是文星在就好了，真是不经念叨。”
“我给老师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小友，名叫……曲灵鹤，这个是我的坐骑……毛驴小雪。今晚咱们就宿在这里吧，我去捡些柴禾，点上一堆旺火，有些干粮，最重要的是有老酒，老师要是累了，就睡会儿，我放哨；不累的话，彻夜长谈，我给你汇报一下分开这段时间的遭际。”我边说边将酒葫芦拿出来。
“有酒甚好。”
“老师，我得跟你道个歉。”
“做什么坏事了？”
“我呢，在宿龙县生活了一段时间，以卖艺为生，有天，我遇到了一个名叫葙丘晓月的小姑娘，年方二八，十分热爱音乐，十分着迷于我的琴技，非要拜我为师，关键是她不仅聪明伶俐，还长得十分喜人……”
“说重点。”
“我将崔嵬琴送给了她。”
“你个败家子！”说完狠狠给了我一个栗凿，“曲不离口，琴不离手，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百日空，三天不练门外汉……”
“师父，我新得了另一把琴，名叫‘见龙’，用这把琴弹奏《炼魔引》十分顺手……”
“赶紧拿出来让我看看！”
我从囊中将龙琴取了出来，好古老师摩挲又摩挲，看了个仔仔细细，“好琴，这就是了，怪不得《炼魔引》弹不成，原来不是技术上欠火候，而是输在了琴上。文星，你用这把琴给我弹弹——”
我接过琴，对灵鹤说：“你退出去一百里，半个时辰之后再回来。”
在好古老师诧异中，将琴铺于白石之上，西天半痕新月，我用酒烈洗手，秋风拂来，四下一片荒草之声……
撩动琴弦——
此时此刻，我端坐在北方的高原之上、宇宙中心——
弦音发出，在风中远播，渐强，形成一缕细浪，在高山、河谷、松林、洞窟……温柔地震荡，然后缓缓化成一丛波涛，舒缓地流动，向四外蔓延，淌过大地，同大海与汪洋拥抱，起初大海像死神一样寂静，此时却变得躁动不安，她腹中孕藏的狂怒凶兽渐渐醒来，势要破胎而出，然后层层海浪渐次增强，土丘最终堆叠而成山峰……
我此时已转到金弦——
怒海狂涛，千仞巨浪，击碎一切阻遏，又刹那死寂，狂澜骤合，幽暗的大海正中耸起一道峰脊，随即裂开，一条暗黑的巨龙崛起，盘旋而上……
龙弦——
一时，天空乌云漫天，雷鸣电闪，那狂儁的神兽抵达云端，发出一声摧坼宇宙的龙吟——
星月坠落，神魔萎靡，魑魅魍魉潜形，饕餮貔貅匍匐……
方圆千里内的各色妖魅被涤荡一空……
山岳酥塌，吊睛白额大虫喵呜一声变成尺余身段。
曲终。
悟雪吃饱喝足，醉醺醺的，跳起了踢踏舞。
我纵有渊澜神力加持，也是精疲力竭，大汗淋漓。
好古老师瞠目，“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我故意谦卑一番，“还是琴优秀。”
“有你这么个好徒弟，此生能听到如此神曲，死而无憾也！”朗声道。
“老师，你我同游天涯海角，天天切磋，我还有其他几件别致乐器，一起好好研究研究，我准备用见龙琴配上磬与埙，将《炼魔引》上升到更高的层次……”
“文星，我只是一个小老师，再也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而且我也不能和你同游了。”好古老师重重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
似乎我这灾星又开始发挥作用了。
“我要死了。”
“死……”
似乎我一直在变强，就像一块贪婪的磁石，吸尽了所有亲近我的亲朋的铁元素、光与力、运势、能量，乃至生命与元神……
“我死了以后，不要火化，不用棺材，就地掩埋，这是一个流浪者最好的归宿。”
“师父，你不会死的。”
事情有些不妙，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人终有一死，或早或晚，我本来能活到一百岁的，可是，刚才，不知道被什么妖物给摄取了命元，一下就不行了……我能感觉到，死——不远了，有东西在向我招手，催我过去……我终于能与她在泉下相会了……”
我一摸老师的脉搏，已经十分微弱，急忙向他的心脏输送能量。
他喝了一口酒，“文星，别费劲了，晚了，我的脏器都已经衰竭……就剩半口气了，本打算最后唱首歌，再给自己挖个舒服点的坑，真没那个劲了……你葬了我之后，赶紧朝南走……那个东西估计在北边，连树和草都被……”
“师父，你不要说话，节省体力，我给你……”
我给你……
他的眼睛缓缓合上了，然后手臂垂了下来，在我怀中渐渐失去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