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玉回眸看了一眼妇人,回答道:“就是在来的路上,她被人从巷子里赶出来,正巧撞上了我的轿子。我担心她的事会影响到爷爷,才把她顺路带了过来,等回去以后再领她去见爷爷。”
“你为何不直接让人带她回去见宇文将军,她千里寻夫,好不容易看到些希望,合该迫不及待的赶去才对,你今日回府最早也是下午了,和你爷爷讲明事情经过,最快也要明日才能找到人。”
宇文玉神情一愣,咬着口中软肉,迟疑问:“你的意思是……”
沈若华舒了口气,慢悠悠的晃了晃手里的团扇,将目光投到边上的街市上,缓缓说:“她方才所言不可信。一是口音,你长居京城分辨不出,我却听哥哥提起过,她的口音偏外域,有燕赤人的影子。”
宇文玉不由自主的靠近了沈若华一点,身子僵硬,“可是、她说自己住在边关,边关也不少见前来投靠的异国人,说不定她是逃来东岳的。而且她看着饱经风霜的样子,也的确符合她一路逃亡而来的说辞啊。”
宇文玉说的是条理清晰,但细听却听得出她声线中的颤抖,她长居京城,并不足矣分辨这些东西,沈若华勾了勾嘴角,压下头说:“燕赤和东岳自去年起,便处在僵持的状态,哥哥告诉我,前几日曾在京城抓到过身上刺有燕赤标志的燕赤探子,你怕是不知,燕赤之前攻打过东岳吧。”
宇文玉咬着唇问:“所、所以?”
“所以从年初起,皇帝就已经下令到各个州和城池,所有燕赤来的百姓,皆要在衙门登记,没有府衙的准许,不可随意出城。她的口音和燕赤人很像,即便不能确认是燕赤而来,也必定是外域之人。”
“千秋节在即,京城的守卫都很严格,所有外域人进京都要留名登记。”
“若真如她所言,她是跟着商队来的京城,那过城门时一定会被拦下,如果被官府的人拦下,那她直接把遭遇告诉衙门不是更好,提及宇文将军的部下,衙门的大人都会掂量三分。”
宇文玉攥了攥拳头,低声说:“那就是说,她并不是跟着商户前来,而是自己潜入了京城?”
沈若华将团扇抵在下颌上,回忆着方才所注意到的细节,红唇微动:“她身上很狼狈,手脚都是泥泞,可指缝很干净,而且指面光滑,若真是边关的农妇,整日作业绝不会有这样的差别。”
“她脸上很黑,耳后的肤色却很正常。更有可能是故意做出来的遮掩,最重要的……”
沈若华面色沉肃,看向宇文玉,“她虎口处的茧很重,手上数处都有痕迹。这些都不是一个做工的农妇能留下的,她肯定学过武功,最起码,她很会用剑。”
“她真的是燕赤潜入皇城的探子?”宇文玉险些蹦起来,面上血色全无。
沈若华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八九不离十了吧,就算不是燕赤人,也是从其余几国而来,目的不明。”
“她为何盯上我?莫不是是想通过我,来刺杀我爷爷!”宇文玉紧张的喘着粗气,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哭丧着脸说:“那我一定要回去告诉爷爷才行!”
沈若华抬起团扇拍了拍她的脑袋,脸上带着笑意,眸间神色却一片深谙。
“她并不是冲我们来的,你先别太激动,免得打草惊蛇,等离开这儿,我自会寻人去帮你。”
宇文玉听话的点了点头,她心情有些低荡,不想再在此地多待,转身便往人群中走。
沈若华在廊上站了片刻,才起身往门口走去。
二人在长廊上商谈的这半晌,公孙岚已经和几个贵女聊的十分投机。
她和公孙婉本就是宫内唯二的两个公主,本来公孙婉一直压在她头上,现下公孙婉订了亲,被关在公主府内待嫁,她在京城中一时间混的风生水起,被贵女吹捧,好不自在。
公孙岚一边和她们闲谈,余光也一直关注着沈若华那头。
她正欲起身上前攀谈,就见沈若华提步要走,忙喊住了她。
“郡主留步——”
沈若华步子一顿,转身看了她一眼,笑问:“公主有事吗?”
“郡主这是要走了吗?”公孙岚走上前,她说话的语气不温不火的,慢条斯理让人不耐,正巧沈若华心里装着事,也不想和她周旋,直截了当说:“我府上还有些事,就不多待了。”
公孙岚面露遗憾,“是么,好不容易见郡主同我们小聚一次,怎的什么也没聊就这么走了。”
方才讽刺沈若华的贵女,现下就坐在公孙岚位子的边上,她摆着扇子,白眼翻到了天上,阴阳怪气道:“安懿郡主的面子未免也太大了,先是宇文小姐,再是公主,都是好心才请郡主前来小聚,郡主竟如此不可她们面子。”
她腰肢一扭站了起来,走到公孙岚身侧,谄媚一笑,“公主,郡主想走就让郡主走吧,说不定是我们说的,郡主插不进话,与其让郡主孤零零的在这儿,倒不如先让郡主回去休息。”
“公主,我这次过来,带了一幅花重金得来、听说是古时鼎鼎大名的大才女所作之画,我已经吩咐人下去搬了来,给诸位姐妹鉴赏一番,看看可否是她的真迹。”
站在一旁的宇文玉面色一变,若是闲谈品茶也罢,等再过几炷香的功夫,她就能随便找个原因散了今日的局,但若是赏画、鉴画一类的,不知要弄到什么时候去。
不知道那农妇是探子便罢,现下知道她意图不轨,宇文玉是万万不敢再和她待在一个地方。
故而那女子刚说完鉴画,宇文玉就出言反对:“鉴画什么的就算了吧!你重金买来的画,哪里是我们这些看着玩玩儿的能随意评判的,若是说错了反倒伤了你的心,还是留在马车上吧,这一路搬上来磕碰到哪里,你自己也心疼不是。”
公孙岚哪里懂什么书画,她自小都是在萧妃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别说鉴赏书画,她就是拿起毛笔来写字,也只能说是不丑,若真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不就贻笑大方了。
公孙岚紧张的直起团扇遮住红唇,听宇文玉这么说,忙不迭的附和:“玉儿说的对,咱们在这儿聊天茗茶就好了,那妇人还在这里,我们鉴画什么的时间一长,她怕也觉得无所适从……况且郡主也要走了,这鉴画的事,不妨等下次郡主过来,咱们再说也不迟。”
二人的话让边上一群本想激动附和的贵女都歇了心思,到了嘴边的话囫囵了一圈,都转了个话锋,纷纷谦虚的说不必、不行,同平日里的举动大相径庭。
那女子本是想炫耀一下自己得来的真迹,又想讨好一下宇文玉和公孙岚,却没想到这两人都出言拒绝。
她自然不敢怪宇文玉和公孙岚,本就对沈若华颇有意见,听了公孙岚的话,更是愈演愈烈。
“可若是我们在这聊天茗茶,闲叙家常的话,她在此也有些不合适吧!”那女子扭身摇指屏风后的民妇,眉宇微蹙看向宇文玉,“宇文小姐,我们聊的事,让一个农妇听去,怕也不好。”
“郡主现下不是要走了吗?不如就让郡主把她先送去将军府,既不耽搁宇文小姐同我们小聚,也不耽搁她找夫君,你们看这样如何?”她左右看了看,寻求赞同之音。
她心中打着算盘,先解决了那碍眼的农妇,等沈若华带着她走了,自己再让人偷偷的把画给搬上来,届时就说丫鬟擅作主张搬上来的,不就成事了么。
沈若华看了眼那女子的脸便收回了视线,默不作声的勾了勾唇。
这边宇文玉还没说什么,那民妇就匆匆跑了过来,“宇文小姐何时带民妇回去就行!宇文小姐肯帮民妇,民妇就已经很知足了,民妇万万不敢让宇文小姐,为了民妇闹得不虞。民妇可以在楼下等,哪里都好!”
知晓这民妇是探子,宇文玉也摆不出同情的表情了,她紧捏着拳头,极力掩饰慌乱,僵笑着说:“你就跟安懿郡主先回去吧,我让人先回去找爷爷,把你的事告诉她,你很久没见到丈夫,一定很着急。”
那民妇怯生生的看了眼沈若华的脸,就迅速垂下了头,一副害怕的模样,颤颤道:“民妇哪里敢、敢麻烦郡主……民妇就在下面的巷子等着小姐就好,届时只要小姐让民妇跟着小姐的轿子……”
那女子听得眉心直跳,不悦的打断了她:“你是赖上宇文小姐了不成!让你跟着郡主先回去,你偏不肯,说不敢麻烦她,却敢麻烦宇文小姐?你这从边关来的农妇,看着大字不识一个,倒是懂这些弯弯绕绕!”
她眯着双眼看着她须臾,啧了声说:“我方才就觉得奇怪,你分明怀着孕千里寻夫,看着却半点也不着急么,方才还能悠悠哉哉的吃东西,你当真是来京城找人的?”
农妇捂着肚子退了几步,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捂着眼哭道:“民妇知道耽搁了姑娘们玩乐的时辰,民妇何尝不想现在就回去寻丈夫,可——”
“你一直都不说丈夫的名字是为什么?这样吧,你把你丈夫姓甚名谁都说出来,为了不耽搁你和宇文小姐的时间,现下就派人把你所说之人的名字传回去,如此不就行了。”
农妇咬着牙垂下头,眸中划过一道杀气。
她缓缓一笑,说道:“那也好,我丈夫名叫赵弃,可不过只是营中一小将,不知能不能寻到。”
宇文玉移开目光,看向沈若华,启唇道:“那烦请郡主去一趟将军府,将此人的名讳、和她所言通通告知我祖父,待我们散了,我再领她回去见祖父。”
沈若华会意颔首,扭身离开。
农妇目光晦涩,垂首轻声说:“那民妇也不在这碍姑娘们的眼了,民妇在楼下等候小姐。”
说罢,她提步也离开了雅间。
待雅间的门合上,宇文玉才长舒了一口气,脚下趔趄,险些摔坐在地。
正巧站在她身侧的女子出手搀了她一把,“没事吧,怎么了?”
宇文玉站稳了脚步,缓缓摇摇头,“我没事。”
她撤开手后,宇文玉就垂下了手臂,转身之际,一张绢帕从她袖笼里掉出,落在女子脚前。
她喊住宇文玉,“宇文小姐,你的绢帕掉了。”
她弯下腰将绢帕拾起,拍了拍上面的灰,笑着递还给宇文玉。
宇文玉看着那绢帕皱起眉,讷讷的应了一声,伸手把绢帕拿了过来。
她抚了抚上面的纹路,嘴唇轻抿。
这帕子她什么时候戴在身上的?
沈若华快步走下楼梯,候在楼下的小厮笑着上前来迎,却见她脸色紧绷,抬着团扇挡住了她的动作,拎着裙摆径自离开了天鹤楼,走上了停在巷子边的马车。
蒹葭坐在前室上正百无聊赖的打盹,蓦地见沈若华回来,忙跳下了马车。
“小姐回来了,怎么这么快?”
沈若华眉头紧锁,踩着小凳便要上去,身子刚探入一半,便听后头传来呼喊。
“郡主!郡主请留步——”
蒹葭扶着沈若华的背,闻声回眸看了一眼,指尖蜷缩了一瞬。
沈若华眼中神色稍沉,抬了一半的腿缓缓放了回去,收敛了神色,别过头看了过去。
她面露疲态和不适,语气却温和的问道:“你还有何关于你丈夫的细节,要我告诉将军的?”
农妇慢慢走了上去,“民妇是想来和郡主道谢。”
她正想凑上去,便被蒹葭拦住了去路,她瞳孔微缩,有些畏惧的往边上站了站。
沈若华抬手搭上蒹葭的肩膀,纤长的指尖敲了敲,示意她退到边上。
她面不改色的站在小凳上,垂眸看着农妇,说道:“我无非也是替她带句话,你不必如此客气。关于你丈夫的细节,你可否告知一二,我将这些转告给将军,兴许能好找些。”
“如此麻烦么?”那农妇面露犹疑,她捏着衣裳下摆,许久才咬牙说:“要不,民妇跟着郡主一起去吧。”
沈若华袖下指尖微颤,面上神色不显,温和道:“那也好,那你上来吧。”
农妇冲着她笑了笑,在二人转身后,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眼中浮上一丝得意。
没想到进展的如此顺利。
她如此想着,手搭着车壁,便要走上。
谁料隔着一层车帘,里头传来蒹葭慌张的呼喊:“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小姐!”
她上车的动作一顿,舔了舔唇瓣,撩起车帘,担忧的说:“出什么事了?郡主?”
只见方才便神色有异的沈若华,现下咬着唇,一脸痛苦的倚靠在车壁上,指尖用力按压着颞颥。
蒹葭焦急的从马车内走出来,“小姐这是又头疼了。我得先带小姐回府去看大夫才行。对不住,我不知你和小姐有何约定,但现在我必得先送小姐回府才行。”
农妇愣愣的从小凳上走了下去,眼睁睁的看着蒹葭将小凳收回马车上,跳上前室。
沈若华撩开帷裳,脸色苍白,一句三喘,“待我、咳咳,待我回府,再让人、去将军府传话,抱歉……”
“小姐你别说了,您忍忍,奴婢马上送您回去。”
主仆俩一唱一和,还没等那农妇反应回来,马车已经驶出去老远了。
她快步跑到巷子口,看着马车边摇晃的帷裳,有些担心的捏了捏拳。
马车驶离天鹤楼,沈若华才将嘴边的绢帕放下,脸上伪装出来的难受也消失无踪。
片刻后,车帘外的蒹葭低声问她:“小姐,是回府还是……?”
“先回去,你带我的口信去一趟荣王府。”沈若华小心翼翼的探出身子,透过帷裳的缝隙瞥了一眼天鹤楼的方向,唇上的口脂被她紧张的抿没。
“方才那个女人,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燕赤的探子。”
蒹葭背脊一凉,脸上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
她用力甩了甩马绳,走最短的路回了将军府。
她忐忑不安的回到院子,身心疲累有些昏昏欲睡,她强打着精神支撑了半个时辰,便听房门被人一把推开。
沈若华以为是蒹葭传了信回来,立即起身去迎,谁知见到的却是霍孤。
沈若华脚下步子一停,对他突然出现,表现的十分诧异。见他额上遍布着汗珠,脸上神情阴郁,朝她走来时,不可避免的叫她察觉到心颤和怯意。沈若华身子往后倒了倒,脚下却生生一步也未动过。
她抬起双臂,等被他用力拉扯进怀中,眉心下意识的拧了拧,手臂却顺势环了回去。
她贴在他胸口,能听见他非正常的心跳,也能从他的焦虑中感觉到他的惧怕和胆怯。
沈若华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失笑说:“怎么了霍孤,蒹葭又和你夸大了什么?我什么事也没有,那个燕赤探子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伤人。你堂堂一个大将军,这都想不通?”
霍孤将脸埋在她颈间,须臾才抬起,沈若华见他通红的双眼,登时便急了。
还未等她开口,霍孤便嗄声说:“你碰她了吗?昭昭?”
沈若华一怔,“碰谁?那个探子?”
“嗯。”
沈若华见他面上难掩的悲伤和担忧,也认真的回想了一阵,而后摇摇头:“没有,我没碰过她。”
“小姐——”
蒹葭从门外奔了进来,在看见霍孤身形之时,停住了脚下的步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收敛面上的焦急和担忧,颔首跪下,“王爷,属下已经把大夫找来了。您……您要不先在外面等——”
“闭嘴。”霍孤目不转睛的看着沈若华,呼吸微沉,“把大夫带进来。”
“可是小姐她——”
蒹葭和霍孤扫来的阴冷目光撞在了一起,到了嘴边的话哽在了喉间。
停在门口的大夫试探着走了进来,他脸上蒙着厚厚的白巾,目光触及霍孤拉着沈若华的手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若华看着那大夫的打扮,更加不明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一脸迷茫的被霍孤拉到榻上坐下,那大夫埋着头走了上来,先是替她诊脉,继而问道:“请问郡主,可有触碰到那位身……那位衣衫褴褛的农妇?”
大夫吞了口口水。
沈若华拧眉,“我没碰过她,但和她共处一室,待过大约半个时辰。”
大夫识趣的没再多问,目光迟疑的看着霍孤,低声道:“王爷,现下时间太短,草民诊不出什么,或许……要再等三四天才行。”
“等什么?”
沈若华烦躁的打断了他,想甩开霍孤拉着她的手,却怎么也挣不脱。
霍孤与她十指相扣,紧紧攥着,声音低哑:“昭昭,你乖一点好不好。”
沈若华对上他的双眸,有一瞬的哑言,停了动作,叹道:“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要找大夫来?和那个女人有关吗?”
蒹葭喘息不匀,红着双眼,忍不住开口:“小姐,方才王爷在天鹤楼抓到她,她当场自尽,带走时我们发现她身上有许多疙瘩……”
“那个女人已经染了瘟疫一个多月了!她还把贴身用过的绢帕偷偷放在了宇文玉和公孙岚的袖笼里。大夫说这瘟疫极易感染,所以小姐……”
沈若华脑中嗡了一下,眉头蹙起,颤声复问:“瘟疫?什么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