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了咬牙,在众人面前硬着头皮说了出来。
“……”
“还和太子多次召见,从花街柳巷出来的女子,寻欢作乐,罔顾律法。此举前几日被言官揭发,引皇上盛怒,今日早朝下旨,将他流放充军,永远不得回京城。”
二夫人还没来得及被人搀起,就软着腿跌坐了回去,她脸色瞬息万变,从最开始的不解和痛苦,渐渐演变为愤怒和崩溃,二夫人心中火气越烧越旺,哑着嗓子咒骂起杨苯来。
她三两下从地上站了起来,推开想要拦她的杨家人,跌跌撞撞的往厢房外跑去。
殷夫人阻拦不下,焦急的挥使着下人跟上去,“快去跟着二夫人,别让二夫人做了傻事!”
屋内众人一个个沉默不言,义愤填膺都写在了脸上,殷夫人吩咐完以后,也紧皱着柳眉捏紧了拳头。
“杨苯这次实在是太过分了!恒儿,皇上还说什么了?可有迁怒你祖父吗?”
杨景恒:“没有,只是二叔日后想要再回来,恐怕是希望渺茫,祖父回来的路上,情绪也很不稳定。”
“毕竟二哥是老爷的亲儿子,这日后再也无法想见,老爷和老夫人不知要多伤心。”三夫人指尖卷着绢帕抹了抹眼泪,唏嘘道:“真是祸不单行,分明之前只是罢官,现在、竟到了这般地步。”
殷夫人闭了闭眼睛,长叹了声,“你们都先回去吧,改日我让人把这屋子收拾收拾,暂时封起来吧。”
众人纷纷颔首,一道走出厢房。
沈若华慢悠悠的走在人后,拎着锦裙刚走上庭院的石阶,足下一顿。
她在身上摸索了几下,黛眉一蹙,“我好像有东西落在厢房里了。”
杨清音正巧走在她前头,闻言说:“那我陪你一起去找。”
沈若华点了点头,两姐妹一前一后折返了回去。
杨清音扶着门框先走进屋,问道:“华儿,你落了什么东西?”
“是一块玉,大约这么大,上头刻着昭字的。”沈若华给她比划了几下,杨清音点头示意后,便俯下身寻找了起来,沈若华也跟着在屋内摩挲,脚步往内室挪动。
她余光注意着杨清音的动向,在案几前的一堆竹简前半蹲了下来,从袖笼里抽出竹简,叠在了最上头。
沈若华转了个方向假做寻找,刚起身,身后便传来杨清音惊喜的声音,“华儿!你的玉佩我找到了!”
杨清音拿着玉佩跑了上来,往她手心一放,“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没错,正是,我们走吧。”沈若华将手中一握,二人相视一笑,挽着手离开了。
身后的厢房落上门锁,沈若华眸色一动,紧绷的眉眼舒展,轻轻舒了一口气。
几日后
殷夫人派去整理书房的下人,整理到一半时,回过头见管家正站在门外。
管家本没出声,见他看见了自己,便主动走了进去。
“管家这个时候来,是有什么吩咐吗?”那人站起身施了个礼问道。
“嗐,是老爷吩咐的,让把二老爷之前写的这些奏折,还有房内的衣物,都搬到老爷那儿去,老爷有用。”
管家往桌上瞥了几眼,想起杨太师与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心中感慨的叹息。
那人立即会意,把早就收整好的东西摞了起来,对管家道:“小的帮管家给老爷搬过去吧,东西有点儿多。”
“好。”
二人一人搬了一摞,放到了杨太师的书房。
小厮离开后,管家就去了正房禀告了杨太师。
杨太师和杨夫人都在,二人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压抑低落。
管家弯着腰走了进去,轻声禀道:“老爷夫人,东西,都搬到书房了。”
杨夫人有气无力的点点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管家离开后不久,杨夫人便站了起来。
“老爷,过去看看吧,人都走了,好歹把留下的东西,亲自收拾收拾。”
两个人在旁人面前,不轻易表露悲伤,在私下里却无需掩饰了。
即便杨苯再混账,那也是二人曾经寄予厚望的儿子,若不是救不了,哪里能眼睁睁看着他流放,此生再无见面之可能呢!
杨夫人等了片刻,杨太师才缓缓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轻叹了声,“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缓缓朝书房走去。
足下似有千斤重一般,推门走入书房之中。
夫妻俩各自走向两个方向,杨夫人去收拾衣物,杨太师则去翻看了那些奏章。
衣物早就已经叠好了,杨夫人却执意把每一件抖散,然后重新叠起来,不多晌,眼泪就无声的遍布了脸颊。
杨太师太了解夫人了,即便是背对着他,他也察觉到杨夫人在偷偷的哭。
他心中也涌起一阵酸涩,翻看竹简的动作微微加快,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手在发抖。
这样的情绪终止在他翻到的最后一个竹简上。
杨夫人也叠完了衣裳,正偷偷擦着眼泪。
蓦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她双肩一耸,回眸一看。
只见杨太师拍案而起,双手死死的攥着手里的竹简,指关节微微泛白,手背上青筋暴露。
身上勃然而起的怒火,让杨夫人一头雾水。
“怎、怎么了?”
杨夫人从地上爬了起来,迈着碎步跑了过去。
杨太师脸上没了之前的悲痛,他紧咬着牙根,眼中满是失望和愤怒。
“这个逆子……这个逆子!”
杨太师哆嗦着唇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杨夫人心中焦急,看他迟迟不言,忍不住将竹简从他手中抢了过来,目光闪烁的将竹简上的内容看完。
杨夫人的表情僵在了脸上,她手腕一颤,竹简便从手中滑落在地,她的人也滑坐在了案几边。
杨夫人咬着唇隐忍片刻,便低声嚎哭起来。
“他、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他是要毁了这个家!我怎么生了这么一个混账东西!”
杨夫人第一次失了优雅风度,气的不断拍桌子怒骂,如果说之前她对杨苯有不舍,现在已经全被愤怒填满。
杨夫人哭的喘不上气来,反手把竹简从地上抓了起来,摊放在案几上。
她一遍遍的看过去,从字迹再看到下面的朱印,她没法宽慰自己,这可能是有人陷害。
因为这分明就是那混账,想要和杨家同归于尽的证据!
如果这封奏章到了皇帝的龙案上,杨家就完了!
什么扶持太子贪图皇位,谋求从龙之功,桩桩件件都是要把杨家往死路上送!
杨夫人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忽然开始庆幸,杨苯这封奏章还没来得及交上去,人就被流放了。
杨太师暗暗磨牙,脑海中迅速回想到前几日,他去找杨苯的时候。
那混账当时就是急急忙忙的在找什么东西,自己还未明说之前,杨苯自己就吓的提到了奏章的事!
原来那混账,一早就抱了要和杨家同归于尽的心思!
杨太师坐回椅子上,已经冷静了下来,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沉稳,看不到半点悲痛的意思。
他拿起桌上的竹简,冷声道:“我马上把这东西毁了,你把那些衣物,都让人送回他的地方去!让人把那院子锁了,日后谁也不许出入!”
杨夫人没有异议,只是想到什么,皱着眉说:“那二媳妇呢?”
杨太师叹了声说:“改日与她家里人见一面,她若想要和离,就随她去吧,这些年是那混账耽误了她,她若愿意,我杨家永远把她当二夫人看待,随她是要和离还是改嫁,都无妨。”
杨夫人点了点头,抹干净了脸上的眼泪将杨太师送出了门,然后面无表情的拎起那叠衣物,出了门就丢进了丫鬟的怀里。
丫鬟接的一脸莫名,还奇怪怎的夫人进去还是一副低落的样子,出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把东西送回去,告诉管家,让人把杨苯的院子都锁了,日后,不许任何人出入!”
丫鬟被杨夫人的气势逼的心口怦怦直跳,讷讷的道了句是,埋着头迅速离开了。
…
…
杨苯的事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由于太子不在京城的缘故,皇帝的怒火通通发泄在了皇后和楚家的身上。
皇帝想要借着太子的由头废了皇后,可是太子犯错归太子犯错,现在没有证据证明,皇后派人杀了姜州太守。皇后纵然有管教不利之过,可是还不至于到废后的地步。
何况现在的后宫,根本无人能胜任继后的位子,如若废了皇后,后宫中宫之位空悬,恐怕会引起许多波折,后宫不宁,还有可能影响前朝。
故而皇帝欲要废后的举动一出,顿遭群臣反对,甚至有人跪在养心殿前迟迟不肯退下,逼皇帝消了废后的心思,接连几日下来,已经跪晕了好几个大臣。
可是皇帝的态度一直不明确,朝臣急的嘴上都冒了泡,到现在不得不求到了太后这边。
太后不好拒绝,只得接见了一位大人,那人进了寿康宫便跪在了太后跟前,苦口婆心的恳求太后前去劝劝皇帝,废后对前朝后宫都是有弊无利,搞不好前朝动荡,会生大过。
太后被烦的耳根起茧,囫囵吞枣的听他唠叨的几句,就赶紧找了个借口把人给打发走了。
安姑姑把人送出去后就立即赶了回来,太后手肘撑在案几上,无奈扶额,连声叹气:“可把哀家烦死了,这群老东西的嘴巴也忒能说了,怪不得皇帝不愿见他们。”
“太后打算怎么和皇上说啊?”安姑姑上前把给官员准备的茶水拿了下去,又替太后添了新茶,问道。
“这几日萧妃来的也勤……”
“哀家何必趟这趟浑水。”太后心里明镜似的,“皇帝并非哀家亲生,这其中本就有隔阂,哀家既然主动退出参与后宫之事,就是为了让皇帝安心,不给怀瑾若华添麻烦。哀家谁也不想亲,她们爱怎么闹怎么闹,哀家没兴趣,今日见见他就算了,明日让人转告他,就说哀家没法左右皇帝的龙意,爱莫能助,让他另寻办法吧!”
“是。”
…
…
处理完了杨苯的事,沈若华总算能安安心心的休息了。
烛灯摇曳,将沈若华的影子映在墙上,影影绰绰的晃着。
蒹葭在内室铺完了床铺,将床帏放下了一面,走到外头的小书房去喊沈若华。
“小姐,天色晚了。小姐这几日忙的脚不沾地,现在事情结束了,小姐也该好好休息了。”
沈若华落下一个字,嘴角勾了勾,笑道:“哪有你说的那样严重。”
“王爷走之前特意叮嘱蒹葭,让蒹葭好好照顾小姐,属下这是代王爷告诉小姐,好好休息呢。”蒹葭伶牙俐齿,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
沈若华无奈的垂下眸,将手中的毛笔放了下来,动了动手腕,“罢了,怕了你了。”
蒹葭嘿嘿一笑,将桌案上的东西收拾好,把烛灯拖了起来。
主仆俩回到内室,蒹葭替沈若华放下床帏,吹灭烛灯后,便退了出去。
沈若华也的确有些乏了,在床上辗转反侧了片刻,就沉沉睡了去。
可这一夜一点儿不平静,临近夜半,沈若华便醒了。
厢房外冷风呼啸着,窗牖被拍打的一阵阵的响,沈若华交叠着双手,往掌心哈了一口气。
本以为这个冬日不冷,她屋内炭火也没点,怪不得屋内冷飕飕的。
沈若华正想起身喊人,过来点起炭火,就听见外头一阵闹哄哄的动静。
沈若华撩开床帏套上了绣鞋,披上披风,将桌案上的烛火点了起来。
同时,叩门声也响了,“小姐?小姐?”
沈若华拿起烛灯,应了声,“我起了,进来吧。”
蒹葭推门而入,她身上只穿了件外衫,发髻也没梳,急匆匆的模样。
“外头出什么事了?”
“下雪了小姐。奴婢记得小姐屋内没烧炭火,被子也没添,生怕小姐冻着,就赶紧过来了。”
沈若华颦眉走到窗边,往外看了眼,密密麻麻如同棉絮一般的雪花从天而降,很快就在石阶上堆起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沈若华嘴唇动了动,嗄声道:“怎么这么突然……”
“奴婢们也惊着了,马上都快四月份了,这雪下的未免也太晚了些。”
蒹葭麻利的从柜子里取出加厚的被子,跟着她一起过来的侍女将银丝炭火点着,屋内渐渐的有了些暖气。
沈若华在窗边站了片刻,才折返坐回屋内的椅子上。
她抬眸看了看几人,说道:“你们屋内冷不冷?若没有炭火从我这拿些去点,先御御寒。”
这样晚,还下着大雪,赶去库房寻也太麻烦了些。
“奴婢们还备着往年的一些炭呢,不碍事。”几个丫鬟齐齐说道。
沈若华也不强求,几人做完事后,也不打搅沈若华休息,立即离开了。
人走了片刻,沈若华才吹灭了烛灯回到床上。
屋内很快暖和了起来,她却再也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