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很笨,不会绣花,不会官家小姐会的才艺,但妹妹的字却写得极好。那是一手漂亮的颜体,是他一笔一画亲自教出来的,就像她的性格,绢秀、细致,柔弱……以至于在锡林郭勒再次见到夏楚之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写得那样一手颜体的妹妹,为什么笔峰变得那样粗糙,不仅时常写别字,简直就是变了一个人。
他知道妹妹在锦城府受过伤,忘了一些事情。
可忘了事……连字也会写变?
不仅字写变了,还无端获得了那么多的本事?
不仅有许多本事,她甚至连性子也变了,不爱赵绵泽了,却爱上了赵樽,以前平和懦弱的孩子,居然光芒四射,豪情万丈,有时候比男子还要爷们儿,会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笑,也会弯弯绕绕,阴谋诡计的玩。因为他是她的哥哥,赵樽派他跟着她,跟了许久,也几乎掌握了她一点一滴的生活琐事,让他完全有理由相信——他的妹妹,其实不再是他的妹妹了。
可她不是夏楚,她又是谁?
从锡林郭勒到阿巴嘎,她深冰取鱼,她治疗伤兵,她收拾李娇,她诓骗银子,她撮合李邈与哈萨尔,她巧计破营,她智擒何承安,她夜入阴山……她的身上,根本就没有夏楚的影子,可他却只能把她当成夏楚,只能忽略掉心里不知何时生出的微妙旖旎。
阴山之危后,赵樽“故去”。
那是一段几乎只剩下他与她的日子。
他寸步不离的跟在她的身边,影子一般的存在。
她的喜、怒、哀、乐,都被他看在眼底。
那般坚强的她,是他同样坚强的理由。
她曾靠在他的肩膀上,拿他的衣袖擦眼泪。
“我才不会哭,我是在笑。没了赵十九,我一样会笑。”
一样会笑的她,烙在了他的心里……也最终让赵樽对他说出了那句话:“即便是你,也不可以”。
他羞愧难当,却怎么也排遣不出那一些罪恶的心念。
后来,她在金川门受伤,被传故去,又从花药冰棺中醒来,他却有些害怕面对。
他不知道,如今的她,是魏国公府唤他哥哥的“夏楚”,还是赵樽身边的楚七。
“你来了?”夏初七抬头,便看到了僵在门边的甲一。
飞鱼服、绣春刀……当东方青玄的惯有配置出现在甲一身上时,并没有违合感,却让她觉得陌生又熟悉。颀长的身姿、锋芒内敛,刻板,没有表情,半点无愧她曾经给他取的外号——机器人。
“我说你杵在那儿做什么?过来坐啊。”
甲一飘远的心神拉回,心已然宁静。他揖了一礼,避开视线,严肃道:“不知娘娘叫微臣前来,有何要事?”
他的样子太过生疏和客套,夏初七有些不适应。
随意一瞥,她笑答:“没事儿不能叫你来?”
甲一被噎住,没有吭声。夏初七眼波飞过,笑着指向对面的青藤椅。
“坐下说。”
甲一僵硬着脊背坐下,看向案几上贴着标签的各种药瓶,还有几本线装的书籍,那些书都磨毛了边,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很是爱重它们,平常看得颇多……
这些日子,她都是在这里打发时间的?
皱了皱眉头,他收回视线,“娘娘……”
“哥!”夏初七打断他,把药末倒入药盅里,严肃着脸批评,“咱能不这么见外么?分明就是两兄妹,搞得这般生分做啥?”
甲一微微垂眸,眼睫半遮视线,极为恭顺的样子。
“不敢,微臣不见外,那是得杀头的。”
夏初七斜着眼,不悦地瞪他,“甲老板,非逼我发飙怎的?”
旧时的称谓,旧时的语气,甲一怔了怔,视线迎上她审视的眼。
“……娘娘,微臣很忙。”
他踌躇的语气,逗乐了夏初七。她不自觉轻笑出声儿,“是是是,晓得你忙。你若不忙,我又怎会千难万难才请了你来?”
今儿是永禄五年十一月十五日,离夏初七醒来整整两个月了,可她统共只见了他三次。那仅有的三次,还只匆匆一瞥。她知道甲一是真忙,锦衣卫指使挥兼五军都督,两个嵌了黄金的头衔,让他看上去风光无限,可一个人有多大的权势便伴随着多大的责任,他平日里忙得脚不沾地,饭都吃不明白。
但不论他多忙,她做妹妹的,都必须为他的终身大事操心。
甲一的岁数,在这个时代,运气好点,都可以做爷爷了。可从洪泰朝蹉跎到永禄朝,他至今孑然一身,天天冷锅冷灶,孤零零的一个人,与一堆大老爷们儿泡在一处,让她不得不重操“做媒”大业。在今日之前的两个月,她让几个姐妹帮忙挑选,为甲一物色了十余个品貌皆佳的姑娘,想给这位身份特殊的国舅爷寻一房夫人。可甲一不仅不理会,还对她避而不见,弄得她不得不下懿旨“请”他过来。
鱼入瓮中,她悠闲自在,甲一却很头痛。
“娘娘,您到底所为何事?”
夏初七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看他不像断袖,又满意地点点头。
“事儿很简单,为你找媳妇儿。”
甲一无奈,重申一遍,“微臣很忙。”
“忙与找媳妇儿又不冲突。”
“我生活能自理,不需要旁人。”
“找媳妇儿又不是为了给你做老妈子的。”
“传宗接代?我更不需要。”
“你怎就不需要了?”他的油盐不进,让夏初七有些恼火,声音拔高了。
甲一目光微凝,将了她一军,“那娘娘的意思,找媳妇儿便是为了传宗接代?”
这句话反驳到点子上了。他知道,夏初七最讨厌男人把女人被当成生养的工具。果然,夏初七翻了个白眼,不再继续与他扯皮,只挥挥衣袖喊人,“金袖!”
金袖捂嘴偷笑着,入屋把几幅早已准备妥当的美人画像捧了出来,平放在甲一面前的案几上,恭顺笑道,“指挥使大人,请过目。”
甲一眉头皱紧,瞥向夏初七,“什么?”
夏初七也回瞄他,“装傻?”
甲一垂下眸子,“我若是不看,你会怎样?”
夏初七托着腮帮,笑得很贼,“我会每日宣你来看。”
甲一沉下脸,“陛下不会允许的。我食君之禄,得为君办差。”
夏初七眨眨眼皮,露出几颗白生生的牙来。
“你莫非不知,陛下他管不了我?”
若说这天底下,有谁能无视圣旨,还可以凌驾在陛下之上,确非皇后娘娘莫属。不过,她并非喜欢干涉朝政的女子,更不想做武则天似的女强人指点赵樽的江山。两个月来,她大多数时候都浸淫在药庐里,做她的“世外高人”,闲得无聊之余,便是为他做媒,做媒,做媒。
大抵幸福的人,总会希望身边每个人都幸福。
做她哥哥的甲一,自是首当其冲,遭老罪了。
甲一头痛地随手翻了翻案上的画像,也没看明白便哼了一声。
“一个也相不中。”
夏初七拍额,终于被他磨得没了脾气。
“甲老板,我说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甲一眉头紧皱着,看着她,不言语。
夏初七斜视着他,继续规劝,“哥,人不风流枉少年啦,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等你老了,想找姑娘,也没那力气了。再说了,你看你如今混得这么好,不抖着羽毛耀武扬威泡妹子,做什么苦行僧?毛病!”
“……”
看他不语,夏初七以为他被说服,再接再厉,“我做妹妹的,也不想干涉你的婚配……只是,你多多少少得亲近女子,像个正常男人那样才行吧?还是说……你喜欢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顿一下,看他抽搐着嘴唇,她严肃脸,“成,你说喜欢男人,也没有问题,我是很通情搭理的。”
“……”
“你到底怎么想的?”
她苦口婆心,然而,却无用。
甲一就像一尊泥塑的雕像,一动不动,就是没有回应。
夏初七快疯了,大力拍了拍桌子,指着他鼻子吼吼,“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生气的夏初七,粉嫩的嘴唇轻轻撇着,花瓣似的精致,白净的脸儿,就像一颗刚剥出来的白葱……甲一失态地怔了怔,尴尬地收回视线,拱手道,“实不相瞒,微臣心里,其实……早有人了。”
夏初七眼睛一亮。
那感觉简直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往前凑了凑,注意力集中在甲一微微发黑,还带着浅浅疤痕的脸上,饶有兴趣地问,“她是谁?哪家姑娘?”
甲一再次抿住嘴巴,微垂眼眸。
夏初七以为他不好意思了,嗤的一笑,“我说你这个人也是,自个儿心里有稀罕的姑娘了,为啥不说出来?害得我操碎了一颗玻璃心。说吧,别再等了,要是人家姑娘嫁了,即便你妹夫是皇帝,也总不能去帮你抢回来吧?”
她炮仗似的嘴,响过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