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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她竟然忘记沈钰痕的脸了(1 / 1)

<>白衡穿戴好往外走。日光自窗屉子漏进来,是一扇扇会发光的窗口,那光线千丝万缕,织成一匹巨大的绸缎,像棉被似的蒙住他全身,他仿佛在一张榻上走动着,有种半梦半醒的错觉。

他这一生也真是够稀里糊涂的。他生下来就被扔了,稀里糊涂被乞丐们养到了五岁,稀里糊涂进了戏班子,稀里糊涂爱上了她,这下场也是稀里糊涂的,她用几句狠话就扎死了他。

他停下步子,整个人像是陷进了日光深处。他要比以前更显瘦,长长细细的身子,如光秃秃的麻秆,依旧能见清姿,只是扎在地底的根腐烂了。花牡丹胡乱披起衣服,一时心中百感,杂顿在一起,倒也品不出是哪种味道占了上风,只是整个人木木的,像是被魇胜压制住了,是个找不着三魂七魄的傀儡。

白衡慢慢出门走了,也像个傀儡,钻进色彩缤纷的玻璃瓶子里,天是湛蓝的,新鲜的釉色,檐上雪水滴滴答答,杳杳如罄,更显世界寂静,只有那阳光像是会说话似的,熙熙攘攘,嘁嘁喳喳地热烈,晒得人睁不开眼。

他进了那瓶子的角落里,锁死了自己,以后天高海阔,大概是不会再相遇了。那阳光像是头发丝细的万把金针,刺得她全身都疼,她忽然生出一阵惊恐,连牙齿都在打颤。风把门吹上了,细微的一声“嘭”,在她心头滚雷一般,彻底劈断了她的爱情。她撵出去,像个被追杀的逃犯,不要命的跑。她也进了这个花花绿绿的玻璃瓶子,里面形形色色,她却再也看不到他的半点踪迹。太阳是块巨大的炭火,四周都是火星子,她满眼里都是光,哗啦啦流下来,湿了一脸。她蹲下身子,光脚踩在青石地上,雪泥黏冷,像是心尖上滴出的血,她逃脱不及,似乎死在命运的刀下了。

平檐靠在车窗上,她的头发在太阳光下光影幢幢,她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沈大少叫停车,司机将车靠路停下,他回头端详着她,目色里带着种柔和的审视,“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平嫣道:“没事,就是车里有些闷,不是很好受。”

沈大少笑道:“隔不远有一块梅园,正值怒放时节,你要不要去看看?等会我陪你走回住处,权当散心了。”

平嫣说好。他率先下车来,开了后车门牵她下来,并脱下厚呢子风衣披在她身上,体贴道:“大艳阳天,雪都化了,是最冷的时候,不要着凉。”

他正给她系扣子,像小学生做作业似的,一笔一划,又工整又呆板,诚诚恳恳的。她有些好笑,“二少爷这小丫头当得不合格,怎么伺候起人来这么笨?”

沈大少手里动作停了下,手指拈在滚圆的扣子上,粗呢子料毛毛地,有些扎人。他扣好最后一颗扣子,才抬起眼来,将那双被扎得微痛的手插进裤子口袋里,道:“日后多练练许就会好了。”

平嫣哈哈大笑,甩着手帕子往前走。他跟在身后,脸上也带着笑,斜斜露出一角牙齿,白晶晶的。他走了几步,像噩梦乍醒,突然察觉不对,这样双手插兜的动作,咧开嘴笑的弧度,像是一面镜子,映射的都是沈钰痕的小习惯。而他竟在自己都毫无意识的不经意间,渴望着偷偷变成他。

平嫣回头,见他古怪的立在原地,手松松垂在胯间,没有神采,像是被兜头凉水浇了。她有些个不忍,还是打趣道:“好了好了,又不是真的找你给我做丫头,你担忧个什么劲儿?”

日光在她脸上铺得甚匀称,薄薄一层金纱,她忍住笑,腮边漾出次第渐浓的玫瑰红,想是忍得极其辛苦。真是千人有千面,原来她在二弟面前,竟是这种样子,他艳羡,同样也有几分高兴,似乎是想通了,只要将她留在身边,冒充二弟也没什么不好。既然他死了,她们母子也无依无靠,他照拂她们,也算是情理当中的。只是日后江北那边少不得要早做安排。

园里红梅开得好,长街上小吃也做得可口,两人一路逛着玩着,回来时已经是傍晚了。冬日里昼短,六七点辰光,夜已深了。

平嫣走了许多路,有些脚酸,嘟囔着再不肯走。沈大少在她身前矮下身子,拍拍肩背,“上来,我背你走,现在孩子月份小些,再过一两个月就不能背了。”

她想起上次在雪地里的事来,沈钰痕也背着她,那次是共赴危难的前一夜,今夜却已劫后余生了。她趴上他宽阔的背,搂住他脖子,他提起她两腿,将她一背而起。她问:“我沉不沉?”他想起那次她从窗户里跳下来,他接住她,如接住一只轻巧的蝶,便实话道:“是重了些。”

她捶他后背,忿忿道:“还嫌我沉,你个杀千刀的,我怀的可是你的。”

他的背略弯了些,面朝雪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抬头,“是......是我的。”他的目光灰色蒙蒙,聚集在雪路上,像点着两只年久的灯笼,有岁月的酸霉味。他的心也有些发霉,绿褐色的斑点密密麻麻,长出白毛,因放置在无人问津的潮湿角落里冷落久了。他想起在清远帮暗室里那次,要不是她出手相救,他许被银针暗器杀死了,她对自己也绝非无情。他忽然很想问一句,也这样问了,“你觉得我大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平嫣下颌抵在他肩头上,似在认真思考,醺热兰气扑了他满领子,他紧张起来,心弦都一根根绷紧了。她嗯了好几声,斟斟酌酌道:“师父跟我说过,这世上有三种人,简单的,复杂的,既简单又复杂的。小孩简单,成年人复杂,可也时而会有简单的时刻,老人既简单又复杂。大少爷就是成年人那一类,只是他并没有简单的时刻,还要远远复杂上千万倍。我也说不准,只知道他这人不可轻易招惹,容易惹火烧身。”

他忍不住笑,倒不是因比原本预想的好了些,只是感叹命途,她还不知道自己早就惹上了,只是至今才烧着了身吧。他低低笑出声来,十分欢畅的样子,寒风沿着他唇畔走过,挑颤了笑声,他的背一起一伏,笑得停不下来。

平嫣不知道他抽的哪门子风,只是那笑声像是压抑了很久似的,一股脑发泄出来,由沉塞变得朗净,直到最后才听出了记忆里的相似味道,这种感觉有种奇怪的悚然,像是沈钰痕被人偷换了魂魄,半道又换了回来。

白衡为什么称他是沈钰成的。他们是亲生兄弟,眉眼间自然是有相似之处的,特别是一双眼睛,除了神采迥异外,在形态上几乎是一模一样。外人乍一看认错了也是常情,可白衡与沈钰痕见过好几面,怎么也会认错呢?

她双手不意间捞进他领口里,脖子里空空地,什么都没有,她又连摸了好几下。那根穿缀玉坠子的红绳他不是终日里不离身的戴着吗?怎么今日取下了,还是......她噤若寒蝉,吓得心里一凸一凸的。

沈大少觉察异样,问道:“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困了?”

他侧过半张脸,夜色是只蘸了墨的勾线毛笔,勾画出他侧脸的走势,如绝壁的峰崖,硬削分明,额鼻都是利落强劲的落笔。她望着他的脸,有些呆滞。她明明记得沈钰痕的侧脸要比眼前这张柔润一些,怎么忽然间这么锐不可当了呢?她皱眉冥思,在脑子里一遍遍勾勒他的脸,却总是画到一半就忘记前面画的是什么了。她有些心急,偏夜风猛烈了起来,呼呼啸啸吹着,像是胡笳羌笛,悲鸣哀叫,接连打断她的记忆。她急得汗都出来了,绞尽脑汁一遍遍回想他的脸,却总是缺了一块,他的脸在云深雾隐处,有意躲着她。她脑子疼起来,轰鸣叫嚣着,她不再急了,只感到一股子袭来的害怕,像凉白绫缠在她脖子里,圈圈绕紧,不知是空气凝滞了,还是她在窒息。

她竟然记不起沈钰痕的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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