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暗道修得并不多精致,不过是一条最便捷的道从元和宫一直通向宫外的千古高风,雍黎从千古高风半隐湖畔的亭阁中转出来。外面天色漆黑,看不到半颗星子,只有沿湖的长廊偶有两盏守夜的家人点的宫灯,映在水波里微微漾起的光影,带着清寒的光。
雍黎在亭阁前站了一会儿,便沿着长廊往她之前常住的院子去。因为她要回来的消息早就送回京了,府里的下人定然已经将半瓯茶打扫干净,在那里休息一晚也便宜。
从湖面吹来的风带着深秋的夜里清凌凌的寒意,层层重重的黑色树影随风轻轻的摇。雍黎顺着长廊转了个弯,却突然感觉原本清寂的夜色中,忽然就有了种越发明显的寒凉气息,那气息极淡极轻,而雍黎却感觉仿佛冰雪落于眉间慢慢融化后那丝清润的凉。
她脚步未停,脚下步伐韵律一丝未错,一步,两步,三步……
到第七步上,她突然停住,与此同时有气势迫人的劲风直面而来,那风雄浑沉厚却毫不凌厉,宛如松风过大江而来,疏阔空朗。
雍黎一动不动,那劲风直逼她面门,玉色暗绣兰纹的宽长衣袖被那风吹得铮铮扬起,而她却连眼睛也不眨。
那风逼得她眼睛有些酸,常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下意识地避开,而雍黎却突然迎着那风往前迈了一步,随着她这一步出,那劲风顿止。
而长廊尽头缓步走出一人,不同于暗夜窥探之人通常的黑衣的打扮,那人一身宽衣广袖的浅素衣色,水青色云锦压边,一概坠饰全无。而他身姿卓然,举止风华奇绝旷世,骨像应图。
那人在雍黎四五步距离之外停住,雍黎借着清浅的光影,才看清这人容貌,尽管面容普通寻常,而眉眼间却自有意气风华,甚至隐有久居上位的威严。
“没想到竟还有人这时候过来这里,果真这园子景色殊异。”他语气平朗,而目光中却带着笑意。
风行朗朗,雍黎粲然一笑,“阁下奇思,在下不及。闻言千古高风是名家石淳子亲自设计督建,其中自有大光明,阁下来此,可有所探寻?”
“自然。”那人一笑,“待得冷霜寒雪过,且留春住,问取高岭一枝。”
他轻轻吟诵了一句诗词,语声慢慢朗朗,而词意却语带双关。他那双关之意中有一丝含笑的戏谑,而雍黎却丝毫不为所动。
“那阁下自便。”
雍黎微微侧首点头示意,便要抬步离开,而那人却突然伸手抓住了与他擦肩而过的雍黎的手腕。
隔着不薄的衣袖,他感觉到雍黎的手腕惊人的纤细,不由地微蹙了眉头。
雍黎诧异地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腕,顺了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匀称清瘦的手慢慢看上去,然后她在那人眉目间微带的笑意中,莫名地生出了些恼意。
“北面似乎又有人来,这府里护卫被那人惊动了。”那人不以为意,将雍黎往自己身边一带,轻声道,“随我来。”
雍黎被他拉着,以不急不缓的速度沿着半隐湖静静地走。从雍黎的角度看不到那人神情,而他行走间衣带当风,姿态怡然,波澜不惊,似乎完全没有在意不远处已经渐渐靠近的府内的护卫,只是时不时偏头提醒被自己拉着的雍黎注意脚下台阶什么的。
甚至在雍黎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要跟他走的时候,那人已经带着雍黎走进了半隐湖偏西侧的清疏阁。
清疏阁是一处七层的高阁,与之前雍黎走出来的那座连着暗道的亭阁相距不远,算是千古高风内最高的一处建筑。在上面可纵观半隐湖全貌,北望甚至能将宫城收入眼底。
那人拉着雍黎很是轻车熟路地进了清疏阁,然后直接上了第三层,就在雍黎以为他要继续往上走的时候,那人却停住了,他在三楼与四楼之间的楼梯处站了站,目光却在仿四开扇屏的壁画上逡巡良久。
那壁画是一幅完整的斫琴图,仿绘扇屏,四扇排开,没有人会轻易注意屏扇与屏扇之间故作精工的连轴,其实是为掩饰那两边微不可查的缝隙。
在雍黎诧异微惊的目光中,那人随随便便地便打开了这处刻意掩盖的暗门,他拖着雍黎进去,身后机簧轧轧收起,慢慢恢复如初。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一个暗层?”
雍黎看着黑暗中那人模糊不清的影子,眼中急电流光瞬间闪过,然后将一丝晦暗神色重新敛进黑暗中。她那一瞬间的神色,若是了解她的人,定然知道她那一刻是起了杀意。
那人摸索着点起蜡烛,烛火一起,瞬间照亮暗阁四壁通绘的九山三江图,那人的脸色在烛火映照下更增冠玉之色,他微微垂首将蜡烛在桌上放好,道,“若没有准备,我怎会就这么大喇喇地进来这园子?这园子,主人家不在便已如此守卫森严,若那位宣阳公主回来,恐怕连进来也不易。”
他话毕微微偏头看雍黎,道,“也不知哪里来的人惊动了守卫,看他们过来的方向正是往我们这边,这座楼阁估计不多时也会有人搜过来,我们暂时先在这里等等,天亮之前出去。”
“这地方几乎没有人知道,你能知道这个地方,可见背后势力不凡,我……或许该防备一二。”雍黎自顾自往旁边的矮榻上一坐,顺势倚着搁臂。这处暗阁确实没几个人知道,雍黎自己也很少过来,但石淳子奇巧心思岂非那么浅显的一丝半点?其实雍黎知道这暗阁中另有暗阁,自上而下暗梯回环,可通向外院。
那人一笑,“听你语气对这里颇为熟稔,我也想问一句,你深夜来此是为了什么?”
雍黎深深看他一眼,然后漫不经心地答,“我来见一个人。”
“哦?”那人微笑如常,“这么说来……“
他突然停住,外面有杂沓的脚步声迅速靠近,那些脚步声听来严谨有秩,似乎在一层一层地迅速搜索,看样子已经上了第三层。
雍黎微微抬头往上看了看,然后目光微移,最后在东边的某个方向上落了落。那人似乎也注意到那个方向,朝雍黎打了个浅显的手势,然后……他在她对面坐了。
外面有兵戈杀意有伺机暗伏,而这里无门无窗的暗室,却有二人对一灯如豆的静谧安宁。她安静宁和而心思百转,他平淡自若而智珠在握。
雍黎在微晃的烛火中看着那人清晰的影子朦胧的面容,她突然从沉思中惊醒,当事实连接着她的猜测一一铺陈出来的时候,她有些想不明白,眼前这男子为何能得到她从内心里生出的那一丝信任和认可。
明明他和她,不同的国家,不同的立场,甚至也仅仅是两面之缘。
外面杂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大概除了这处暗层整座楼阁都搜遍了,一时寂静了清疏阁越发寂静了下去,但雍黎却知道,夏辉谨慎,今夜必然各处都安排了人守卫。
“出去?”雍黎淡淡问了句。
那男子挑眉,烛光在他眼中跳了跳,“你确定现在出得去?”
“随我来。”雍黎示意他端上烛台,然后起身往东南侧角落走。
掀开曳地的帘幕,她手指在壁画上几处微微叩了叩,一两声哒哒声响,墙壁静静移开,露出一条幽深的暗道。
那人端着烛台,诧异地看着雍黎的背影,随即神情释然,而眼神里却露出些奇怪神色。
一路向下,借着烛光,可清晰地看见暗道两侧也绘有天下山川大江图,看笔势画风与上面的那九山三江图似出自一人之手。
那人将手里的烛火往墙壁微微靠了靠,更清晰地看到了上面的画,那些纵横磅礴的气度从墙壁上喷薄而出,不可否认,这样壮丽的将天下山川江河一笔笔绘下的气势,已非常人能及。若无行遍天下的阅历,若无世事堪透的深沉,又何来这样一笔绘天下的魄力和眼界?
“这些壁画囊括了天下知名的山川,你觉得如何?”雍黎看他似乎一直在看那些壁画,心下蓦地生出一丝异样,“可惜的是还未完成。”
“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大气磅礴之中确实有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和深度,但其中又有种冷漠气势,作此画的人,似乎早失了求生之心。”那人语声很轻,低低响在雍黎耳畔,“这出自谁手?”
“我画的。”
雍黎静静一笑,给了这个答案。
这是华阳长公主去后的三年中,思及旧事,每每心神驰荡痛不欲生时,她便来此作画,三年中除了自己曾经走过的几处山川,她将雍明之旧友所赠的内容翔实的《山川地理杂记》翻烂了,后来渐渐地来的次数少了,再后来离开定安去了华阳,这里的画便也没有画完。
“当年息子着《灵衍经》,誉历记古今成败祸福存亡之道,谓曰,清虚以自守,卑若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如今见这画中所绘,却似记天地乾坤自然法则,寂寥中独立不改,苦妄中周行不殆,虽失求生之心,但亦有转圜生机,看来,你亦有修道的机缘。”他语声清净,先还带着丝超脱之意,但说到最后一句话时,雍黎却不太分得清他到底是玩笑还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