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地龙烧地温暖,纱幕重重,半掩的窗户送进来略微寒凉的风,搅起阵阵沁凉宁和的奇香,那香亦带了窗外寒梅的清冷气息。
雍黎醒来的时候,正看见床榻顶部帘幕微动,天青色的细纱绢垂坠荡漾出湖水的波纹,有一束明亮的阳光从半掩的窗户照进来。雍黎突然觉得这般宁静祥和似乎已到极致,难得素来修身自持的她,破天荒地第一次赖了床。
雍黎看着屋顶发呆,脑海里却翻覆转动不停,她将这一年里发生的所有的事都过了一遍,甚至于这些事往后的局势走向也都尽可能的无所遗漏。
阳光在地面上慢慢移动,不多时便爬上了床,那略微有些刺眼的光照在雍黎脸上,她有些不适应地眨眨眼,伸手拖了被子盖在脸上。
明绛带着侍女送了盥洗的水进来时,便见着这般情景,有些讶异,自家主子向来言行自持,就连睡觉都是工整规矩的姿态,可从没见过今日这样的。
雍黎在明绛走近的时候便将被子拉下来,偏头见着她惊讶的神色,一笑,“怎么?见不得我偷个懒?”
“殿下太辛苦了,我可巴不得殿下每天多睡一两个时辰。”明绛上前将帘子整好,“不过已过了辰时了,殿下还是起来用了早膳再休息吧。”
雍黎坐起身,顺手摸了件外袍披上,洗漱后便又往书桌前坐了。
“方才门外王爷院子里的小厮来报,老王爷和王爷在前院书房,请您过去。”觅铎捧了一摞文书进来,回禀道。
“什么事?”雍黎抬头。
“好像是关于延平宫里的事。”觅铎不太确定。
一旁连亦听了,却道,“方才传来的消息,延平宫里韩附北自尽身亡了,王爷许是要问这件事。”
“嗯,我知道了。”雍黎穿好外袍便要往外走,却在明绛虎视眈眈以崇大夫为威胁下勉强就着半碗粥啃了块糕。
雍寒山的书房内,雍明之正专心赏玩墙上挂着的一幅玉兔赏秋图,雍寒山却在案前奋笔疾书。雍黎掀开帘子进去,雍明之向她招了招手,“凤归,过来看看。”
雍黎走近,在他示意下多看了两眼那副画,有些诧异,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他道,“今日方起出来的,你母亲素爱大气疏旷的意境,就连作画也都偏爱山水,这种类型的倒是少见,你来看看怎么样?”
“母亲留下的墨宝不多,这幅倒最为别致,我这些年都没见过,祖父藏在哪里的?”雍黎笑道。
“我收着的,你若喜欢,回头带走吧。”
说话的是雍寒山,他搁下笔,将方写的东西递给身边的属下送出去,取了块湿毛巾一边擦手一边朝雍黎这边走过来。
他看着雍黎微有些温和的侧脸,“你昨天去看过韩附北?”
“嗯。”
雍黎不冷不淡地应了一声,雍寒山暗暗叹息一声,“这件事既然陛下都不管,我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你自己小心些,不要留人话柄。”
雍黎应了,抬头见雍明之还在看那幅画,想了想,问,“不知祖父和父亲有什么事找凤归?”
“陛下今日召见了我。”雍明之目光终于从那幅画上移了下来,他看着雍黎,面上有些似笑非笑的神色,“云老递了封奏章给陛下,关于陛下封赏之事。”
“先生回来了?”
雍黎目光一亮,有些惊喜,而一旁的雍寒山却却微微一怔,目光中蓦然有些黯淡。
雍明之若有所思,目光淡淡扫过自己这个儿子,对雍黎道,“云老年初便回了通州,你有时间当去探望探望,毕竟是你的老师。”
他顿一顿,又道,“九锡之礼确实太重,帝王心思深不可测,陛下此举未尝不是试探。凤归,你那一番抗旨陈情表明了态度,但这件事我却不方便出面,到底是云先生帮了我璟王府大忙。”
“先生是仁爱之人,更何况与我们渊源颇深,他也不忍心璟王府毁于权力的倾轧。”雍黎叹息一声,“要先生一直为我操劳,我,实在内疚。”
“云老大仁大才,有隐士风度,比之朝中争权夺利之人实在是通透太多。”雍明之赞叹,他亦是名传天下的鸿儒高士,古来文人多信奉志同者道合,他这一生桃李天下,真正以朋友交的却也不多,其中云深云老先生便是他半生数十年的挚友。
雍黎没有说话,抬头看到她父亲神色迷惘若有所思的神态,有些诧异。
似乎感觉到雍黎看他,雍寒山微微咳了两声,道,“陛下怎么说?”
“以云老在朝中的名望地位,他既然为此事出面了,陛下算是有了个反悔的台阶,之前的那道旨意收回也不至于破了他君无戏言的威严。”雍明之伸手将画从墙上取下来,继续道,“新的旨意年前应该就会下来,封赏之重虽有折减,但想必还是会招人红眼,凤归,往后你要更加小心。”
“是,祖父放心,我能周全。”雍黎笑,“暗中推手甚多,也请祖父和父亲多加小心。”
雍寒山不作声,他知道雍黎的性子,也知道她的手段,有些事他们只需稍作提醒,完全不必代替她做任何选择和决定。如果说,八年前的雍黎,还是个活得安然宁静的小姑娘,那么这八年的时间,于她来说是彻彻底底脱胎换骨的蜕变,如今的她是真真正正立于众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只是作为一个父亲,亲眼见证她那般挣扎蜕变的艰难,却无法替她挡去所有磨折,雍寒山有些酸涩却也无可奈何。
“有件事我虽不曾在意,但还是想问问父亲。”雍黎微微转头,带着若有若无的清淡笑意,“您认识谢岑?”
雍寒山一时不解其意,还是如实回答了,“大概十年前,有过一面之缘。”
他这话刚出,突然想到自己前些时候上书所奏请之事,又道,“阿黎,那件事原是我考虑不周,你若不愿意,自然没有人能勉强得了。但是你得记住,璟王府和华阳府不再需要继承人,你是最后一脉,所以……。”
“所以!”雍黎微微昂头,似笑非笑,“所以我这辈子不需要成婚生子,即便有了孩子也不可能冠上雍姓,既然如此,还不如用我的婚姻之名,给上璋抗陈保持一个相对稳定的局面,这也算是璟王府给咱们皇帝陛下的忠心不二的态度!”
“凤归!”
雍明之看了眼苦涩含笑未做任何解释的雍寒山,唤了雍黎一声,道,“我和你父亲都希望你一生顺遂,便是皇上,抛却他的立场与苦衷,他也是不忍伤你分毫的。我们总是相信你的,你将来成婚与否,与谁携手,我们不会多加干涉。但你父亲说得对,璟王府和华阳府除你之外,不再需要继承人,希望你心中有所权衡。”
“好。”雍黎笑意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凤归谨记祖父父亲告诫!”
毕竟璟王府存在得也算久了,现在只能由他们自己步步削权,以期能得一个好的终局。到如今,尽管局势发展尚在掌握之中,但谁知道将来如何?雍明之和雍寒山的意思,不过是为保雍家安稳几十年,然后任由璟王府消失。
雍黎知道,他们是想要放弃整个璟王府,甚至整个雍氏一脉,只为来保全雍氏百年名声罢了。
而她亦没有能得一人相伴一生的期盼,这一生里若能真真正正复了母亲的仇,然后安安稳稳地护佑上璋太平,便算是最好的终局了。
既然如此,没有伴侣没有子嗣没有后代,又能如何?
雍寒山看到她的神色,张张口还待说什么,却听雍黎道,“父亲那日让我查的人,我查到了一些。”
“我不知道父亲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我这几日调查到的消息,当年上璋三方作战时,杜集确实不在陇北。这个消息我们现在查出来也颇费了些周折,很显然,当年杜集的行踪有人在他背后替他抹了痕迹。”
“可查出是谁?”雍寒山问。
雍黎微微思索,她那边也确实没有准确的消息,不过据她猜测,左不过是谢氏皇族中人,若不然谁能有那般势力?
“楚帝的几个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除了他们,还能有谁?”雍黎淡淡道。
“确实。”收好画的雍明之转过身来,“我这大半年多在长楚游历,长楚如今情形也不如表面那么安稳。长楚情势比陈国有过之无不及,陈国是五王争位,而长楚帝,先不说他的儿子,便是兄弟即便早年去了不少,如今却也还有三个,而这三个也都是不可小觑之人。”
“长楚唯一算起来胜于陈国的地方,不过是在于长楚帝手腕能力远胜于陈帝。凤归,陛下如今虽与陈国和谈,但最终到底是联楚抗陈,还是联陈抗楚,你可要有所判断。”
“是,多谢祖父指点。”雍黎淡淡道,“长楚还有一个谢岑在,将来必是我上璋劲敌,如此说来联陈抗楚才是正理,但是,与陈国的仇怨,即便陛下站在国家的角度能够暂时释怀,但恐怕,我放不下呢。”
“这些都是后话,如今朝中的事我也都不管了,日后这些事自然落到你肩上,凤归,你可坚持得住?”
“如何敢让祖父和父亲失望。”雍黎微微一笑。
“我们倒不怕你让我们失望,只望你注意珍重自身,万不可冒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