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的旨意下来得很快,雍黎捧着手炉和雍明之对弈的时候,连亦将朝中信息详实地汇报了过来。
不归园一案最直接牵扯到的洪家和纪家均有所处置,洪侯被褫夺侯爵,降为伯;洪浩夺世子位,贬为庶民,充为兵役。洪家就洪浩一枝独苗,这样一来,洪家爵位便无可承继之人,洪家到此也算没落了。而纪粟残杀人命,拐卖人口,为此案主犯,暂押大理寺,秋后问斩;纪博方念其所为一心为子,且未成大过,夺尚书位,责其归故;纪家长子纪粱不涉此案,但于弟教诲不力,夺鸿胪寺少卿位,下放地方。
至于齐家,不光牵扯到简中村灭村一案,甚至不归园人口拐卖也是他们从中周转,其中三成所得尽入了齐家私囊。此案之大,原本就无可转还,定然是抄家问斩的结局。但黎缃对此事似乎尤为雷厉风行了些,案子刚刚审结,直接涉事人等就被立即处决。
雍黎也明白,此事之大,一旦爆出来,其轩然之势非鲜血不得压制。他这样迅速地动作,其实也是存了对黎绍和黎贤的警告的意思。
明眼人都知道洪家与黎绍关系甚密,而洪家事发后,黎绍便称病闭门不出,并未插手,显然是弃了洪家这枚棋子。而昨日,宫中内使奉命往昌王府走了一遭,今早便传出消息来,昌王病地更重了。
这件事上,黎绍本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真正呕死的该是黎贤,他这两日和黎贺一样被禁足在府,东西不知砸了多少,恨不得将黎贞这个下阴手的妹妹给掐死。
而宫中的黎贞也被皇帝陛下随便找了个理由禁足永信宫偏殿修身养性,永信宫其实就是一处冷宫,历来少有人住,黎贞在此也着实受了些苦头。加之雍黎在宫中的一些属下时不时使些手段,比如在她的饭食中下些不伤性命却让人着实难熬的药,所以黎贞这段时间的日子恐怕着实不好过了。
“陛下这番动作,看似雷厉风行,其实还是有替康王安王遮掩过去的意思。你怎么看?”雍明之落下一子,问雍黎。
“祖父是想问我是否觉得陛下处置不公?”雍黎没有看棋盘,挑眉笑问。
“祖父知道你不会有所怨念,你在意的是大局而非一时得失,这原也是我教给你的。”雍明之眸光深邃,“但现在,似乎除了你自己,我们所有在意你的人都在后悔。”
“但祖父也曾说过,世之抉择,从无对错,有些事选择了便容不得后悔。”雍黎依然笑意淡淡,眉目微垂去看棋盘上的局势。
雍明之想起这句话是他曾对早逝的长孙说过,不由叹息,“但是你并非青阳啊。”
“怎么?祖父觉得凤归比不上兄长?”雍黎抬头看向雍明之,语声带笑,明媚生光。
“如今三国之内,与你比肩的能有几人?但声名越盛,地位越崇,责任与磨难也就越多,这些苦痛磨折,原不该是你来承担的。”
“但是……”雍黎落下一子,抬头看着雍明之,“所有人都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我原以为所有的路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八年前我也确实做了选择。但八年之前呢?陛下,祖父您,云先生,甚至父亲和母亲,难道没有替我做过什么决定?或者说,交易?”
“凤归。”雍明之语气凝重而意味深长,“你以为祖父未知天命便退位于你父亲是何原因?”
“你可知雍家世代情深,为何独独祖父有庶出之子?”
“你父亲的两个兄弟死于你母亲之手,你知道为何祖父能放任不管?”
雍黎诧然,这三个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来,都是她曾经思而不解的问题,她看着雍明之慈祥疏朗中略带肃然的神色,慢慢体会出其中的意思来,心照不宣地没有深问,她搁下手炉,抬手微微倾身行了一礼“是凤归失礼了。”
“你与你母亲若生于同时,当可令名并行,双壁并称。”雍明之目光毫不掩饰赞许之意,“凤归,尽管已处风口浪尖,此时退避已非良策,你自可随心出手,无需顾忌了。”
“这也算是璟王府树大招风之外唯一的好处了。”雍黎笑笑,原本刻意低调许多事不能大刀阔斧的出手,而如今到这个情况,刻意低调已非上策,唯出手于先机,方能占得主导立于不倒。
雍明之微笑点头,天下局势之变常在瞬息之间,他原以为雍黎这些年立场太过坚定以致无法看清其间变化,雍黎能体会到这一点是他所欣慰的,显然自己倾力培养的继承人,从来不会让自己失望。
雍黎没注意到自家祖父的神情,将从棋局中提出来的三子丢到棋匣子里,散散漫漫地展了展衣袖,道,“今日这局我是轻易赢不了祖父了。”
雍明之一看盘中胶着的局势,便明白雍黎所指,他有些诧异之前居然没看出来雍黎所用的竟是三连星布局。三连星布局应当充分利用先手威力,从一开始就不能手软,才能发挥其真正左右;而尽管雍黎方才两手都颇为凌厉,但初初开始时却是一贯她自己很具个人特色的平和诡谲的棋路,所以这局雍黎若想赢并不是那么容易。
“怎么突变三连星?你不是贯来不喜这一普遍为人所用的布局?”
“偶尔用用也不错。”雍黎目光从棋局上移开,看着雍明之笑道,“该您了。”
一盘棋你来我往,百十手过去仍然呈现的是近乎势均力敌的局面,雍明之看看天色,正想说此局今日且住,却见雍黎执棋子的手停在半空,他仔细一看,便见局中三劫连环,主凶,不祥。
“踏霜之时,则坚冰之日将至。”雍明之慢慢开口,神色中却不见惊惶,仿佛早有所料。
“迷复,凶,有灾眚。用行师,终有大败,以其国君凶,至于十年不克征。”雍黎赞同点头。
“亢龙有悔。”雍明之手指虚虚指向棋局,“穷高曰亢。知进忘退,故悔也。”
雍黎一笑,“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此言大善。”雍明之也不再关注棋局,而是将棋子一颗颗收起来,笑问,“君子已至,终日乾乾,与时偕行。然,君子何方?”
“四方天地,各有所为,君子们都在时刻努力不懈,谨慎小心,期求处危局而无灾难,如何能轻易地露头角?”雍黎语气随意,语声中略带散漫玩笑的笑意。
雍明之不置可否,将棋盘上剩下的黑子也收好,却听雍黎突然道,“南方雪害已渐成趋势,非人力可免,好在咱们有所防备,只是看来我年后得去趟南方了。”
“如今看来,你倒没有亲至的必要,但如果年前情况不能缓解,恐怕还是得你去一趟。”
“我原以为祖父也会说些此事不劳你费心,好好在京修养一类的话。”雍黎笑。
“我确实后悔让你走上这条路,也懊恼过自己的无能为力,但是,凤归凤归,你当展翅九天,又岂是我们期愿可限?”
雍明之当年早早退位,虽这么些年行访名山大川,看似不关注朝事,但其实他所着目之处远远高阔于常人,他给雍黎助力往往非常人所想,有时哪怕仅仅一句话,也有数年之功。他素来有隐逸之士风范,加之刻意隐晦,即便世人知道他文才博学高士之名,却鲜有人知道他在雍黎少年成名之路上的重要作用。
若论对雍黎的疼爱维护,比之黎缃雍寒山,他似乎更甚;但若论心狠坚定,他又绝不会对雍黎轻言回头放弃之类的话。
雍黎对此心知肚明,她素来心志坚定,怎会为他人只言片语所左右,也因而这么些年,她对雍明之尊崇景仰之外更有一份依赖之心。
“祖父。”雍黎顿了顿,看向雍明之,“慧晨姐姐没有死。”
“我知道。”雍明之看了眼雍黎神色平静中却又带了丝惊讶,他惊讶的不是雍慧晨未死,毕竟当年黎缨络送雍慧晨离开的事他是知道的,他惊讶的只是雍黎居然会查出这件事,“是你母亲送她离开的,当年她若留在京城只有死路一条,只是我没想到她会突然回来。”
“这些年,您就没有关注过她的行迹,没有关注过她是死是活?”雍黎问。
“我只知道她还活着,至于她在哪里我不关注才是保她的命。”雍明之神情看似淡漠,却隐有一丝动容。
“总归是我雍家血脉,您若同意我安排接她回来,那件事也过去快十年了,给她换个身份也不是什么难事。”雍黎自然知道雍慧晨回定安自然别有目的,复仇也好,怀旧也好,于她而言并无什么影响。当年母亲杀了雍寒洲是为家国,只要雍慧晨不做任何动荡朝局为损百姓的事,雍黎也不介意容忍她的那么一点小手段。
“她回来是要做什么,你心中没有一点估量?接她回府无异于引狼入室。”
人心之向,当真没有完完全全持心中正,也永不可能能做到那一步。或许对待朝局对待世人雍明之是持身正节的大家国老,能尽可能做到不偏不倚地说话,不留下为人诟病的言行。
而作为曾经的雍家家主,作为一个父亲和一个祖父,他也能纵性地亲疏。雍寒洲是不得他心意的庶出长子,因谋乱而死也是罪有应得,他保下雍慧晨这个长孙女的命不过是因血缘人伦。他绝不会看着一个失踪近十年又突然出现的孙女,威胁到自己倾力培养的继承人。
“我知道。”
“知道?”雍明之似乎有些不满,语气微带严肃意思,“我与云老教过你大仁大德,可从未教过你妇人之仁,你以为你怎么做是为安你母亲的心?”
“祖父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