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卫这几句话一出,全场都哗然了。
所有人都明白,这翁卫已然情绪失控了。
主台上的几个老人,看着台下声嘶力竭、歇斯底里的翁卫,一个个摇着头,相当的失望,不住地叹息。
但是翁卫眼前的祁阳却完全没有在意对面发狂之人的狂言妄语。
他居然还是那么平静地站在那里,挺拔如玉,风姿特秀,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和他对面萎靡愤怒、逼仄苦涩的翁卫,瞬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祁阳那低沉醇厚的声音却再次如秋水一般平静地响起。
但这一次,他那明明平静无波的声音,却让在场所有人都炸开了。
特别是炸开了翁卫的心。
“我之所以主才性离,是因为没人比我更清楚,在努力面前,天赋它就是个屁。
我祁阳并不像你以为的天资出众,要不然,我早就如行山师兄一般脱尘而去。
你主才性合,那随你去。
但是你到底清不清楚,你是一个大宗师啊。
你还是一个大名士啊!
你的一言一行,完完全全会影响这场下所有的学子。
你为了赢我,妄用经文,卖弄雕虫技巧,甚至完完全全已然失却一介宗师的气度与品格。
你既然作为强者,那就更应该担起强者的责任,而不能一味钻着一个短浅目标。
你到底懂不懂啊!?”
......
所有人都哗然了。
他们完全没有想到,祁阳原来是这种想法。
主台上的那些中老年人,此时看着祁阳平静而愤怒地质问翁卫,却不知为何,一个个都心生感慨。
“他真的没有变...”
原天冬暗暗感慨着。
而冷酷老人却跟着回了一句:
“他是没有变啊。
但也幸亏他一直都这么强。
第一一直都是他,所以,他没有变,别人也无可奈何啊。”
场上所有人一听,都被这句话震住了。
那几个首榜少年,听到这句话,更是大为惊动。
朴硝老人摸着自己稀疏的白毛胡子,微微地点了点头,也很是同意冷酷老人的说法。
“这几年,宗华的清谈是越来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许许多多这些清谈的人,全只在乎着那些个名利输赢,花招技巧,浑然忘记了最初清谈的目的。
他祁阳现如今这么愤怒,恐不是因为这一场才爆发的,怕是许久以来就已经积累的愤怒吧。”
三位首榜学子一听,都有些恍然大悟。
但那位头发发灰的中年人却抬起头,继续叹息:
“也幸亏有他一直是第一,幸亏他一直没有变。
要不然,这可真的大乱了啊。”
......
场上诸人此时吃惊地看着两大名士,一点声音都不敢出。
而翁卫双眼瞳孔已然渐渐放大。
他的恐惧和情绪已然慌乱无比,宛若惊涛骇浪、排山倒海般肆意涌流,将他的心冲击得浑身是伤。
他没想过祁阳居然会是这么想。
他看着眼前一脸愤怒与失望的祁阳,面对着祁阳对自己露出来的失望,翁卫心里冒出不断的恐慌。
翁卫张开了嘴巴,想要说些什么,挽救些什么,解释些什么。
但是祁阳却丝毫没有要停下他说的话。
他那低沉醇厚的声音,继续平静无波地如秋水一般流露出来了。
“而翁卫,你我之间,我从不觉得你比我低下无能;
我也丝毫不介意你会不会超过我。
我主才性离,真是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上来的。
我也相信,你们都可以这样上来。
但是,你却始终以为,才性为合。
所以你认为,天赋高,才是我一直在你前面的原因。”
祁阳这几句话简简单单的话,如重锤一般,一锤一锤地极深极大地打在了翁卫的心上。
翁卫的心里,一直以来,的的确确就是这么想的啊...
他祁阳,不正是凭借着超高天赋,所以始终稳坐第一,无人超越;所以自己始终也赶不上他、始终逾越不了这座大山吗...
他祁阳本身天纵英才,再怎么刻苦奋斗...又怎么可能比自己更加努力呢?
他凭什么高高在上、赢得一切之后,转过身来,跟自己说才性为离?
翁卫盯着祁阳的眼里已然烧满了妒火与怒气,全部都是不甘、怒气、与自卑。
但接下去祁阳的话,却终于如一道电闪雷鸣般轰隆一下子劈倒了翁卫仍在顽强挺立的心。
“翁卫,因为你始终认为才性合,所以你认为我是因为天赋高,你才超不过我。
但是你从来没有想过,正是因为你认为才性合,所以你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理由就是因为我天赋高,所以你才超不过我。
因为你不认为自己能够超过我。
那你就真的永远超不过我。”
祁阳盯着翁卫这样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
“因为你不认为自己能够超过我。
那你就真的永远超不过我。”
这句话如飞鹰空气一般在翁卫的脑海里不断地盘旋环绕,一字一句地深深刻刻地烙印在了翁卫的心头。
“啪嗒”一下子,翁卫的麈尾掉在了地上。
翁卫家的老仆人跑上来,一脸焦急担忧地捡了起来,望着自己的主人,心里忧虑十分。
而翁卫,此时呆呆地站立在当场。
已经讲不出任何一句话。
......
现场的所有人听到祁阳这句明明平静如水、却宛若一声惊雷的话语,全都惊呆了。
全都陷入了沉默。
全都陷入了深思。
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被祁阳这句话打击得呆若木鸡、如丧家之犬的翁卫,眼睛里纷纷投射出许许多多复杂的目光。或同情,或可笑,或无奈,或失望。
众人都以为,翁卫当真是败了。
但下一秒,众人有些震惊。
翁卫突然抬起了头。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祁阳。
“但是我从来不认为,才性合,是错的。”
大家望向翁卫的目光都显得有些惊奇。
这是他自刚刚情绪恢复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也正是翁卫想要问祁阳的问题。
翁卫此时虽然仍然萎靡不已,看起来已经变得极为虚弱。
但此时的他,已经稍稍恢复了一些。
似乎是因为祁阳刚刚那句话,极大地摧毁了他的许多想法,让翁卫自己心里那团火瞬间被一盆清水浇灭,宛如当头一棒,把翁卫以前许许多多的执念都击得破碎。
但翁卫却似乎理智起来了。
所有人看着翁卫,觉得此时的他,仍能这么快说出这句不失道理的话,果然还是一介大宗师,没有失却判断与最基本的清醒理智。
翁卫此时的心里,只剩下这么一点简简单单的信念仍在支撑着,宛若残垣断壁,仍在支撑着七零破碎的内心。
他静静地看着祁阳,说出了这句话。
他想问祁阳,才性合一定有道理。
为什么他会完完全全地否定它。
他想问祁阳要一个答案。
......
主台上的朴硝静静地看着此时场上的清谈会,不禁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感慨。
秋和望向朴硝,对朴硝小声地说了一句:
“师傅,翁卫先生何以不明?”
朴硝一愣。
身边人都愣了。
他们没想到秋和此时会问出这样的话。
他们全都认真地听着翁卫的话,跟着翁卫的思路,也想听听祁阳给出一个答案。
但此时的秋和却问他们:为什么翁卫还会问出这样的话?
他们一个个都有些吃惊,不知道秋和是什么意思。
秋和想了想,望着台下的祁阳,小声开口道:
“我想,我知道祁阳会怎么回答。”
主台上的这些人愣了一下,面面相觑。
他们都不明白秋和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秋和能够解答翁卫的这个问题?
才性合,本身的确是一个很完整、很系统的命题啊。
又有哪里是完全不对的呢?
众人就这样好奇吃惊地望着秋和,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更不知道他凭什么说自己能够明白祁阳会怎么回答。
但更令主台之上这些人吃惊的是,祁阳居然转了回去,不再看翁卫,而是直接跨过桌案,潇洒地捡起一直丢在旁边的酒壶,一屁股往蒲团坐下。
他打开了酒壶,大大地豪爽地喝了一口。
祁阳居然望向主台,对着主台主桌主位之上的那个人朗声大喊了一句:
“秋和,你觉得呢!”
“哗...”
大鱼宴原本凝固僵滞的气氛瞬间再次炸开了锅。
大宗师翁卫向祁阳提出的问题,居然要一个来自雍州的小娃娃来解答!
所有人都惊呆了,场上顿时沸腾吵闹了起来,望着这一幕,各自的脸上都相当精彩。
而翁卫此时已然呆滞,顺着祁阳的目光呆愣愣地往台上看了看。
而直到现在,大鱼宴上的人才发现,原来主台之上的人不知不觉间居然被几面屏风给挡住了。
场上顿时掀起一片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一个个都在想着这是什么情况。
主台上的人,听到祁阳此时居然大声地喊着秋和,问秋和他的意见,不禁都惊呆了。
秋和转过来,看着几个大人,用眼神示意问着他们自己是否可以出屏风上场亮相。
而那名头发发白的中年人此时笑了一笑,往两个白发老人那边看了过去,两个白发老人皆轻声微笑,而后点了点头。
于是中年人往后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地挥了两下子。
台阶后走上来几名小仆人,迅速地登上台阶,小跑至屏风面前,然后一个个弯下身,极其迅速地将屏风一面面搬下台阶。
屏风后面的两张桌子,赫然露出来,并排放置在这主台之上。
两张桌子的旁边,一桌仍然是清谈会开始前的模样。
而另一桌,却陡然坐着五个中老年人。
场上的大鱼宴宾客看着主台上的人,先是微微沉默了一阵。
而后,迅速爆发出了惊叹声!
所有人一个个都开始认出来了台上那些人是谁,激动极了!
很快,场下的众多富商和权贵们都迅速地站了起来,极其激动地给场上主台这些人非常恭敬地行了个礼。
而此时,大鱼宴上的一些学子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秋和也是一头雾水,没有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场下的那么多老前辈为何站起,对着主台上行礼。
但下一刻,这些站起来的老一辈便齐声大呼起来:
“胡大司苑好!两大学宫祭酒大人好!”
“哗...”‘
大鱼宴上诸位学子一听这话,立马全都惊呆了!
原来台上坐的那些人里面,居然还有宗华离宫苑的大司宫、以及京都两大学宫的祭酒大人!!
秋和呆呆地看着隔壁桌子上的人,有些发愣。
哪里有两宫祭酒啊...?
这除了自己的师傅、两大录子阁阁长之外,便只剩一个不认识的白发老人,和另外一个不认识的灰发中年人。
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人了啊。
秋和挠了挠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而此时,穆贯仲与原天冬两人率先站了起来,满面笑容地向台下之人打着招呼。
穆贯仲率先开了口:
“诸位宾客好啊。我们二位就不做介绍了,在场学子,应该也都认识我们了啊!”
大鱼宴上一些学子看见这两位大学宫的录子阁阁长,都笑了出来。这两个大人,在秋华榜正式放榜之前,可是跟两个大活宝一样的从头斗到尾啊。
此时见到他们俩其乐融融地站在这台上给大家问好,也感觉很是有趣,大鱼宴的气氛开始流动了起来,变得很是热闹。
但这两位录子阁阁长很快就坐了回去,两个白发老人居然依着次序、先于中年人从座位上站起。
一脸和蔼慈祥的朴硝微微侧过头,对着冷酷老人歪了一下脖子,示意他先开口发言。
冷酷老人的嘴角抽了一下,给朴硝老人翻了一个白眼,而后对着大鱼宴的诸位在场宾客抱拳行了个礼。
冷酷老人脸上刚毅坚硬的线条柔和了一点,微微笑了一下,而后大声开口道:
“诸位宾客好,吾乃黄归凉,是为稷下学宫大祭酒。”
说完这句话,黄归凉便迅速坐下,丝毫不再多说一句,薄薄的嘴唇也始终紧紧抿着,显得很是庄严肃穆,冷酷霸道。
而场上的学子都在暗暗惊叹大呼,原来,这位白发的冷酷老人,就是当今京都稷下学宫的大祭酒!
许多学子都相当激动。无论是考得上稷下学宫还是考不上稷下学宫的学子,都对这个冷酷的白发老人极为好奇,感到很是向往谨仰。
黄归凉,仅仅是他的名字,就能让许许多多人联想到那一段大漠孤烟、黄沙漫天的苍凉过往。
而这个冷酷老人,看似冷酷漠然,但是他却是宗华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中,那个真正的中流砥柱、真正的定海神针。
许许多多学子看向黄归凉,虽然感觉到这个老人极其明显的“生人勿近”的冷漠气场,但是心里一旦联想到小时候家里长辈所说的故事,他们全都再次燃起了极深的热火,看着黄归凉的目光里,都是满满的敬佩与崇拜。
黄归凉坐下之后,一旁乐呵呵的朴硝站了起来,一脸和蔼可亲,让诸位学子立马就感受到其乐融融的感觉,也都隐隐约约猜到这个白发老人的身份,场面一下子就比黄归凉站起来时的气氛热闹许多。
而此时,一旁桌子的秋和呆呆地看着站起来的白发师傅,还有些好奇,仍然不知道师傅为何也站了起来。
但朴硝接下来很快就开口了。
只见他行了个抱拳礼,然后笑了起来:
“诸位宾客好,吾乃朴硝,是为田陵学宫之大祭酒。”
“大祭酒好!”
“朴大医圣好!”
场上诸位学子已经不时爆出欢呼,把大鱼宴的气氛再次往上抬了一层。
而此时主台之上的秋和却一头雾水,呆愣愣地望着这幅场面。
他看向朴硝老人,眼里都是迷茫。
而朴硝此时看着一脸雾水的徒弟,笑嘻嘻的脸色,轻轻眨了一下眼。
秋和旁边的江图南也看懂了这是怎么回事儿,不由得一阵偷笑。
这秋和口口声声喊着朴硝师傅,却连自己师傅就是田陵学宫大祭酒也不知道啊!
其他几个人也都看懂这是怎么回事,但却一个个心里暗暗叹道:
“这小子,当真是好运啊。”
…
朴硝坐下之后,另一桌桌案上,只剩了一个灰发的中年人。
而这下子,再迷茫如秋和也知道这个中年人是谁了。
场上的学子一脸期待地看向这位中年人,一个个都翘首以盼。
这位中年人,虽然不如两个录子阁阁长活泼,不如两位大祭酒德高望重,甚至在一开始显得有一些普通,连气场都不甚强大。
但此时,一身灰色布衣的他一站起来,瞬间让众人肃然起敬。
只见他慢慢地从座位上站起,双手往下压了一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不必太过激动。
而后,他缓缓开了口:
“诸位宾客好。”
他这句话才刚刚说了出来,场下的学子却立马又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
因为这个声音,正是他们在秋考时,听到的那段沧桑古老的声音!
众人都很震惊,没有想过拥有这种沧桑古老声线的主人,居然是一个头发刚刚发灰的中年人。
他继续缓缓开口了。
“吾乃胡悲眠,为今离宫苑大司苑。”
场下一些学子暗暗地鼓掌欢呼,以示对这位大司苑的尊敬。
但胡悲眠没有继续让大家欢呼下去,而是再次伸出了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胡悲眠的手刚刚伸出,众人便立马安静了下来,出奇地整齐。
“清谈宴还未结束啊。”
胡悲眠苍老的声音一传出来,众人才反应过来,这最后的结局还没有出来。
翁卫的问题,祁阳还没有给出答案。
胡悲眠往后轻轻招了招手,把秋和往前叫了上来,然后自己往后退下,坐回座位上。
大鱼宴上的学子宾客,此时全都聚精会神地望着主台之上的秋和,一下子就把稍稍凝动放松的气氛再次转移到紧张的清谈宴上。
站在台下、已然颓废如灰的翁卫始终安安静静的,没有往主台上的热闹看过一眼。
他清冷无比,站在原地,似乎散发着巨大的阴影黑场。
在刚刚微微热闹起来的气氛里,他仿佛空气一般,没有人再被他吸引。
但现在,众人才再次把目光放回到翁卫的身上。
因为翁卫刚刚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是祁阳还没有解决。
但方才,祁阳却大声直呼,让主台上那个十四岁的小娃娃来帮他回答。
虽然后来被那些大人物微微打断了一下,但所有人都相当的震撼,完全没有想到,祁阳怎么会让一个学子来代替自己回答一个大宗师的问题。
而现在,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望着主台上的秋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