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见到下雪。
从此知道,画中的美景,在自己家之外的地方,是真实存在的。
白色的雪花,灵动飞舞,纷纷从天上飘散落下,照射在万家灯火的余晖中,辉映出柔和的色彩,在地上铺满出蓬松的形状。
天空的乌云,遮盖如厚实的幕布,反射着远处的微光,暗淡橘红的色彩,在这一日,平添了一分祥瑞的气息。
比邻的树丛上,白色层层堆叠,像一座座高塔,从地上耸立,连绵护卫着小镇的平安。
一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在除夕,很冷,也很温馨。
拍散了落在自己肩头的雪,少女才发觉自己的手都已经有些冻得麻木,忍不住双手并拢放在檀口前,轻轻哈出一口暖气。
眼前的白气,烟雾般朦胧,又飞快散去。
“姑娘,你已经在这儿等了半天了,要不然……”客栈的老板从门后走出,带着担忧地说。
卫如嬗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在这里能不能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但她从不怀疑,自己做的决定。
正如卫如嬗一如既往,一直在追求自己想要的事物,从未动摇。
出身在中域大族的她,显赫的出身,理应让很多人羡艳。
可从小到大,她能见到的,只有外人的趋炎附势、族人的勾心斗角,还有日益衰落的家族势力,被咄咄逼人的对头们,一点一点欺压蚕食。
还有她的父亲,一个好人,一个人人都会称颂、没人说他坏话的人。也同样,偏偏是一个无能庸碌,最不适合做家主、却偏偏坐在了那个位子上的人。
父亲的确是个好人,她从不反对这一点。为了让卫家还能维持下去,谁都能看到族长殚精竭虑、日夜操劳,他竭力去做着自己本不擅长的事情,尽心处理那些没人愿意碰触的繁杂事务。
众人未起时,父亲已先起;众人入眠时,父亲尚未眠。
没人说她父亲的不好。
可对她来说,这就是最大的不好。
对父亲来说,为了卫家,什么都可以付出。
包括——自己的女儿。
就像这一次,父亲是让她过来,而不是自己的母亲,去结好北域韩家,这个遥远的亲族。
卫如嬗不喜欢这样,不喜欢自己的全部意义,只是单纯附着在另一个集体的意义上。
更不喜欢自己被当做筹码,去交换所谓的“价值”。
她要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事物。
不是代表“卫家”,只是为了自己。
想要去找自己喜欢的东西,这应该没什么错。
但对她来说,这好像就是错。
因为她身边的所有人,看待她的身份,仍旧只是“卫家族长的女儿”,而不是“卫如嬗”这个人。
包括对田孟,这个平日中应该和自己最亲近的人。
实际上卫如嬗和他的话,也并不多。
因为在他是自己的护卫前,他首先是父亲的仆人。
直到这一次,在遥远的北域,自己见到了那个少年,和自己很像、却更为执着地追求着自身的愿望的少年。
他叫程末。
对他来说,或束缚住自己的并非“身份”,而是“心”。他从不顾忌周围的眼光,只是执着地去做理想的自己。不管有什么阻碍,不管结局的终点有多遥远,只要自己去向前迈步、哪怕仅仅用尽全力只前进了一小步,那么自己离目标的距离,同样缩小了一小步。
所以现在,卫如嬗愿意等在这里,只为了自己心中的某一个执念,想在今天的此刻,再见到他一面。
也是这般,自己的心中,也还出现了一丝焦急。
因为她害怕。
因为她之前,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她不敢想象,如果今天她没有达成心愿,将来的某一日,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再面对他。
可能的失去,真的比从不曾拥有,显得更为痛苦。
一念及此,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小小盒子。
“呜?呜——”
呜咽般的小小叫声,从不远处传来。卫如嬗低头看到,是鸣赋再朝着自己飞快跑来。
她不由得蹲下身,将小家伙从雪地上抱起来,微笑着看着怀中问:“你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呜!呜!”鸣赋像是有什么事着急要告诉她,不住地扭动着身体。
卫如嬗稍稍困惑。
无意中抬头,不由得怔住了。
远方,隔着一条街道,少年隔着飘舞的雪花,远远地凝望着自己。
他身上的黑衣,让他仿佛与宁静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的眼睛是明亮的。
不是因为身边灯火的明亮。
明亮的双眸中,只容得下少女自己。
少女也回望着他。
一切仿佛都是虚假,只有眼中的彼此,最为真实。
还有,承载着彼此的一片,天地洁白苍茫。
少女的眼中,就像涌动着光。
程末走到她的身边,如同横跨了漫长的一纪。
“你在这。”他似乎松了口气,说。
“你来了。”她抚摸着怀中鸣赋小小的头,道。
“你是如何找到我的?”卫如嬗问。
“小家伙的嗅觉向来灵敏,我能来这,也是多亏了它。”
“你是从锦绣楼来的?”
“我以为你会在那里。”程末顿了顿,说:“但你不在。”
“我早就离开了。”
“为什么?”
“因为你不在那里,”卫如嬗抬起头来,似乎在沉思,也像在遥望着某个远方,“而且我觉得,你会来这里。”
她等待的地点,就是之前来找程末的客栈。
“为什么一定是我?”程末问了一个问题。
“因为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卫如嬗把手中的盒子递给程末,说:“打开它吧,这本来就是要给你的。”
程末注视着她,接过了小小的礼盒。
盒子的封盖被打开,无数蝴蝶,从里面翩翩飞出,带着粉紫色的荧光,将四周染成了粉白的模样。
鲜艳的茜色,随风飘摇舞动,每经过一个角落,那里宛如绽放了无数粉色的鲜花。
树丛的雪冠,也变成了桃花缤纷。一时之间,竟让人忘记了夜晚的寒冷,只让人注视着一切,看着身边,似变成了春意盎然的,花的海洋。
“这是……”程末怔怔地望着一切,不知该说什么。
“生日快乐。”卫如嬗笑了,她说:“你告诉过我,除夕的这一天,同样也是你的生日。你喜欢桃花,但今年冬寒退得格外缓慢。我想,用这种办法,或许能缓解你的思绪,就像看到了真正的桃花一样。”
她的脸庞,一直在笑,也像一朵绽放的桃花。
程末凝视着她。
他总是被人说作冷淡。
他不是天性冷淡,只是故意那样。
从他懂事后,他就知道,自己的一切,从不天然属于自己。
名义上的父亲,因为他的善良,自己才会有现在的性命。
锦衣玉食的生活,只是因为寄宿的陆家的财富,才让他过得衣食无忧。
包括陆家人在内,所有人都是因为他父亲程启,才愿意善待他、关注他,愿意给他机会。
只是后来,连程启,也已经不在。
他开始小心翼翼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因为他知道,没人是因为他,才天然亲近自己。
他只依靠自己,因为他原本最亲近的人,已经永远离开了他。
只有自己最接近自己。
只有自己能陪伴自己。
他的冷淡,与其说是疏远,不如说是已经不再刻意,展现自己的亲近。
可是现在还有人,愿意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记住了对自己最为重要的这一天,并愿意为他庆祝,这天对他独特的含义。
两行水痕,从他的眼角,无声流下。
“为什么哭了?”卫如嬗凝望着他,问:“你不喜欢吗?”
“不,”程末飞快擦干了双眼,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谢谢你,我很高兴。”
“那就好,太好了。”卫如嬗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喃喃自语:“你能喜欢,真是太好了……”
说完,朝着程末的方向缓缓倒下。
程末连忙接住了她,握住她的双手时,才发现她的手心已然滚烫。
“哦,见鬼,她发烧的很厉害!”言归惊呼道。
“修士也会这样?”程末吃惊说:“我已经多年没生过病了!”
“你有沉罪灵尊,当然不一样!像你们这般低级的修士只是真力厉害,身体和普通人还没有本质区别!加上这几天她连日操劳,根本没休息好,今天又不知道在大雪中等了你多久,她就算烧成火炉我都不奇怪!”
“少说风凉话了,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办!常人生病了要吃药看医生,你自己久不生病连这个都忘了?”
程末暗道一声自己糊涂了,马上要带她去医馆。
可恰在此刻,一道黑影,飞速从他身后跑过。
“嗯!”程末心有所感。
“程末,程末!你在这啊,累得我好找!”在此时,另一边九方骁远远跑来,衣衫破碎,显然刚刚恶战结束。跑到程末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几个人,我都解决了!还有我刚从锦绣楼那边过来,听说你在那边又大闹了一场,之后的事我也安排人帮你处理妥当了,现在……”
这时,他才注意到程末怀里昏迷的卫如嬗,吃惊地问:“咦!卫家小姐她,这是怎么了?”
“你赶快带她去看医生,片刻耽误不得!”程末将卫如嬗推给了九方骁,语速飞快地说:“我还有别的要事去做!”
“喂!没搞错吧,还走!”九方骁搀着卫如嬗,望着程末飞速远去的背影大喊道:
“我什么时候成你老妈子了?什么都要替你善后!”
……
夜空晦暗,不见星光。远远的城镇外,一处树林幽暗深邃,悄无声息的死寂。
一道人影,突兀出现,停在了这里。左顾右盼,像是在警惕着什么。
“韩家大少除夕深夜不睡觉,偷窥完就跑,反倒是轻车熟路。”
突然间,程末就站在一颗树枝上,远远低头看着对方,像是已经在这等待许久。
韩先让明显有些意外,片刻后才冷哼道:“陆家少管不也是除夕夜不去赏灯游玩,倒来跟踪别人吗?”
“跟踪,我本来没兴趣,除非对方心里有鬼。”程末从树枝一跃而下,直视着对方说:“刚才的一切,你都看到了?”
“是,又如何?”韩先让回看过去,寸步不让。
微风吹起,添了几分冷清。
“韩家少爷癖好特殊,我也不愿意深究,毕竟太过在意,反倒显得做贼心虚的是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韩先让听出了程末话中有话。
“我是想说,无关你刚才看到了什么,我可以不在意。来找你,其实是想谈另一件事——关于巢笼的事情!”
“巢笼?幕后主使鹩哥都被你捉住,还有什么好谈的?”
“韩家少爷说笑了,巢笼里面都是鸟,鹩哥却不是他们真正的首领,毕竟鹩哥这种鸟,只会学人说话,不会自己发令。”
韩先让面色微变。
“你还记得被我弄丢的那份密文吗?感谢宗训在地下室留下的手稿,我终于知道密文里到底写了什么——那是一份名单,关于巢笼成员的完整名单!”
“而整个名单上,只有两个代号,宗训也记录不到他们的真名。”
“其中一个,就是已经被我拿下的鹩哥。恐怕宗训也没想到,自己没查到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接近了自己。”
“而另一个,才是真正的主使者,巢笼的幕后头领,代号‘蝙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