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末带着季初见,纵马绕上了另一条路,为了避免被发现,一路上钻山岭、趟湍流,专捡偏僻小路走。虽然仍旧是向西,可因为程末刻意绕远,实际赶路的时间比原本多了一倍不止。而一路上二人最明显的感受,就是道路两旁树林渐趋稀疏、山岭也没那么高大险峻了。
这一日,程末纵马行过一条小径,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平野遥阔,一碧万顷,穷尽天极,山海一色,涓涓细水汇聚在空旷处倾流而下,蜿蜒曲折的河水像宣纸上毛笔浓墨重彩勾勒出的一条龙形,苍茫云彩化成一条条飘带缠绕在交错险峰上,天光神烨,壮阔无匹。
“唔,这里居然还有如此人间绝景,不仅中域显得小家子气,哪怕焕青城,也比不上三分啊。”言归啧啧称奇道。
“元台广界三大区域——元上、台宁、广古,本就是台宁平原最为广阔,灵畜、灵石资源丰富,即便整个北域,也是最为富庶的地区。焕青城实际上处于北群岭山脉和广古平原的交界处,景色自然比不上。之前我们多数时间都是在延苍山支脉和平原间的道路行进,今日才算正面窥得台宁平原全貌。不过严格来说,这里已经是台宁平原的尽头,从此再往西的话,就进入了元上平原的区域,也就即将离开元台广界。”程末解释道。
“那你来这里,又是要做什么?”言归询问,“之前说是找帮手,我原以为你要去寻邓也他们,现在看来又不像。”
“为了保护季初见,我不能泄露自己的行踪,这样不管是去找邓叔、还是留消息让他们来找我,都做不到。但不去找他们,我就不能请别人来保护我们吗?”
程末认准了方向,一手扶稳前面的季初见,纵马向前奔腾,一座城池的轮廓,渐渐出现在地平线远端。
“此处区域叫做轸安,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有个很大的镖局坐落这里,在当地称雄。他们信誉很好,只要出得起钱,什么人都可以请他们护镖。我去寻他们,算是这种情况下,最稳妥的方法了。”
马蹄飞驰,留下一道烟尘远远甩在身后,消失不见。
不消多时,就已经到达了城镇。这处城镇十分特别,有城区、城楼,却没有外围城墙,进出自由,抬眼所见,处处都为集市,商家叫卖声不绝于耳,熙熙攘攘,比焕青城还要热闹。来往客人也都为过路旅人,像程末这样骑坐骑进城的人不在少数。而且周围叫卖的,十之八九,都是各类武器法宝,一般只能在贵重器行见到的,在这边像大路货一样,随处可见。
程末随手拿起了一把匕首,觉得它品级虽低、炼制手法也很一般,用的材料却是极好,刀刃触摸寒气森森,刀脊坚固,轻易不会折断。
季初见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一时环顾着四周,好奇地注视着一个又一个摊位。
“有意思,我好像看出来了,”言归说:“这里与其说是镇子,不如说是集市。整个城镇,其实都是围绕着你说的那个镖局而生,镖局生意做大了,人们自发来到附近,交易贩卖货物,慢慢的,规模也就越来越大。倒是和焕青城先有城池、再有宗门势力截然相反。”
“十之八九如此。”程末倒是同意言归的看法。
身边商户倒是极为殷勤,无视了少年介意的眼神,不断凑过来叫卖自己的货物,有几次甚至直接贴到了马身边,把东西高高递到了程末眼前,季初见都吓了一跳。
程末也不理会他们,径直催马向前,也不多时,就找到了他的目标——一座高大的门户前,气派轩昂,牌匾上“礼兵镖局”四个烫金大字格外刺眼。也是从这里开始,整条街面清理一空,做生意的商户都有意无意地回避着这里,保持着一些敬畏之心。
“礼兵、礼兵,先礼后兵,符合镖局一贯风格,也是有趣。”言归道。
程末下了马,将坐骑栓到旁边门柱上,牵着季初见,顺着大门后的路走到前堂,一路上倒也没见一个守卫拦着、连个端茶送水或者扫地的佣人也看不到。只有走到前堂,看到一个中年人坐在八仙桌旁,一手捧着本账簿、一手扒拉着算盘,“啪嗒”清脆不停。
感觉到有人进来,中年人头也不抬,只是问:“两个怎科子,干嘛的?”
程末心里一动,“怎科子”是镖行行话里“男孩”的意思,对方上来就这么说,听不懂的人肯定一头雾水,话也就接不下去了。看来这中年人在考较自己,程末也是来了兴致,道:“过笼,来找行路,防着芒古。”
程末这话的意思是,他们是赶路中来找镖师,防着点贼人,这也是只有镖行的人才能听懂的话。
中年人听程末的回答,不由得停下了算盘,方才抬头,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这少年一番,开口道:“搭台,还是唱戏?”这就是问程末是找人护送商品,还是只是当保镖。一般商户运货找的镖师,那就叫“搭台”;而充当保镖保护个人安危的,就是“唱戏”。都是走镖,两者间的区别也是大了去了,其中种种都是门道。
“唱戏、卜远,明高不分,海拉可算。”程末说的是找人保护他们,要赶远路,可能途中会昼夜不分地走,价钱都好商量。
二人一问一答,季初见望着身边的程末一头雾水,言归已经目瞪口呆,半晌后反应过来道:“你还真是博学啊,黑话都会得这么溜……”
“这叫行话。”程末没好气说,黑话自有一套,和他现在说的区别也不小。
听程末对答如流,中年人神色舒展起来,一个行当内但凡见到懂规矩的人,自然都会心生好感,当下他直接起身,对程末说:“抱歉啊,小兄弟,刚刚疏远你了。”
“没关系,前辈您,可是这里的主人?我只想知道,你们这里还有多少镖师,实力都怎么样?”听对方不再用行话和他交流,程末知道这是彻底放下了隔阂,当下开门见山道。
“嗨,我算什么主人,充其量是个算账的。”中年人看了眼程末,带着些愧疚道:“实不相瞒小兄弟,这个……现在才告诉你,好像有些不好,毕竟你也是懂规矩的人,按理说我不该这么见外。可是……可是我们这里,现在真的没镖师了!”
中年人最后把心一横,还是告诉了程末实情。
“没镖师?”程末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
“哎呀,小兄弟,你听我和你解释,”中年人连忙道:“你这么懂规矩,按理说我骗谁也不能骗你不是!但你来的真的不凑巧,一路进来时没发现吗?这镖局里别说镖师,现在扫地的、做饭的、端茶的、打杂的都没一个,就我一个算账的看着点大门。”
“到底怎么回事?”程末仍是疑惑不定。
“我们家主人,他小儿子这两天成亲,整个镖局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请到他们府上吃宴席去了。主人家也下了规矩,但凡是来找护镖的,这几天活计一概不接,毕竟人家小儿子一生大事,怎么也要办的圆圆满满的,这宴席什么时候结束,我也都不知道。所以我就说嘛,小兄弟,你来的不凑巧。”
“居然这样……”程末喃喃自语,稍稍思索,又问:“你家主人姓什么?”
“姓薛。”
“府邸在哪?”
“出了这个镇子,向北不到十里,有户庄园就是。”
“宴席请了谁?”
“轸安地区,有头有脸的人,基本上都请过去了。”中年人说完后,奇怪地问:“小兄弟,你问这些,是做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谢谢前辈。”程末说完,带着季初见转身离开,末了还说:“虽然来得不赶巧,还是谢谢前辈悉心告知,他日有机会,必然再来拜访。”
一边说着,身影已经走出了大门外。
“就这么走了?”中年人还有些发愣,“好不容易来个人,陪我再多说几句、喝杯茶也好啊,唉,大家都去那边热闹,这里就留我一个……”
“我说,你又有什么打算?”言归问。
“左右在这待着也无用,不如去趟薛家的宴席上看看,他们家世代走镖,多和他们走动一下,说不定还有别的收获。”程末沉吟道:“不过既然要去,也就需要点别的准备。”
“那个……”刚刚走到大门外,季初见忽然开口。
“怎么?”
“程末你,是打算找别人来保护我吗?”之前程末和中年人的对话她听不懂,后来的话,还是能明白意思的。
“是啊,这一路上,如果就我们两个,太凶险了。”程末知道如果钟于有这个闲钱的话,他也会这么做。
“哦。”季初见在没什么表示,却明显低落下来。
程末看出来她的情绪,才意识到自己是有些欠考虑了。这女孩身遭变故、一路被人追赶,从原本锦衣玉食变得朝不保夕,原本熟悉保护自己的人还一个接一个死去,现在只剩下他还陪着她。她虽然不说,可一定还是在努力适应着现在的生活。冷不丁再遭遇大的变故,换谁也有些难以接受吧。
想通了这点,程末又对她说:“虽然我想找别人来帮忙,但我也不会因此而离开你,我答应过钟于,要送你回家。你放心好了,在那之前,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经过这番劝慰,季初见的面孔明朗起来,望着程末,点了点头。
“如果信不过,要不你先拿走我的玉佩?”见她开朗了些,程末也是带着几分玩笑话道:“这个玉对我也是最重要,你拿着它,就不怕我随意跑掉了。”
季初见双眼茫然,不知怎么回答。
“好了,我和你说笑呢。”见这孩子当真了,程末立刻说。
季初见松了口气。
“不过,接下来我要带你去一个大宴席。”程末道:“为了去那里,我们得先换一身衣服再说!”
程末解开拴着的坐骑,带着季初见,在镇内开始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