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都握不牢,你的剑法不是用来杂耍,还是干什么?”程末的声音,淡淡传来。
他自己说这句话或许无意,但落到听的人耳中,可就是货真价实的“杀人诛心”。
被程末这般冷嘲,杨宗当真是差点气炸了肺,好容易平复下情绪,又对程末大喊道:“你也不过是力气比我大罢了,有本事的话,你不要接我的剑!”
他自忖方才不过是他太过大意,才被程末趁虚而入,现在重新握死了自己的剑,对着程末,严阵以待。
“好啊。”程末轻点了下头,将手中的筷子轻轻一挑,换作只用两根手指捏着它,对着杨宗一示意,像是在告诉对方“这样可以吧”。
杨宗见此,脸色从青变白、又从白变红,仿佛一口气堵在心底,不吐不快。他看准了方向,又是一声大吼,朝着程末直面斩来。这一下又快又准,就是要趁着程末不注意,打对方一个猝不及防。
视野之中,那个静坐在座位上的少年,在他的剑锋逼近中,仍旧纹丝不动。而对着这样的身影,生平头一次,杨宗的心中产生了惧意。恐惧源自于未知,现在的他,就是完全想象不到,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人,是怎么做到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稳坐泰山的。但事已至此,岂有他疏忽的时刻,狠狠咬紧牙关,杨宗的剑快速绝伦,如离弦之箭,彻底一去不回。
就在他的剑即将触及程末的那一刻,杨宗的手腕,突然又是一痛,钻心的痛处,几乎要让他再次将剑扔掉。慌乱中杨宗匆忙后退,再低头一看,自己握剑的手腕上,一个圆圆、小小的红色凹痕,像个印章般,让人触目惊心。再一看对面,程末握着筷子的手,不知不觉,再次向前提了一些。
冷汗,从杨宗头上划过,他丝毫不怀疑,如果程末方才有心,自己这只手,就已经被那根筷子穿过、算是彻底的废了!
“你……你怎么可以比我还快!”杨宗难以置信地说,他分明见到,在自己动手之前,这个少年明明还没有任何动作,但是事实却是,对方的攻击,比自己更快!
“你已经很快了,我没有比你更快,”程末说:“我只是猜到了你的轨迹,提前在等你。”
这点从旁观的苍梧老人,看得则更为清楚。在他的眼中,程末根本就没有太多的动作,只是直接将筷子点出,随后就像是杨宗自己特意撞上来一般。这不是后发先至,应该来说,他们都是同时出手的。
但这其实才更为惊人。
这意味着杨宗出手的那一刻,程末就完全判断出他接下来的全部招式!
“这能做到吗?”杨宗更为震惊,“你是一直在盯着我的手、还是脚?”他的认知中,只有一直盯着对方的动作,才能判断出下一步的可能。
“都不是。”程末想了想,才对他说:“可我就是能知道,你的剑下一刻会怎么出。”
这已经是他的本能,他当然也无法给杨宗一个具体的回复。
“我不信!”杨宗近乎癫狂地再次纵剑冲上,一次次挥剑,又一次次被程末逼退,剑势愈发狂乱,已经毫无章法。随着被程末挑落的,似乎不仅仅是他的剑,还有心中的某些东西,在这一刻,也悄然粉碎了。
又是一剑,杨宗彻底用了全力,带着凌厉的杀气,朝着程末扑面而来。原本出剑,他还留下了几分余地,只有这一次,他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发狂般要撕碎眼前的一切。然而眼前一花,他的动作,不由得停了下来。
那根筷子,在此之前,早已停留在他的眼尖,杨宗的剑,离程末还有些距离,但只要他敢再靠近一点,程末的筷子,毫无疑问,就会刺穿他的眉心。
这场比试,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有其他的结果。
僵持的气氛、一动不动的二人,所有人望着这一幕,大气也不敢喘。或许他们都没意识到,他们都快忘了呼吸。
忽然间,杨宗将手高高抬起,就要将自己的剑扔出去。
程末眼疾手快,先一步用手挡住了他的胳膊,让他再次将剑握了回去。
“你做什么?”程末说。
“我不是你的对手,这剑,还练它做什么!”杨宗大吼了出来,退后两步,已经泪流满面,“我原以为,它能带给我无尽的荣耀,我才一直练习、一直练习,一直拼了命的练,比所有人都要刻苦!可是现在呢?它给我带来了什么?耻辱,只有耻辱!”
这一句话,不仅是把杨宗内心的不甘、愤懑,统统宣泄了出来,还像一根根钉子一样,扎入了在场所有人心中。
是啊,他们心里所想,和杨宗有什么不同呢?
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为了可以让自己不再被欺辱,他们才来到这里,数年如一日般苦练,都是梦想着,可以靠手中的剑,为自己挣来原本失去的荣耀。
但现在,这些在这个外来的少年面前,完全成为了虚妄。他就像一座从天而降的高山,用无可置疑的事实,将他们曾经的幻想,彻底碾成粉碎。
多么可怜、又可笑的执念,是这么弱不禁风。
“难道你的剑,仅仅是用来维护你骄傲的工具吗?”程末冷冷说。
“那难道你不是为了自己变强,才选择你的剑吗?”杨宗看向了程末腰间的三尺剑。
“我是因为变强,选择了剑,而不是为了变强,才去用它。”程末摇头说:“况且后来,我知道了另一件事情。”
“什么?”
“剑只是剑,它没有自己的骄傲、也没有自己的荣耀,它所有的,只是自己。”程末站起身来,认真地说:“纯粹的剑,不代表任何人、任何事,它只代表自己。而作为御剑之人,你只能选择自己的内心去做什么,而无法抉择,剑它代表了什么。”
这一句话,犹如云开拨雾散,吹开了所有人心中的迷惘。程末的话,是他们在过往的时候,从没有去深思过的。而现在将它记在心中,越去品味,所能感觉到的,也就更多、更不同。
“话说的有道理,只是说的太浅显了,不够指点人的意味。”
一道声音,凭空出现,在整个饭堂内隆隆作响。所有人听到了这个声音,纷纷露出了恭谨的表情。
只有杨宗,显现出了慌乱。果然,之后又听这个声音道:“杨宗无故生事,屡教不改,罚你今天不允许吃饭,再将今日的功课多做十遍。如果日落前没有完成,严惩不贷!”
听到对自己的命数下了这种宣判,杨宗垂头丧气,灰溜溜从大门走了出去,去忙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了。
“苍梧老人,还请你费心,将他请到我这边来。”那个声音接下来指代的,明显就是程末了。在这之后,声音沉寂下去,像是在耐心等待着程末的到来。
“程少侠,还请这边走吧,我们已经耽搁了很久了。”苍梧老人对他示意了一下,在前面带路。程末点了点头,随他走出了这里,向着院子中另一个方向走去。跨过数道大门,穿过一个个小巷,程末恍惚中似乎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陆家的大院中,和妙芳宫里偏为阴暗、恢弘的风格,完全不同。
“就在这里了,进去吧。”最终,停在一座大门前,苍梧老人给程末引路后,就主动退开。
“程末,还是注意一下,”言归说:“从刚才,我感觉到许多强大的气息,原本他们还在隐藏自己,但从你在饭堂中闹出那一番动静后,他们也就都出现了。”
“不用在意,注意观察现在就好。”程末平静地说,对于这件事情,他已经猜测了一个大概。
定了定神,他直接推开了眼前的门户。
门户之后,没有想象中的小径和院落,而是一个独立的房间。除了他进来的这个大门,其他的门窗完全紧闭,还用厚实的帷帐遮住,只有几点快要燃烬的烛火,坐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摇曳的光芒,只能让人勉强视物,完全无法覆盖完全。
程末缓步走进,对于这样阴暗的场景,也没有任何慌乱。他可以看出,这种布置,并非是对方特意追求,而只是为了让自己静心独处,而不得不做的妥协。证据就是,房间的正中,还摆放了一个假山,假山下面,是一湾清澈的水池,里面游动着几只在沉境罕见的金鱼。一点生机作为点缀,证明它的主人心中,还是渴望着外界的生机。
一道人影,背对着程末,坐在假山的后面。感觉到程末的到来,他也没有转身,只是说:“方才你在饭堂,做似乎有些过了,给一个弟子教训无可厚非,但差点毁了所有人的信心,也是过犹不及。”
声音沉闷,像是他本身从来不喜话说太多。
“对方主动挑战我,我若不认真应对,也才更是失礼。”程末对于他身上若有若无散发出的惊人气息,几乎视而不见,“至于他们心里的承受,却不在我一开始的考虑范围了。”
“你承认你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了?”他缓缓转身,站起对着程末,像是一把剑,悄然出鞘,露出了一些锋锐的气息。
“倒不如说,我一开始就从没有考虑到这一点。”程末望着沈阔言,认真说:“神剑宗的弟子,应该不该如此羸弱,需要我特意考虑。”
沈阔言看着这么回答的他,默不作声。
而程末则感觉到,对方身上的利气,不知不觉,完全消散了。
“你从什么时候,猜到是我要见你?”沈阔言换了个问题,像是要探寻出程末心中的所想。
“从见到他们练功的架势时,就猜测的八九不离十了。”程末说:“救了我的人,也是沈前辈吧,敢问为何,你要再度出手,救下晚辈的性命?”
这是程末最为不解的地方,按理来说,他和沈阔言毫无交情,对方为何三番两次,不仅在之前出手相助,还特意救了他的性命。
沈阔言扫过他一眼,说:“你难道猜不出为何吗?”
不知为何,这句话却带着些严厉。
程末一怔,默然摇头。
“你既然不愿意说透,那么就我来说吧。”沈阔言直视着他,忽然说:
“藏剑谷,还好吗?”
程末心中一惊。
随着这句话,沈阔言带着的,不仅是怀念,还有再度浮现的,锋利气息。
像是一段不堪回首、又不得不去面对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