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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心兽(1 / 1)

这天晚上,落了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一场不合时宜的雪,并没有丰年可兆,只把本来就冷的天变得更是如同冰窟。

小满蜷缩着身体,手脚心口都像被冻结了,在被窝里辗转大半夜,始终不能入睡。

迷迷糊糊终于睡过去时,在梦里,却被一股未知的力量牵引着来到河边,那一条曾经淹死哥哥大春的河。

脚浸到冰冷的河水里,他分明不想再往前走,身体却被那股力量操控,怎么也停不下来。

冰冷的河水慢慢没过他的脚踝,然后没过膝盖、腰际,水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冷,即将没到脖颈时,大春的脸陡然从水底浮了出来。

那一张脸已被河水浸泡得肿胀变形,那双往日痴傻无神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神情逐渐扭曲狰狞,突然,大春伸出一只手来,把他的头往河水深处按。

小满拼命挣扎却只是徒劳,无论如何挣脱不得,大春死死按着他的头,而脚底下还被水草缠着,小满大哭着醒过来,满身满脸都是冰冷的汗。

这梦太真实也太可怖,他用力抓着枕头,还是不停不停地哭,整个人紧裹在被子里也还在抖着,害了癫病似的停不下来。

感觉到有一只手覆上棉被,他的身子立刻僵直,“不要,不要……”

那只手并没有放开,迟疑一下,却隔着被子安抚着他的背脊,慢而且柔,带着某种他所熟悉的温度。

慢慢地小满真的平静下来,像只受伤的小动物,从被子里一点点把头探出,蓦地对上她那双鹿一样柔和的眼眸。

他喉咙一紧,又哭出声来。

红杏揽过他的头,轻轻抱住他。

闻到她身上那久违了的温馨气息,他像抓着救命稻草紧紧攀附,哭得更加厉害。

突然有凉凉的东西落在他的脸上,他抽噎着抬头,才发现她竟也哭了。

“我错了……”他哭着说,还抬起手来想替她拭泪。

红杏流着眼泪摇头,把他抱得更紧。

小满在她怀里,呜咽着又重复了一遍:“我错了……”

两个人好像树干和寄生的菟丝藤,紧密缠抱在一起,直到彼此的泪和汗混成一团,却都不愿意也不舍得放开。

小满如同梦呓般地开口:“阿哥……也是我害的……”

红杏身子一僵,男孩伏在她怀里的身体微微颤抖,他所说的每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直戳她的心窝,“那天,是我……骗他去了河边……”

*

那一天,凛冽的北风里夹着细密的雪珠子,从清晨就开始刮,天阴阴的比锅底还要黑。

晌午那辆牛车驶进来的时候,小满以为是阿姐又回来了,他跑着跳着,满心欢喜地奔到屋外。

那时的雪珠早已成了鹅毛大雪,那女子像是被冻坏了,车都到了门前,她还呆呆坐着。

小满叫着“阿姐”迎上去,她才有些局促地抬起头。

那是一张青稚的脸,纤弱,柔丽,鼻头冻得通红,一条乌黑长辫用红穗头绳扎着,弯弯的头帘盖着秀眉,和低垂的睫毛一道都落满了雪。

她对他怯生生一笑,小满的心凭空颤了一下。

她慢慢下车,因为身子太过娇小,那件新做的花袄子显得格外厚重笨拙。

小满回了神,冲她大嚷一声:“你不是阿姐!”

她一个踉跄,连人带袄子摔进雪地里。

老于夫妇也出来了,大春嘿嘿傻笑着跟在他们身后,拍着手嚷着:“新娘子!”

刚从地上起来的她又惧怕地瑟缩起来。

房门虽然关紧,但趴在门缝上,里头的情形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

小满看见,哥哥大春按着她,一件件撕扯她的衣服,像给母鸡褪毛那样粗鲁。而她闭着眼,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他不想再看,偏偏一步也动不了,胸口被一种陌生古怪的东西压着,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走了好长一段路,她压抑痛苦的声音混合着大春粗重的喘息,还是充斥着他的耳膜。

心里好似有一只沉睡着的老虎,默不作声地睁开眼,探出爪子,小满赶紧捂紧耳朵。

那只老虎,动不动就在小满心头挥舞着利爪示威。

看她受欺负,听到她的惨叫声时,看着她逆来顺受的表情时,甚至是面对哥哥那张傻笑的脸时,心里的老虎张牙舞爪随时都会跳出来。

明明又慌又怕,他仍然假装自得其乐地玩耍,一察觉到她的目光,立刻就把树枝朝她掷了过去,然后像要掩饰什么一样故意大声嚷着:“死哑巴,你把姐姐还回来!”

树枝扔完,还有土块,全都扔完了,他又上去揪她的辫子。

那会儿他确实是恨她,换走了阿姐,还把老虎弄醒了。

小满半夜起来小解,茅厕的门半掩,里头传出怪异的声音。

小满拉开门,阿爹靠着墙壁,半闭着眼,他瞧见了小满,却没当回事,兀自忙活着,结束之后系好裤子,对着小满咧嘴,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了。

小满那时还不能理解这种事,直到后来某天夜里撞见阿爹做贼似的整个人贴在大春的房门上眯着三角眼朝那道缝里偷看,又在某个白天看见阿爹面带陶醉地抚摸着她晾晒的肚兜。

他突然就懂得了阿爹躲在茅厕里的行为和那个诡秘的笑容意味着什么,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涌上来,伴随着对阿爹的反感和失望。

他不止一次听见阿爹半开玩笑地对着来串门的村人洋洋得意地说:“半年她那个肚子还没动静,我就只好自己来了,拿亲闺女换来的嘛,总不能浪费了。”

他的语气,就像说起买卖一件东西一个牲畜般随便。

大春听见老于的玩笑,一根筋当了真,他的脑子素来不好使,在这种事情上偏偏和自己爹较劲。

那个夜里,小满在门缝里看到,大春死死压着她娇小的身子,用力掐她打她,嘴里还骂她的肚子不给他争气。

她闭着眼,木头一般默默忍着,忍到实在忍不了,便流着泪,发出受伤了的猫儿似的细小低吟。

小满逃走了。

那次之后,他再没偷看过,但夜晚躺在床上,她痛苦的低吟仍在他耳边回荡,他拿被子蒙住了头,浮在眼前的还是她流泪的样子。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紧咬嘴唇隐忍,依然哭出了声。

小满发现,他心里的那只老虎好像快不受控制了,对着阿哥,对着阿爹,它不仅仅是探出爪子,甚至还眈眈地瞪大了眼。

初春的阳光温和柔软,小满像个局外人,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一步步朝着哥哥大春走去,告诉他:“昨夜里河伯托梦给我,初五谁去河里找他,就让谁成仙。”

大春闻言眼睛一亮,傻笑着挠头,“那你怎么不去?”

小满有些迟疑,但那个自己却毫不犹豫地开了口:“河伯说,我还太小,仙家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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