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随手披了件外衣,灯都顾不得点,就借那点微弱的天光匆匆出去,很快端了一盆冷水回来。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红杏就睡了过去,却不大安定,额角渗着汗,眉头蹙着,双眼似阖未阖。
小满绞一把毛巾,先轻轻替她拭去额边的汗,又再绞了一把,这才敷到她的额上。
红杏睡得迷糊,一只手总放在被子外面,像在寻找什么,在边上来回地摸索。
小满去握住,想把它放回被子里,她却像终于寻到了要的东西那样,紧抓着不肯放,他就一动不动任她这么握着,费力地只用一只手去替她绞着布巾敷额头。
不晓得换了多少块布巾,她的烧终于退下来一点,蹙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睡得安稳了些。
小满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心里晓得她大约是在去码头的时候吹了风着了凉,应该没有大问题,却还是放心不下,也再没什么睡意了,就干脆不睡,这样握着她手静守在边上,到天亮,到她完全睡熟,才小心翼翼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
他站起身,轻手轻脚出去,到灶间里捅开炉子做早饭,他熬了米粥,又蒸了包子,煎了鸡蛋,搁上锅盖热着。
再回屋时,红杏已经醒了,却没什么精神,看到他进来,也就只是靠在枕上呆望着他。
小满走到床边,有些紧张地伸手再摸一下她的额头,发觉烧完全退了,总算放心了,心情也开朗起来。
红杏轻咳两声,他去倒了杯水,扶她起身,把杯子递到她嘴边,她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还是一动不动,仿佛还没从梦里醒过来,依然看着他。
小满搁下水杯,笑道:“怎么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
红杏不点头,也不摇头,仍看着他,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
小满又轻声问:“肚子饿吗?我去盛碗粥来,好不好?”
他伸手替她把睡乱了的头发顺一顺,无意里碰到那对耳坠,她好像突然回过神来,冷不丁地扯住他的衣摆,有些突兀地朝他混乱比划起来。
小满一怔,隔了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要他再跟她说一说在外头时候的事。
他有些失笑地上去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子,“说过那么多遍了,还没听够?”
红杏的脸上却没一丝笑意,不知道怎么的,心像被一圈圈绕住了,找不到出路,只想着他是不愿告诉自己,或者只是觉得自己听不懂,所以懒得说。
她觉得委屈,固执发犟地盯着他,末了竟从嘴里艰难生硬地挤出两个字来:“你说……”
她这时候的神情很像跟人赌气的孩子,小满握住她的手,笑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红杏却揽住他的脖子,连亲带咬贴上他的唇,而后有些愠怒地再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
放开他时,这突发的失态使得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原来,那件再小不过的事,竟从始至终都在她心里斤斤计较地郁结着。
她又有些懵,实在不明白,究竟怎么会成这样,更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肩膀被轻轻揽住,小满在她床边坐下,亲了一下她的前额,再像安抚孩子一般轻拍两下她的背脊,“好,我说。”
他就握着她的手,慢慢地再把他在外头的事一件件地仔细和她说起。
这会儿他脑子里其实一片空白,并不知道该从哪说起,接下来又该说些什么,时不时卡壳,却还认认真真的,把每件能够想起来的事都说给她听。
到后来,实在寻不出事情来说了,他终于提起自己暑期时在街头替人画像的事。
说起这件事,他还有些脸红,也说不出究竟为什么羞赧,或许因为在他心里这事并没什么出息,很不值得一提。
这时被她反握住了手,随后衣襟那里忽而热热的,又很快凉起来,意识到是她的眼泪,小满一惊,下意识地要想去看她。
红杏没让他看到脸,似乎也是害臊,把脸完完全全埋到他的怀里。
小满也不完全明白她为了什么哭,只是紧紧地回抱住她,在她耳边一遍遍呢喃:“不要哭,不要哭,我的事都会告诉你,都会告诉你……”
她就这样窝在他的怀里,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原本就只是小病,他又看顾她一天一夜,再到隔天,她就差不多好全了,也不再咳嗽,但身子还有些发软,人也不如平日里有神采。
她没彻底恢复,小满不让她起来,做好了饭,一天三顿地端到她面前,简直把她当成了小娃娃,一口口地喂她。
红杏羞涩,想自己吃,小满不肯依,她转念一想,他没几天又要离家去上海,便由得他喂,末了,她还留恋不舍地伸手轻摸他的脸。小满就一笑,稍微把脸一侧,贴着她的手掌心慢慢地亲。
到她完全恢复,年也近了尾声,再往下,又是别离。
小满是初八清早出的门。
每一年他刚走的几天,红杏都是不大习惯的,尤其是在半梦半醒的晨间,枕头上、被套上都还残存着他的气息,迷迷糊糊里,她难免总有一种错觉,觉得小满还在边上,人也不大想醒过来。
听到鸡鸣,再到第一缕的日光晒进屋子里,知道不能够不醒过来了,就迫着自己睁开眼睛,侧在枕上躺着,一动不动盯着明晃晃的太阳洒在床上属于他的那一边。
这时候,她才终于清清楚楚地明白,小满走了。这意味着,又要开始一个人度过漫漫无边的春夏秋。
开春才复工,她就得了个想不到的任务,和刘掌柜一道去梁府领活。
这桩事原本一直是店里的老伙计兴德的,但兴德年时在家着了风,开春还卧在榻上起不来,刘掌柜就指了红杏和他去。
铺子里有那么些能说会道的人,非要叫她一个不会说话的过去,别人还没闲话,红杏自己心里就不安。
刘掌柜看着她笑,说她只需要在边上听着记着就行,他知道她细心,说完了,他还抬手轻拍一下她的肩。
其实并没真拍,而只是笑着做了一个要拍的动作,她就惊弓之鸟似的朝后一缩,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但这件事却不管她愿不愿意,就这么拍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