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崎亚衣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她低着眉看着面前茶杯。
如琥珀一样漂亮的茶水里只有一些碎屑慢慢沉入杯底。
没有茶梗在,所以山崎亚衣并不能通过这个来推测吉凶。
大概是因为身为家族御神子的缘故,这个从小到大都在接触各类鬼怪传说的少女,其实并非是纯粹的唯物主义者——
学姐相信科学,但也会在某些时候比较迷信。
比如她面前如果有一杯茶,她会在举棋不定的时候观察茶梗,所以如果是学姐来泡茶的话,她会特意在杯中留茶梗。
虽然学姐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明日川能透过学姐好看的睫毛,读懂她那闪烁着的眸子里的月光。
“是啊,我当然想要跟花沢做好朋友。”明日川注视着山崎亚衣的眼睛,轻声说道:“那可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们约好了要一辈子手拉手走下去,孤身一人的感觉很痛苦的,我现在有川君还不够,我很贪心的,我也不想失去花沢。”
山崎亚衣抬眼看向明日川,眉宇之间满是黯然伤神,扯了个凄凉的笑容,声音小小的:“川君真是的,简直就像是会读心一样。”
“既然有这个想法,为什么不去尝试呢?”
山崎亚衣摇头轻叹:“想和做是两码事。川君永远不会知道我和花沢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有些事情,川君也永远不会知道的。”
明日川很想说,他知道,他其实都知道。
可不嘛,他就是当事人,虽然不知道这个悖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他可是关键人物。
他就是那只救了她们的雪鸮,所以他当然都知道。
诅咒发生的前因后果,他都在幻境里看到过了,所以他当然都知道。
只是这些事,除了他自己之外,好像只有初鹿野花沢能够理解他了。
颇有些做了无名英雄的感觉。
能理解埼玉到底有多强的波罗斯已经被他亲手打死了,英雄在酣畅淋漓的战斗后,再次独自一人走进了孤独。
当初在神宫林那座荒废的神社外,年纪尚幼的山崎亚衣其实并不知道是雪鸮帮助她们有惊无险地离开了神宫林,毕竟知道他会说话的,只有被读心术诅咒的初鹿野。
学姐只知道有只雪鸮闯进了神社,给她们创造了逃命的机会,余下的几个小时里,因为有雾气遮挡的原因,山崎亚衣并不知道实际上是雪鸮在通过初鹿野的读心术给她们引路。
在她的记忆里,是初鹿野救了她。
以初鹿野的性子,这种事也不可能事后告诉学姐,所以明日川猜想关于当年的事情,学姐其实也并不知情。
大概学姐永远也体会不到在最绝望的时候,有个声音一直鼓励着你,引导着你走出困境是多么救赎的事情了吧?
所以初鹿野十年了一直在找那只雪白雪白的猫头鹰,玩偶也是,头像和名字也是,而学姐只是觉得一切因自己而起,在内疚和自责中度日如年,对雪鸮没那么深切的感情。
要不要告诉学姐真相?
明日川摇了摇头,有些事还是不说的好。
“我知道的,初鹿野都告诉我了。”明日川说道:“虽然当年确实是学姐的错,但初鹿野这些年来也并非只是恨你。”
“还记得刚开学半个月左右的时候,你和初鹿野去过伊势市吗?”
“川君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山崎亚衣有些诧异:“花沢告诉你的吗?”
明日川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他说的是主线任务开启时的cg画面。
在自己住进icu的那一个周时间里,山崎亚衣和初鹿野曾经回过伊势市的神宫林,在那座破败的神社前见了一面,被系统给做成了主线cg。
当时的情绪历历在目,明日川一辈子也忘不掉——
如附骨之疽一样侵入鼻腔的土腥味,窜天的云杉树,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神社,淅淅沥沥的小雨……
明日川根本不可能想到,这番场景会变成日后的亲身经历。
“当时,初鹿野应该跟你说过一句掏心的话。”
明日川看着学姐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你有没有想过把我变回去?”
当初在cg里,整个场景诡异的没有声音,并且画面就像是上世纪的黑白电视机,偶尔还会有黑线和雪花特效。
学姐和初鹿野的对话是以字幕的形式映照在视线里,明日川敢肯定当时就是学姐的第一视角。
回忆着cg当时的画面,明日川把整个场景都印在了脑子里,不曾忘却。
其实cg画面很简单,就是学姐来到神社外,天空下着小雨,她撑着伞拾阶而上,看到了同样撑着黑伞的初鹿野。
整个cg里,学姐都没有开口,初鹿野也只说了两句话——
“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你有没有想过把我变回去?”
“我不会让你独自一人得到救赎的。”
被明日川一说,山崎亚衣陷入了回忆。
“花沢她……连这种事都告诉你了吗?”
“大概吧。”
明日川继续开导学姐,语气真诚:“以初鹿野的脾气,她肯说这种话已经是在告诉你决裂的原因了……被读心术诅咒的十年里看遍了人世冷暖,她恨你吗?当然恨,但远不及此。”
“真正让初鹿野心寒的是,亚衣你没有选择面对,而是选择了逃避,留她自己对抗那些恶意。初鹿野叔叔发家的并不顺利,甚至于他还曾经为了初鹿野的安全给别人下过跪。”
“亲眼见过自己父亲下跪的冲击会给一个小女孩带来怎样的心理阴影,这可不是亚衣你能体会的。你体会不到世间冷暖和人心险恶,但初鹿野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她选择了与这一切对抗,身边却没有她最要好的朋友……亚衣,你当时选择了逃避。”
山崎亚衣眼神有些动摇,她抿着唇,静静聆听着这些她不曾知道的过往。
明日川继续说道:“亚衣也许可以双眼一闭什么也不管,尽量减少和男性接触,便能最大限度减少来自诅咒的痛苦,但初鹿野她不能,她恨就恨在这里。”
“我……”山崎亚衣眉毛颤抖着,声音也轻颤了起来:“是因为我害得花沢变成这样,却没有承担起责任,她才变的如此憎恨我?”
明日川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炯看着山崎亚衣:“错了就是错了,既然是亚衣当年害了她,又逃避了十年,那么理应你来肩负起这个责任。”
伸手出去,握住学姐白皙的小手,明日川脸色柔和,轻轻抚摸着她安抚道:“但现在你不必独自面对这些了,有我在,我会和你一起承担责任。”
“川君……”
山崎亚衣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其实也知道是自己的错,但初鹿野的冷若冰霜和浑身尖刺,让她每次想要靠近她,便被无情扎伤。
久而久之,两个人便从一开始的亏欠变成了对立,被扎得遍体鳞伤的山崎亚衣,也慢慢放弃了和好的念头。
她曾一度以为自己和初鹿野的关系就止步于此了,山崎家族和初鹿野家族的恩怨情仇到她们这一代说不定就只剩下了仇。
但今天,明日川站了出来,告诉她如果你心里还有那么一丝希望,希望能够重归于好,那么就让我来跟你一起面对过去。
有难一起抗,明日川觉得这才是对自己女人负责的表现,而不是过分偏袒和宠溺。
在必要的时候为她遮风挡雨,处理潜在的危险,在她必须独自面对某些事的时候,则要站在她身边跟她并肩而行。
见山崎亚衣已经被自己说服了大半,明日川笑道:“当然了,她要是太过分了,我替你打她屁股。”
“川君三句话没个正经……我才不信你敢打花沢屁股呢。你要是真打了,以她的脾气,估计你俩又得要死要活的闹出人命。”
“闹出……人命吗?”明日川挠了挠头,“我倒是想先跟亚衣闹出人命。”
“……”
“如果是男孩,叫什么名字好?但果然还是希望是个女孩子啊!”
“……”
“诶!踢疼了!好哇,我在替亚衣出谋划策,你却恩将仇报!亚衣心如蛇蝎!”
“别踢了,错了错了,我心如蛇蝎,我恩将仇报……我可警告你,踢坏了你没东西用了!”
“让你再不正经!敢在学校里当众调戏学姐?接招!”
“啊哈!被我逮到了吧?错了没?错了没?”
“别别别!别挠,痒!哈哈哈……”
跟山崎亚衣打情骂俏了一会,缓解了气氛,明日川见时机成熟了,伸手到亚衣面前,宠你的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而后伸出小指。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站在你身旁与你同行,委屈了、累了,我的肩膀随时借给你。”
他那认真的表情,仿佛是在求婚的绅士,说嫁给我吧,公主!
山崎亚衣心里想着,川君以后会在哪里求婚呢?
呀……
好像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于是她赶紧挪了挪屁股坐直身子,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低着眉调整气息,这架势看得明日川有些疑惑。
只见学姐抬起头来,面带微笑,说道:“在山崎家族,和御神子拉钩可是要跟神明起誓的,是十分庄重的事情,得沐浴更衣……还好刚才洗过了。而且做不到的人要吞一千根针!还要将灵魂出卖给神明!”
“哼,区区一千根针,还整不死我。”
“川君请严肃一些,我在宣布起誓词呢。”山崎亚衣的腮帮微微鼓了起来,佯装微愠。
“哦,行叭!”明日川轻咳一声,而后举着自己的小拇指,重新说道:“我会一直陪在亚衣身边,和亚衣一起面对曾经的过往。不知御神子大人意下如何?”
山崎亚衣轻轻伸出小拇指,和明日川的小指勾在一起,两个人的拇指互相紧按着。
“以神明……”山崎亚衣眼中满是柔情地看着明日川:“以我侍奉的神明——神谷明日川的名义起誓,你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在我身边,随时准备将肩膀借给我倚靠!时限的话……我希望当我老了,走不动路的时候,依然能够靠在你的肩上,听你讲我们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事。”
“亚衣真是贪心啊……好啊,一言为定,等你老了,我就在火炉边给你和咱们闺女讲,我当初是怎么追到你的。”
……
高三学生会会议室,这是山崎亚衣第一次在不是例会的时间光顾这里。
红木大门直接没关,山崎亚衣走上楼梯,一眼就看到了正在伏案写作的初鹿野。
“真是稀客。”
初鹿野抬起头来看向山崎亚衣,在一瞬间便读懂了山崎亚衣的内心。
于是她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着自己这个曾经的闺蜜。
自从小时候发生了那种事之后,她便很少再跟山崎亚衣接触了。
即便是在学校里,也只有每次开会的时候,两个人会见上一面,但内心的间隙让这两个人都若有若无地开始逃避直视对方。
通过恶语相向来互相伤害,大概是这两个女人最后的羁绊了。
直到那个男人的出现。
“你跟小时候一点都不像了。”初鹿野叹了口气,收起了那支价值连城的钢笔。
明日川听出了言外之意,他挑了挑眉。
果然,哪怕是给自己这个面子愿意跟学姐谈一谈,但恩怨终究不是这么容易平复的吗?
初鹿野这是在暗指曾经跟她亲密无间的发小一去不回了,只有一个看起来陌生了许多的山崎家族御神子站在自己面前,想要弥补。
“你也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简直天差地别。”
山崎亚衣款款来到会议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她的意思也很明确。
既然大家都不再是过去的自己,倒不如让曾经的恩怨早些结束……以全新的山崎亚衣和初鹿野花沢,重新认识,重新来过。
“呵……你以为有些事是能够靠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的吗?”
初鹿野起身,但她突然一皱眉,觉得不太对劲。
座椅上有些湿。
大概在社团活动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初鹿野就觉得自己的状态有些问题。
她莫名其妙觉得一股心悸的感觉袭遍全身,而后便是发自灵魂的酥爽和享受。
就像是正在翻云覆雨、共赴巫峡一样,大概持续了一个小时,让她过后精神都有些恍惚了。
仿佛是自己莫名其妙经历了一次灵魂上的为爱鼓掌一样美妙。
此时起身,大概是觉得不想在狗男人面前出丑,所以初鹿野有些心虚地把椅子了进去。
从黄花梨办公桌后走出来,她来到盛放茶具的茶几边,取了两个茶杯,泡了两杯茶端到了u型会议桌边。
山崎亚衣见状有些惊讶,但还是伸手去接:“谢谢。”
“别误会,不是给你的。”
初鹿野将其中一杯放在桌上轻轻一推,茶杯连带着碟子滑到了明日川手边停下。
她一挑眉抿了一口手中另一杯,耸了耸肩:“想喝的话可以自己去沏。”
“那为什么给我?”
“你闭嘴,现在没你插嘴的份!这是我们之间的事,罪魁祸首滚到门口等着。”
明日川开口询问,被初鹿野皱着眉给怼了回去。
他见状缩了缩脖子,端着茶杯和碟子退到门口,倚着开着的红木门旁观。
确实就像初鹿野说的那样,两个女人之间的事就不是自己能插手的了。
一旦他插嘴,必然会有意无意偏袒学姐,那只会让失态朝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见这狗男人倒是很识趣,初鹿野便觉得也许谈一谈不是什么坏事。
“你知道怎么抹除拔掉钉子后留下的凹痕吗?”
初鹿野将腰倚在桌边,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自然弯曲,左手横在胸下,托着右手,又抿了一口茶,突兀问道。
山崎亚衣歪头仰视着初鹿野,神态平静,摇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某个人在前两天告诉我,哪怕是拔掉了钉子,也会留下凹痕。后来我在家里钉了上百根钉子然后亲自尝试……”
初鹿野缓缓伸出手,而后注视着自己手上的两枚创可贴说道:“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抹除凹痕并不是不可能,但远比拔掉钉子或是钉钉子来的困难。”
她冷笑一声收回手,微微弯腰,面对面近距离看着山崎亚衣,仿佛双眸都变成了竖瞳。
“我尚且还在想办法弥补给某人留下的凹痕,怎么可能轻易原谅你?你在我心里留下的凹痕可深多了,不要企图用一句话就一笔勾销。”
明日川这才注意到,山崎亚衣手上居然有创可贴。
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居然回去后钉了上百根钉子不说,还尝试了各种办法抹除痕迹?
他吹了吹茶水的热气,心想这家伙居然开始转性了。
“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这件事的,”如果是以往,山崎亚衣见初鹿野这等强势和无法沟通,可能已经转身就走了,防止被她身上的恶意扎到。
但回头望了一眼明日川以及他投来的鼓励眼神,山崎亚衣直视着初鹿野那不耐烦的眼神,坚定地说道:“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自己泡茶就自己泡茶,凡事都要迈出第一步。
山崎亚衣居然真的在初鹿野故意的下马威里,起身来到茶几旁,十分优雅地给自己沏了杯茶。
望着茶杯里竖起来的茶梗,山崎亚衣浅浅一笑,转身举着茶杯看向初鹿野。
“我相信这会是一杯好茶!喝完茶,我们好好聊一聊吧!”
初鹿野见状,回头瞥了一眼站在门口嬉笑着喝茶的明日川,轻轻哼了一声。
你究竟要改变我的人生到什么程度呢,神谷明日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