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月圆之夜。
聂小鱼的父亲聂尚炎惨死越石县,官府接下案子,全力拿办凶手,尸体暂停城西义庄。
聂小鱼做梦都没料到,这一夜,南风奏紧,居然吹进来四个满身杀气的高手陪她守灵。
她一身重孝,借供案上仅有的一盏油灯,探了四人一眼。
三男一女,俱不年轻,个个风尘仆仆,眉眼带杀。
最后一个进来的,在四人中年纪最长,满脸皱纹,颌下一部稀松长须,身材又圆又矮,将门严实捂上后,目光左右一扫,找到了挂在门旁的木楔,立马取下,分别塞在两扇门下,然后长长地松了口气,才朝其余三人走凑来。
剩下三人围站在天窗下方,共淋着孤滟滟的银辉。
聂小鱼害怕地缩在薄棺后面,孝帽将其清秀白嫩的脸遮掩大半,一双猫一样无辜又清澈的大眼,错也不错地盯着四个突然涌进停灵堂的凶煞神,暗中忐忑不已。
四人中长得最高也最消瘦、腰畔挂着一把剑的男人,越过棺椁,头一个发现她,眼中的光忽而一闪,充满了怜惜,但又立马黯淡下去,转瞬就被凛凛杀气所盖。
站在这个瘦子身边的,是一位年纪看上去最轻,最獐头鼠目的强实男人,语速飞快地说道:“范家果然富得流油,不然哪来的本钱盖下这么一大片义庄?”
关门那位又圆又矮的长者按着胡须,一时媟笑开,冷冷讥道:“怎么,你梁上江燕又技痒难耐了?”
四人中惟一的女子,是个眉毛长成一道的枪客,一手插腰,一手握杆的模样,飒爽中怒容可掬,一看就不好相与。她手中的红樱枪约有六尺长,枪头乃精钢所铸,枪棱与红樱上皆粘有模糊的血迹,大约刚刚才和人动过手。
此际,这位女枪客听到长者的嘲笑,只将掌中的樱枪抬起来又凶狠地一剁,粗声咧气地骂道:“大家同时受难在此,就该团结一心,专心御敌,不该开的玩笑不可开,不该起的歪心也不必动。”
“好啊,南派毒夹竹当真快人快语,”那个獐头鼠目的男人,堆笑着恭维起女枪客,按着腰间的斩刀,转首脸色即变,冲长者嫌弃道:“大家都是前科累累的人物,谁也没必要看不起谁。”
“好了,都且消停吧。”高高瘦瘦的剑客终于看不下去,作起了和事佬,“趁那仇家还没撵上来,大家养养精神。”他说话的声音很沉厚,与他既潇洒又从容的气质相当合衬。
女枪客环着四下说:“我看这地方冷僻人少,他未必能找着我们。”
剑客冲她点头,正色道:“真要如此,最好不过。”
刀客与长者相视一记,都没发话。
此间停灵堂修得四四方方,靠九根大柱撑着,长宽各约两丈,里外装饰简单,却用料实在,无不透出乡里人家更加注重朴实与耐用的性情。
最北的方向,工匠用木质坚硬耐腐的楠木钉出一个供佛台来,上供有专司镇灵驱邪的紫黛天女。
这紫黛天女别处地方都没有,就只越石县家家供奉,可说是当地的一大特色。
传说很多年前,这地方遇上极其难治的疫症,无数黎明遭难,正是这位天生紫眉毛的医女舍身割肉放血,不惜贱残身子,才研制出治疫的药方。
百姓感念她的大恩,却左右问不出她的来历与姓名,只好将其唤作紫黛天女。
紫黛天女在县内拥有众多塑身,大小品相不完全一致,惟一较统一的是,所有神相手中都挂着一百零八颗南红手串。
这义庄停灵堂的天女相尤其庄严华妙,手中的一百零八颗南珠颗颗明亮滑润,在神相半睁不张的眼眶中,嵌着一对充满悲悯又时刻警惕的眼眸,光是看着这樽由人捏造出来的天女相,聂小鱼心头就已经很安定且充满了力量。倘若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天女本人,对视上紫色眉毛下的双眸,又该是何等的心灵震撼!
想着这些时,右首一道重重的叹息,如墨滴入水,默然传开。
叹息来自佛台前的供案边,那位一直在打坐、已不知打坐了多久的年轻僧人。
他是傍晚时分来此挂单的,偏偏不住客厢,非要来停灵堂趺坐参禅。
他一身酸臭汗味,满面倦意浓浓,眉目之间,却显示出难得一见的敬虔与坦率。
聂小鱼一向最敬重这样的人,为了实现心中的目标,饶是僧袍已破,鞋底已漏,饱经风霜,也全当作梦幻泡影,兀兀如愚,如聋如哑,心如木石。
四人同时留意到了这声叹息,俱回头凝神而瞧。
那个獐头鼠目的刀客,嘴里发出一记闷闷的冷笑,目光从僧人的身上滑开,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聂小鱼身上,蓦然精光一闪,露出老猫见幼鼠的贪婪模样,吓得聂小鱼连忙将身子一缩,这下完全躲到了棺材后面。
过了一会儿,四位高手分别找地方坐定,开始打坐调息,屋内交织着六道呼吸吐纳的声音,夜非常静。
她抱着膝头,背靠停棺的大条椅,下巴搁在膝头上,正昏昏欲睡,却被一声乌啼乍然惊醒,登时吓得毛骨悚然。
随之而来,一阵孤寂的手铃声,清幽幽森冷冷地荡开,划破这夜瘴里的宁静,像一只孤独的箭鱼,迅快地刺破水面,在宽敞的大堂里荡漾出冰冷的涟漪。
手铃声自东面而来,由远而近,每隔四次呼吸声便传来一次。她将这些细节,完整地放在心上,留意得清清楚楚。
铃声越靠越近。
又传来整齐划一的踏步声,至少十人以上的队伍,左脚右脚,节奏统一,步子大小,完全一致。
她不胜奇怪,就算是夜行至此投宿的军队,也不至于齐整成这副模样吧?
脑门后方,剑客浑厚的声音响起,充满诧异:“不好,是那伙窃尸人来了。”
窃尸人?
聂小鱼一听一惊,本能地将身子缩得更小更紧。
一道好像石子打在窗户上的闷响荡开,不知是谁,用了什么法子,轻而易举就扑熄了供案上仅存的油灯。
剑客闷声怒道:“江希德,你搞什么鬼?这种时候熄灯,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在瘆人的漆黑稀释下,剑客的质问漫无目地地散向四壁,好像蒲公英被风吹散,却是无人回应。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