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安华整一座旧欧式的建筑,占地面积不算大,葱绿的爬山虎和牵牛盖过大片砖墙,有勒杜鹃生在铁围栏之间,处处是景。主楼侧边一座高耸的钟楼,有已沦作装饰的巨大铜钟,铜钟下是钟面,桃心样的时针指向花体数字二与三之间。
齐谨逸坐在高高的围墙上,一手握着顶端尖锐的铁护栏,笑望住下面的凌子筠,“翻得过来吗?”
凌子筠不似他般身手矫捷,学着他的样子试了几次,都抓不到要点,次次踏空,还差点擦伤手心,埋怨地看着齐谨逸,“你耍我。”
忍住笑,齐谨逸故意叹了口气,“真是好难带坏你。”
他示意凌子筠再试一次,在他又一次差点踏空的时候,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手臂用力,让他借着自己的力攀了上来。
不等凌子筠松一口气,齐谨逸跳进花园,稳稳地落在地上,拨开身边灌木繁花,回身望着仍坐在砖墙上的凌子筠,“跳下来。”
凌子筠看着花中人,微微挑眉,“是不是要说你会接住我?”
“被你猜中,你会读心?”齐谨逸依言张开手臂,笑着催促,“快点,过三分钟有校警巡逻到这边。”
有风扬起凌子筠的薄外套,他直直往下落,扑进齐谨逸怀里,将他撞得往后踉跄两步,摇碎一地落花,又皱眉抱怨,“一点都不浪漫,你怎么这么不专业的?”
齐谨逸被他身上的药味和酒气撞了一身,又被他的话惹笑,“你是电视剧看太多。”他扶怀里的人站稳,拉着他往稍隐蔽的角落走去,避过巡逻的校警。
刚刚站定,凌子筠侧头看他,突然微微踮脚,拂开落在他发间的花瓣。齐谨逸在他伸手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闭了眼,凌子筠看着他微颤的眼睫,酒意醺人,竟觉得颤在自己心尖上,惹得他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踩碎地上一根枯枝。
“嘘!”一束电筒光照过来,齐谨逸在他们被发现之前迅速把凌子筠揽进怀里,躲在树后。他动作很急,手轻轻按住凌子筠的后脑,两人身体紧紧相贴,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电筒照亮他们脚边的空地,凌子筠不敢出声,亦不敢动作,耳朵抵在齐谨逸的胸膛上,听见他规律有力的心跳,自己的心跳却乱得一塌糊涂,好似战鼓喧天,震得他面红耳赤,与齐谨逸身上的柠檬香织成一张密网,将他困牢其中。
见校警走远,齐谨逸低低地笑了两声,问怀里的凌子筠,“现在够不够浪漫?”
吊桥效应。凌子筠即刻推开他,瞪他:“你才是电视剧看太多!”
齐谨逸对上他深黑淬光的眼,但笑不语。
有晚风应景地吹过,揉碎其中一人的笑声,带走另一人耳尖的晕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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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数分钟,齐谨逸抬腕看表,心中估算了一下时间,告诉凌子筠:“校警已经回了警卫室休息,可以大方闲逛不用顾忌。”
凌子筠听了后挑眉望他一眼,“平均一周两次?”难为他过了这么多年,还能记着中学时的巡逻时刻表,可见当时逃学逃得有多猖狂。
齐谨逸厚着脸皮答:“记忆力好。”
其实是因为那时林睿仪总不记时刻,被校警抓包好几次,他才替他背下时刻表,好时时提醒他。如今人都已经忘了,当时的心情也淡去,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却还记着。
花园很美,繁花丛丛,非洲有小孩渴死饿死,这里的夜灯却不知羞耻地昼夜长明,照得人影绰绰成双。凌子筠踏着石子路,能想象出有学生早起在这背书,边走边说:“环境好好,适宜读书。”
齐谨逸笑了一声:“好学生才会这么想。明明是适宜谈恋爱。”
“也是,雪月风花。”凌子筠看着齐谨逸,想从他面上找出十年前的模样,也许会生青春痘,也许不会,也许就是这个样子,未曾变过。
他问:“你也在这里谈恋爱?”
“当然。大好年纪,挥霍感情。”齐谨逸答,领着他逛过花间小路,又去看迷你人工湖。
凌子筠任他牵着手腕,一一把景色赏遍,脑中勾画出一个女生模样:“白色头箍,长发披肩,清水素颜,校裙过膝,怀里抱着原文书?”
完全不对,相去甚远。齐谨逸不露痕迹地把重点撇去,笑答:“你当我活在七十年代?我读书的时候,女生个个改短校裙,穿泡泡袜,衬衫买最小码,追影星,上课的时候偷偷补妆,传阅言情小说。”
凌子筠想到自己的女同学,点头:“现在也差不多。”
两人又谈几句女生,齐谨逸记挂心中那场飓风,状似不经意地问:“没女生追你?”
“以前有很多,后面凌家——你知道的。”脑中刻意略过了一个名字,凌子筠耸耸肩,满不在意,“你呢?”
“好多,”齐谨逸指了指脚下,“可以从这里排到学校门口。”
凌子筠笑他自恋,心里又有点奇怪地不舒服,他把这归因于对齐谨逸风流的不喜,“所以你三天换一个?”
心道自己在小孩眼里的形象到底是有多糟糕,齐谨逸揉了揉额角,笑道:“怎么可能,我很长情的。”
凌子筠显然不信,嘴角那丝嘲讽的弧度很明显:“你长情?“
齐谨逸摊手,说出只对自己有利的部分实话,“我初恋谈了三、四年。”之后的近十年没有再确定关系就是了。他指向湖边憩亭:“还差点在那里被教导主任抓包。”
身边同龄人都以三个月为上限分分合合,以年作单位的计数确实很能证明一些问题。凌子筠心里那丝不舒服稍缓,片刻后却又以更汹涌的势头卷土重来,他不看那憩亭,只垂眼看着脚下的碎石,说:“那你还回来这里,追忆往事?”
“有什么好追忆的,都说了是往事。”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齐谨逸说得坦然,又想捉弄他,就微微眯起眼,问:“你介意啊?”
凌子筠见他表情就知他目的,神情坦荡,反将一军,“介意啊。”
齐谨逸看着他,想问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又钟意这种感觉——像小猫伸爪拍人,要引你注意,而你却正注意着这只猫,教人看破却不想说破。
他弯起嘴角,几分逗趣几分真意,说:“既然这样,那不如,我们把整个圣安华走一遍,刷新一遍记忆,好不好?”
终于轮到凌子筠哑然。冰凉的酒气从胃中漫涨上心头,他心中几种莫辩的情绪掺杂交织,嘴角要弯不弯,“——你是假长情,真薄情。”
该说齐谨逸实在是行业个中翘楚吗,总能轻易说出刻意撩人的话语。他理性的一面在为齐谨逸的那个初恋感到悲哀,感性的一面则觉得他的这个提议很好,微妙地合他心意,甚至让他想扬起嘴角——于是他便扬起了嘴角。
齐谨逸没答他上一句话,捏他鼻尖,说:“笑得这么诡异做什么。”
“没什么。”凌子筠欲盖弥彰地拍开他的手,又静了数秒,不甘示弱地倏然把手放在他脖间,故作凶狠道:“以后不准再带别人来,我要做最新存档。”
包裹在玩笑外壳下的模糊暧昧作底,佐以撩人心尖的刻意动作,再加上一些真心实意,这道诱人的菜谁都会做。
齐谨逸脆弱的喉管落在凌子筠手中,被他张扬的话语惹笑。小孩的指尖很凉,像柔软的冰,他伸手揉他头发,笑着答好。
于是就真的带他一一走遍校园角落。
没人刻意去营造氛围,他们只是简单地并肩而行,闲聊看风景,几句琐事几句笑谈,无关风月,已足够温情。曾经两个十七岁少年一同走过的地方,踩下的脚印,洒落的笑声,争吵与泪水,被其中一人与另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尽数踏过覆盖,刷新过所有痕迹。
齐谨逸一边回答凌子筠的提问,一边走过曾经熟悉如今却稍显眼生的风景,心中一丝涟漪都无,连物是人非的感慨都生不出来,看什么都只觉得寻常。
一向如此,他做什么都全凭兴趣,事事上心却不入心,说斩断的就可全然斩断,哪怕是旁人珍视珍重的往日回忆,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昨日旧事,再没有挂在心上的必要。
凌子筠说得对,这样的他实则最是薄情。
“喂——你怎么走神?”凌子筠见他答话漫不经心,微微撇嘴以示不满,“还在想初恋?”不等齐谨逸出声解释,他用手肘轻撞他的腰侧,玩笑道:“——惜取眼前人啊。”
他侧头望着齐谨逸,眉眼弯弯,语气轻浮,眼里浮光暗涌,摸不到也抓不住,借由玩笑的态度说出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真心话。
旧景新人,景美人更美,齐谨逸想着那句惜取眼前人,看着眼前人,怔怔发愣,那只罪魁祸首的蝴蝶翩翩振翅,亲自闯进他的心房,扰得他不得安宁。
原来用暧昧语气激人这样有趣,不怪得齐谨逸总爱这样逗他。见齐谨逸望着自己失神,凌子筠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一城,心情莫名愉悦,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挥挥,“傻了?我是说曼玲啊——她那么美,又有钱,是你的福气!”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可憎可恶又可爱。齐谨逸终于回神,简直对他束手无策,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是,我的福气。”他一把抓住他乱挥的手,牵住那块软冰,放进外套口袋,“走吧,不是还要继续逛?”
他的手跟口袋都太暖,凌子筠一时忘记挣开,指尖按着他的指骨,硌得他心慌意乱,让他想起在海边那夜,齐谨逸低头,替自己系紧帽衫的样子,有海浪声在耳边卷起,像那首早些时候,坐在飘窗上听到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