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为何要答应那黎梁舟?”堡主卧房内,火火沐满心懊恼地发问。
火火寿斜倚在一张云木嵌银黑狐皮靠软榻上,轻啜着手中一晚浓黑的汤药,招招手唤火火沐也来榻上倚着,仔细打量着她道:“这两日辛苦你了,跑了不少路吧?”
火火沐硬挤到她身边半躺下,轻摇着她道:“姐姐你别岔我,咱们好容易等来了容王的人,你怎就那么送到普日泽手里了?这一去哪里还有回来的时候。”
“自会有人回来的。”火火寿闲闲一笑,放下药碗,“便不是他们,自也会有别人。”
火火沐一愕,惊道:“姐姐你莫非是打算拿他们的血来逼容王助你?”
火火寿若有所思地缓缓摇头,略支起身子:“阿沐你与王落他们处过一阵,你看他们怎样?”
“他们?”火火沐低头沉吟道,“我看他们挺有些能耐,普日泽与裴初两边足出了数千人堵截也硬是摸不着他们的影儿。还有他们风族的枢术,当真有几分神奇,我见过那秋往事身手,随随便便就将几十人折腾得团团转;那王宿、罗翔还有一众下属看来也是硬手;还有一个方定楚,不知是什么来历,对着堂堂王妃也是直呼其名,我听秋往事言语中对她也颇是敬佩,恐怕也是深不可测。”
“方定楚?”火火寿微一挑眉,“清明洲平泽方氏历代皆在枢教中任要职,素以枢术闻名天下,这个方定楚,多半便是平泽方氏的人。”微顿了顿又道,“倒是那秋往事却是什么人,我不知怎地总瞧她有些面熟。”
火火沐一下坐起身子:“你也这般觉得么?她倒似并不曾见过我们。王落几个称她为七妹,但我瞧他们并不如何熟悉,他们都并不知她不会骑马、不会喝酒。”
“七妹?”火火寿蹙眉道,“江一望尚在景洲时曾与楚颉、楚颃、王落、李烬之、王宿五人结义,却哪里又跑出一个七妹来?”
“是了,她似是还在释奴营中待过,只是问她总不肯详说。”火火沐说着摇摇头道,“别说他们了,姐姐你究竟如何打算的?”
“如何打算啊……”火火寿坐直身子,双眉微敛,“那黎梁舟抬出老国母的性命来,咱们没法不答应,否则回头老国母有个什么好歹,罪责自又全是咱们担了。何况普日桑那小子重情,脾气又倔,届时指不定就恼了我们,再不肯回去做他的王,那咱们数年经营,岂不就全废了?”
“黎梁舟这厮就是奸狡成性。”火火沐恨恨道,“这回的主意多半又是他出的。姐姐你当初就该把他撂在那儿,死活拖着不见不就清静了?”
“你道我没试过么?”火火寿掩嘴轻咳两声,“这黎梁舟绝得很,我一日不见,他便一日米水不进,届时饿死了他,岂非又给普日泽借口出兵?这两年因着联手抗敌,民间对咱们的印象总算已好了很多,可如今毕竟还是普日泽天下,这当口咱们不能让他抓着把柄。”
火火沐忿忿哼道:“那你也该多饿他两日,瞧他肥成那样,一时半刻饿不死的。”
火火寿失笑道:“好了,如今除非王落他们这便打道回府,否则上湛罗之事已成定局。只是……”她顿了顿,看着火火沐轻叹道,“只是恐怕仍要劳你跟着走一趟。”
火火沐点头道:“要我做什么?”
“现在也说不好,只能随机应变了。”火火寿抬手理着火火沐颊边乱发,“普日泽叫他们上湛罗,矛头指着的终还是我们。人是我们招来的,他们若出什么岔子,咱们这勾结叛族的罪名便跑不了。届时江一望固是非与我们联手不可,可我们也便别无退路了,真正站在前头首当其冲的,始终还是我们。所以你还是跟着去,若有什么变数也好有个应对。”
火火沐点头道了声“放心”,却听房内一只金铃叮当作响起来。火火寿微微一笑,起身道:“人来了,咱们出去吧。”
卧房外的小厅便是火火寿平日理事之所,王落诸人到时,见普日桑及三名老臣已等在了厅内。众人见过了礼,便听房门声响,火火寿携着火火沐进得厅来。
火火寿行至王落身前深深一礼道:“此番是火火寿有违道义,对不住王妃,还望王妃见谅。”
王落见她直承己过,并不推脱,心中也暗赞她明白,知她确有诚意合作,当下回了一礼道:“堡主言重了,这本也是无奈之举,其间难处,王落自理会得。”
火火寿犹未答话,普日桑却忽从一边抢上双膝而跪行了个大理道:“我祖母素来仁厚,待人极好的,此番遭奸人所害,生死未卜,普日桑恳请王妃不忌嫌隙,定要救她一命。”
三名普日氏老臣见状大惊,慌忙上前欲拉他起来,普日桑却挥手甩开,也不敢抬头看王落,只抿唇直直跪着。
王落忙上前扶他起来,温言道:“桑殿下放心,王落自当尽力。”
普日桑闻言一喜,这才站起身来,抓着王落双手连连感激。王落啼笑皆非,只得不住点头微笑,宽慰他几句。
三名老臣中的史克竺忙上前拍拍普日桑肩膀,打断道:“桑殿下自幼由祖母带大,彼此感情极笃,还望王妃体谅他一片赤诚。伶老国母也确是心性宽厚,极恤民情,在民间威望素高,王妃此番若能救她性命,于将来也定会有所益处。”
王落眼中微光一闪,听他话中已有绕过火火寿直接替普日桑拉拢自己之意,当下神色不动,望着火火寿与普日桑道:“我们如今同乘一舟,进则同进,退则同退,王落自当尽力而为。”
“王妃果然爽快。”火火寿微微一笑,知她心意,当即吩咐侍从端上几杯酒,“我们如今同体同命,彼此之间不应有所疑忌。此番我会遣舍妹随王妃同去,火火氏在湛罗暗中亦有些势力,届时如有需要,王妃可任意差遣,我亦会命人沿路安排,以为照应。”
众人各执酒杯饮尽,王落欠了欠身道:“如此我们便先下去准备了,堡主可着人通知黎梁大人,说我们明日便可随他上路。”
火火寿再三称谢,随后便遣侍从分领众人回房。
第二日用过早膳,众人便即整装出发。王落仅带了方定楚、王宿与秋往事三人及两名下属上路,罗翔等皆被留下以充释卢与容王府间通信联络之职。罗翔虽是百般不愿,无奈联络一事也确是紧要,缺不得人,只得闷闷留下。火火沐与火火寿拉着手在一旁依依惜别,一个关照“保重身体,切勿操劳”,一个嘱咐“万事小心,不可鲁莽”。良久火火沐方在火火寿催促下不甘不愿上了马,眼中已微有泫然之意。众人道过了别,便自扬鞭上路。
一路向东,穿过康塔草原,经归鱼谷过塔泽尔山脉,再行四十余里,便至释卢王城湛罗。沿途千里广原,万仞高山,时见白雪积覆,时又见碧色葱茏,风光雄奇瑰丽之处与风境迥异。王落等沿途观赏,又听黎梁舟谈笑风生说些释卢民俗风情,只觉大开心胸;夜晚便借宿民帐,时亦有篝火歌舞之盛。一路行来,倒颇是逍遥尽兴,似全无前路险恶之感。
三日之后,已至湛罗。王落等由黎梁舟领着,即刻便入王宫参见释卢王普日泽。
这海布宫依山势而起,大大小小近百间殿宇参差错落,虽不似火火堡般雄固,但气势恢宏处亦是分毫不让。此处本是释卢最大一处供奉释神卢迦的神殿,普日氏东迁之后便移驻其中,除仍保留几座主神大殿之外,其余全部辟为王宫,不许平民进出。此举当日亦曾大遭非议,数万信徒拥集于殿前昼夜不退,最后仍是大司祭郎蹇出面祭天,宣示神谕后方自平息。
普日泽想是早已得了消息,此时由宫门口至主殿的路上已遍铺干花,左右数百名侍从沿途垂首肃立,殿前鼓乐齐鸣,缭绕不绝。王落等一路行至殿前,见殿中已有一人迎了出来。此人着豹皮镶边锦貂裘,额上以编金织银带系着鸽卵大小一枚云纹墨玉,面容精瘦,颧骨高耸,正是释卢王普日泽。他疾步行至王落身前,双袖一拢便作势欲拜,王落忙上前拦住,率众人行礼道:“靖容王妃王落参见释卢王。”
普日泽这几日费尽心思将伶老国母拖在半死不活之境,眼见得她日益虚弱,生怕她等不及王落等来便先死了,正自焦虑不堪。如今见人已到,满面如释重负的惊喜之色倒当真出自本心,上前一把扶住王落,语声微颤道:“王妃高义,不辞千里之劳,来此救我一命,此恩此德,普日泽永铭不忘。”
王落见他眼底犹有焦躁之色,暗忖老国母情况恐已十分危急,当下也不客套,微微一笑道:“陛下言重了。不知老国母现在何处?病急如火,如无不便,不若即刻看诊。”
普日泽巴不得如此,口中连声称谢,当即便亲领众人向王宫东北角处一间偏殿行去。
入得殿中,只见满屋侍女医者,皆战战兢兢地围在床边,见得王落等进来,俱是眼中一亮,直似见了救星一般。床上闭目躺着一名年近七旬的老妇,面色枯槁,唇泛青紫,气息已是似有若无。火火沐一看之下,便几乎要怒叱出声,王落从旁暗暗拉住,转身对普日泽道:“诊病之时不宜受扰,还请陛下遣退旁人。”
普日泽自认已布置妥当,不怕她翻出天去,当即便令一众御医侍从尽皆退下,恳声道:“如此偏劳王妃了,本王便在殿外恭候佳音。”
殿门方一关上,火火沐便抢先奔到床前,弯腰检视一番,见老国母额上发热,手脚却是冰凉,眼白泛赤,指尖唇上俱带青紫之色,确定她果是中了毒。火火沐虽早料到老国母之病必有蹊跷,待亲眼见到竟是中毒,仍不由又惊又怒,想起火火一族被逐的经过,背上已渗出冷汗来,怒声道:“果然是我火火家的毒,竟又用这一招,当真无耻至极!”
“恐怕还不止这么简单。”王落走上起来仔细检视着,“她面上犹有血色,气息虽弱,却也平缓,脏腑也无严重受损之象,看来此毒并不甚烈。”
火火沐闻言一醒,蹙眉道:“不错,这不过是土蜥毒,毒性不强,非大量使用不能致命,看老国母状况,所中剂量也并不大,纵是普日氏不替她医治,也不应如此虚弱。”
王落微一沉吟,遣开王宿,便解开老国母衣衫凝神查看起来,火火沐见她似在寻找什么,问道:“你在找什么?可是有头绪了么?”
王落缓缓点头,翻过老国母身体:“我疑心她是受了外伤起了炎症,这才虚耗至此。”说着微微一顿,抬指一点道,“是这里了。”
众人凑近看时,只见老国母右肩胛处有三个针尖大小的黑孔,极是细微,非经指出几难辨认,火火沐惊叱一声道:“是附骨针,好毒的手段!”
王宿忙开口相询,火火沐沉声答道:“附骨针是郎家秘制的暗器,极为阴毒,其针细若牛毛,上有倒钩。针上附毒,以机括之力发射后,入肉及骨,便是服了解药也没用,必得割开皮肉取出毒针,再刮尽骨上之毒方可。取针刮毒之际的痛楚,便连死人都能痛活了,许多中针之人皆因熬不过疗伤时的痛苦而死。老国母中的不过寻常之毒,并不难解,可她七十岁的人了,又如何经得起疗毒之痛?普日泽分明便是想教咱们医死老国母!这针上又带着火火氏之毒,届时咱们纵是以毒针指他蓄意谋害老国母,只怕也不过被他反咬一口而已。”
火火沐越说越觉情势险恶,十指微微发颤,额上也直渗出汗来,岂知一抬头时,却见王落仍是神色如常,嘴角犹自挂着淡笑,秋往事等人也是一派轻松,面上甚至带着好笑之色。火火沐莫名其妙,直跺脚道:“你们还有心思笑,届时你们也全是凶手,一个都跑不了!”
王落轻轻将老国母翻回,拉过被子盖好道:“普日泽千算万算,却再料不到这回倒是正算到我手心里了。他必不知道我们风族高明的医者,大多能够开人膛腹而不伤人性命。”
火火沐大吃一惊,急问道:“你当真能?”
王落轻笑道:“火火姑娘可还记得人我法么?我虽不能控人身体如控傀儡,但令人血流减缓,并失却一部知觉,这却是能够的。”
火火沐奇道:“此话当真?知觉竟也可失去?”
方定楚插上答道:“人身一切知觉,皆是受之于体,感之于魂,其间全凭枢力传递,一旦枢力受制,断了魂体联系,自是任你刀割火炙也再无知觉了。”
火火沐闻言大喜,跳起来道:“那太好了,咱们还等什么,只要取出了针,那毒不过小菜一碟。哈,普日泽必是出于稳妥未敢下猛毒,这下后悔去吧!他见到老国母活蹦乱跳下床时不知是怎一般表情。”
王落见她手舞足蹈,不由失笑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毕竟要流许多血,她年老体弱,终也非万无一失。”说着取过笔墨开了张方子,多是祛邪辟毒、提补元气之药,出殿交于等在殿外的普日泽,请他着人拿去煎了,又忧心忡忡地告诉他老国母身中毒针,恐为奸人所害,如今病势已深,只得尽人事听天命云云。普日泽见她神色凝重,心中暗喜,面上却满是惊怒,连称必严惩凶手,又再三恳求王落放手而为,勿有顾忌。王落宽慰两句,又向他要了些烈酒纱布一类,便请他自回主殿歇息。普日泽见她要了烈酒纱布,知道定是要冒险取针了,不由心下大定,料她已入彀中,绝无回天之力,自也不愿再在殿外苦等,当下客套两句,便率众回主殿去了。
王落待侍从煎好了药送来,便将药缓缓给老国母喂下,所幸她尚能吞咽。待得半晌,见她气息渐沉,便取出随身的一柄既窄又薄的短刀,置于烈酒中浸过,又拿至火上反复炙烤,随后自袖中取出一截七尺余长的白色细线,一端系于自己腕上,另一端则系于老国母腕上。火火沐见状奇道:“这线却是做什么的?”
王落一面着王宿等将老国母抬至一张一人多长的宽大方桌之上俯身而卧,又将方桌抬至屋中光线好处,一面答道:“这个叫作枢线,也叫碧落丝,乃是碧落树皮所制。碧落树是我风族圣树,其根叶枝干皆可承受枢力。十二法中除自在法可将枢力自在传递之外,其余十一法的枢力皆只限于修习者自身体内,不可外传,若想要传递,便只有以碧落木为介,这碧落丝便是传递枢力之用。修习十二法之人往往身上都带有碧落丝,是以风枢也被人称作‘悬丝士’。”语毕见王宿等也已安置好了老国母,便取过短刀,动起手来。
普日泽正与黎梁舟高坐主殿之中等着好消息,听得侍从禀报容王妃诸人求见,忙连声传唤,急急迎上前去问道:“老国母怎样?”
王落微微一笑,欠身一礼道:“恭喜陛下,王落幸不辱命,老国母已无恙了。”
普日泽大吃一惊,怔愣当场,早已准备好的哀戚表情生生卡住,硬是扭作满脸略嫌僵硬的惊喜,颤声道:“当、当真?已无恙了?不会再有恙了?”
王落抬头直看着他双眼,盈盈笑道:“老国母身体素来硬朗,此番虽损元气,根底尚在,明早便应会醒了。此后再妥善调养两日,自可恢复无碍。至于是否从此之后再不会染恙,王落区区凡人,却是不敢断言了。”
普日泽神魂犹未归位,只隐约听得自己声音似在千恩万谢。黎梁舟在一旁插言提醒道:“陛下不妨先去看看老国母。”
普日泽如梦初醒,连声称是,当下便尽宣宫中御医,随王落等同去探视。
到得偏殿之中,只见老国母俯卧床上,气息平稳,面色虽仍苍白,青紫之色却已褪去不少。王落取来一只托盘,上置着三枚不过半寸长的短针,针上血渍犹存,针尖处隐约可见青蓝之色。普日泽一见之下心便灰到了底,不必等御医检视也知人当真已是救回来了,不由满心懊恼,暗悔小瞧了王落医术,口中却只得不住称谢,盛赞王落医术过人,一面又厉声着人查探下毒之人。王落等在一旁见他气急败坏却又强作惊喜的模样,也只得暗自忍笑,陪他做戏。
当夜普日泽在宫中设宴招待众人,席上尽是风境难见的珍物,极尽奢侈。席间王落提出待明日老国母醒后便起程回火火堡,普日泽连声挽留,极力邀请众人待参加了十日后的祭天大典再走。王落略作推辞,当下便也应了。
兴尽席散后,众人被领入一处小小院落中歇息,诸人遣退侍从后,仍是聚到王落房中。火火沐抢先开口道:“王妃你为何要答应参加那祭典?郎蹇与普日泽素来狼狈为奸,届时定无好事。”
“普日泽尚未将手段使尽,无论如何也是不舍得放我们回去的。”王落闲闲倚坐在靠椅上,眼中闪过兴味之色,“何况我们既千里迢迢来了,总也该捎些礼物回去。”
火火沐一惊,定定看着她道:“你莫非……是打算带老国母回去?”
方定楚以手支颊倚在桌边,仍是一副万事不经心的疏懒:“你们那桑殿下看来极是重情,老国母留在这儿总是个挂碍,还是弄回去的好。”
火火沐转头再看王宿与秋往事,见两人也是一副理所当然之色,不由愕然叹道:“你们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这里可是湛罗城,方圆千里都是普日泽地盘,百万民众皆是他的子民,我们这区区几个人,能全身而退便是万幸了,你们竟还指望把老国母带回去?”
秋往事将一只冬梨悬在半空,用凤翎左一下右一下地凌空削着皮,满不在乎道:“普日泽终究不敢明着发动大军追缴我们,其余的,我还真想不出他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手段可耍。”
火火沐瞪她一眼道:“祭天大典乃是释卢一年一度的盛事,届时这海布山下少说也得聚上十余万民众,到时郎蹇若是当众宣个神谕,说咱们是什么妖邪,底下那十几万人只怕当下便能将咱们拆了。便是容王事后追究,普日泽也大可推个干净,只说是释卢百姓对风人积怨太深,一时失控所致,容王却又能说些什么?”
“十几万民众?那岂不是正好!”秋往事闻言不惊反喜,“届时十几万人乱将起来,普日泽哪里还管得住,咱们便大可趁乱带着老国母脱走。那些百姓不过乌合之众,男女老幼混杂一堆,除了能拦住普日泽的追兵,其余大约也拦不住什么了。”
王宿朗声笑道:“正是正是,火火姑娘你若能安排几个人在人群外边牵马等着,那便更是万无一失了。”
火火沐见几人的白日梦已不知做到几千里外了,心中只觉匪夷所思,连连摇头叹气道:“还万无一失呢,难怪你们叫作风人,果真能吹!十几万人,便挤也挤死你了,咱们又不可大肆杀人,还要带一个七十岁的老国母,当真脱出去了那才叫做有鬼!”
王落起身拍拍她肩膀道:“好了,如今我们说什么也不过空口白话罢了,到时随机应变,能走便走,不能走也只得再找机会了。火火姑娘若能与族人联络上,便安排几人在祭典当日混入人群中策应吧。咱们只要能脱出人群,快马半日便可过了归鱼谷,届时自有火火堡的人接应。普日泽仓促之间绝不敢出兵相迫,咱们自可从容回堡。”
火火沐想想别无他法,也只得闷闷地下去找人安排,暗祷五日后真能如那几个风人说的那般顺利。
第二日一早老国母果然醒来,见了王落等自又有一番感激。王落仍以诊治为名遣退一众下人,随即便将出逃之事说与她听了。这伶老国母素来宠爱普日桑,先王战死、普日桑失踪之后,她不愿普日泽借她的威望号令百姓,便主动要求退居民间。普日泽不敢相强,面上只得准了,暗中却在她身边遍插探子耳目,一言一动皆有回报,实与软禁无异。是以老国母对普日泽积怨早深,此番又经此一劫,更是对其恨之入骨,这时听得王落欲带她离去与孙子相会,如何不喜,虽对能否成功颇有疑虑,但终不欲再为普日泽所利用,当下便欣然应允。
十一月十一祭天大典,乃是释教一年之中最大的盛典。相传这一日乃是释神卢迦降生人间之日,其后历五百年,斩尽人间八千邪魔后归天成神。这一日中释卢各地的信徒皆会自四面八方赶至海布山下参加祭典,献上虔诚敬意,接受神明赐福。
祭天大典当日,天色未亮海布山下便已是一片嘈嘈,十余万众信徒在山下聚作黑压压一片,彼此交谈间皆压低了声音,只闻一片沉沉的“嗡嗡”声,虽略见纷乱,却丝毫不减庄凝肃穆之意。旭日方升,海布大殿内的教徒便陆续出殿,清扫布置山脚处的祭坛,先以高山万年积雪反复擦洗地台,直至白雪尽化,再层层叠叠地洒上干花,随后又在祭台四周遍插黄绿两色的释卢王旗及白底无边绣黑色飞马纹的释教教旗。祭坛极大,分上下三层,顶上最小一层也有七丈见方,待众教徒布置完毕下至底层祭坛跪坐静候时,已是将近隅中时分。
不久,大殿之中便悠悠传来“铛——铛——”钟鸣,山下人群闻声立刻渐渐静了下去,待十一响过后,已是一片肃然。大殿正门缓缓敞开,释卢王普日泽与大司祭郎蹇一左一右并列而出,身后跟着一众贵族高官与各级司祭,其后又是大群仆从垂手相随。数百名鼓乐手分列自大殿至祭坛的三百级阶梯两旁,齐齐奏乐,山下人群闻得乐响,当即“呼啦啦”跪倒在地。普日泽与郎蹇便率着众人在乐声中步下白玉阶梯,来到祭坛前。普日泽领着身后诸位显贵行至设于祭坛第二层东西两侧的贵宾席处入座,王落诸人与背伤略愈的伶老国母也在其中;郎蹇则率一众司祭直上最高层,各自按位站好。
郎蹇一身黑纹白袍,发髻高束,额上勒着常青之藤,只见他缓步行至祭坛中央一处圆形祭台前,双手高举。周围一众司祭当即“呜呜”吹响手中牛角号,坛下跪伏一地的民众闻声纷纷站起,各自从身上摸出各式各样的释神卢迦神像,恭恭敬敬托于胸前。郎蹇跪下对着祭台上的卢迦神像拜了三拜,随后起身同样将神像托于胸前,对着东方朗声祝祷。每念一句,众司祭便跟着高声喊出一句,随即祭坛底层的教徒便领着坛下百姓齐声相诵,每人虽都只是小声诵念,可十余万人齐齐念来,仍是隆隆地如闷雷滚过一般,直震得整个祭台都似在微微颤动。王落等也跟着一众显贵一并照做。祝祷过后,便是献乐、献舞、献牲,祈福、受福、赐福,此后便只剩下最后的宣示神谕了。
火火沐坐在席中,小声说了句:“来了。”只见郎蹇跪于祭台之前,双手握拳置于台上,口中念念有词。念祝过后,便只等卢迦大神谕示,台上台下俱是屏息凝神,一片肃静。不片刻,祭台上的神像忽地前前后后移动起来,忽止忽停,忽疾忽缓,忽又转上两圈。坛下民众俱是一片敬畏之色,口唇轻动,默念祝词。郎蹇亦是满面虔敬,不住点头,似是心领神会。片刻之后,那神像方静止下来,不再移动。郎蹇再次拜过,起身环视坛下百姓,面色凝重,沉声开口,所说之话仍是经由众司祭教徒层层传递至坛下百姓。秋往事轻声译道:“释神卢迦诏谕,一年之内,释卢内将有妖邪作祟,引来西方魔神,带来火光与血腥之灾。”
坛下登时一片哗然,铺天盖地的轰轰语声直震得人头皮发麻,血脉贲张,人人皆满面惊怒地高声吼着些什么,却皆只没入一片轰鸣之中,连身边之人的话语也难听清。人群中忽有几人高举手臂反复嘶喊着些什么,周围民众纷纷响应,同声呼喊,沉闷杂乱的隆隆声终于渐渐汇出头绪,隐约可辨得清楚,却是在要求大司祭请求卢迦大神谕示,内邪究竟在何方。
郎蹇高举双手,待坛下百姓渐渐安静,方重新跪下,仰天高声道:“释神卢迦,法力无边,英明仁武,泽被苍生。请大神怜我释卢,谕示内邪所在。”
一语即毕,只见台上神像又滴溜溜转起圈来,众人皆屏息以待,只等看那神像停下时平伸于前的右手指向何方,何方便必是妖邪所在了。
火火沐暗自冷哼一声,料定神像停下后定将指向自己一干人,暗暗看向身旁四人时,只见王落面色平静,情绪难辨;方定楚仍是雷打不动的疏懒之色,似对眼前之事殊乏兴趣;王宿双唇微抿,眼中神光湛然,一派跃跃之态;秋往事则一脸轻松,唇角轻勾,仿佛即将上演的好戏中她并非主角而只是看客一般。再看对面普日泽身侧的伶老国母,却也是一丝不苟地正襟端坐,意态从容。火火沐见众人明知变乱在即,却无一人露出半分紧张之色,心下也不由暗暗佩服。正思忖间,台上神像已是越转越缓,终于停下,右臂伸处,果是正对着自己一方。火火沐暗吸一口气,全神戒备,等着郎蹇发难。哪知那神像只顿得一顿,竟忽又缓缓转了半圈,再停下时,却正直直指着祭台前的大司祭郎蹇。火火沐吃了一惊,陡地省起,侧头看向秋往事时,果见她嘴角噙笑,一脸的悠然自得。火火沐见果是她做的手脚,大喜过望,原本一直沉闷不安的心情登时飞扬起来,对此番脱困信心大涨,几乎忍不住鼓掌叫好。
这神像底座内嵌有磁石,祭台中空,其中暗藏一人以磁石控制台上神像移动,行止之间只以大司祭手叩祭台之声为号。这乃是历代大司祭数百年来玩熟了的把戏,从未出过纰漏。原本照计划待神像停下后,二层祭坛上便会有人出来揭示王落等的风人身份,两下一照应,坛下百姓必认定王落一伙便是内邪,届时再略微煽风点火,则众人定是一拥而上,必欲除内邪而后快。郎蹇本正笃悠悠地等着瞧好戏,谁知自己手叩祭台示意底下人停止后,神像竟是多转了半圈,此时正直直指着自己鼻子。郎蹇一时怔愣,只道操作有误,慌忙一叩祭台,神像这才又转过半圈,重新指向王落等人。郎蹇透出一口气,正欲起身暗示二层祭坛上之人开口,岂料那神像只略一停顿,竟又缓缓转起,此番停下之时却正指着普日泽。郎蹇瞠目结舌,背上一寒,心中登时虚了,暗道莫不是卢迦大神当真显了灵,欲指示众人自己同普日泽暗结裴初一事。心念及此,再难维持镇定,慌乱之中霍地起身后退,却见那神像跟着凌空而起,右臂伸处,仍是直直对着他鼻尖。郎蹇因素知所谓神谕之真像,是以平日里暗中对释神卢迦颇无敬重,多有腹诽侮慢,此时见得神像竟显起灵来,怎不心胆俱寒,暗叫报应来了,惊呼一声拔腿便跑,那神像紧随其后,不即不离。
坛上坛下登时轰然炸响,一众教徒百姓皆是惊惧不已,眼见得卢迦神像竟追着大司祭四处乱跑,只道天降大难,震恐绝望的情绪瞬息之间吞没全场,连天色都似倏地暗了几分,十余万民众“呼啦啦”跪倒一地,有人喃喃失语,有人哀泣哭号,有人凄声嘶叫,有人颤声祈求,一时四下惶惶,直如末世之临。二层祭坛之上也是一片混乱,一众显贵或是伏地不起,或是慌乱奔走,或是大声呼喊侍卫上前卫护,惊骇之声此起彼伏。
秋往事见已得手,当下控着神像忽地加速,劈头向郎蹇脸上撞去。郎蹇避之不及,被撞个正着,心神巨骇之下当场便直直倒下,晕死过去。秋往事与王落等趁乱会合了伶老国母便一齐欲向坛下走去。行不两步,忽听一人高喊道:“风族妖人施行妖法,乱我祭典,祸我释卢,快将他们拿下!”却正是黎梁舟。
普日泽正自焦头烂额,闻声惊醒,忙大声招呼坛上侍卫道:“还不快将风族妖人拿下,立功者重重有赏!”
一众侍卫正围在普日泽身旁不知所措,此时见有了目标,心中略定,当下发一声喊,齐齐举刀向王落等冲了过来。王宿轻哼一声,便欲上去动手,却被秋往事抬手拦下道:“我来。”语声未落,只见众显贵手中的卢迦神像纷纷腾空而起,数十座连成一圈,将王落等围在中央。众侍卫见状忙刹住脚步,只道几人受释神庇佑,几乎便要拜倒叩头,哪里还敢上前动手。
黎梁舟见状忙冲至坛边,冲守在坛下的弓箭手挥手叫道:“不要怕,这是风族妖法,快射、快射!”
众弓箭手毕竟离得远些,惊惧之心稍弱,听得号令虽略有犹疑,在黎梁舟一再呼喊之下终究纷纷搭箭。伶老国母见状不妙,便欲挺身上前,却被方定楚拦下,未及开口相询,只听“铮铮”弦响,数十支劲矢已破空而来。
方定楚微微一笑,行至众人身前,自怀中摸出一团物事,随手一抖展开,却是一张细细密密的大网。火火沐见这网似是以碧落丝所编,知她要施展枢术,尚在寻思她修的不知是哪一法,箭雨已是泼面而来。
箭矢来势劲疾,眼见便可将众人穿透,哪知一触展在众人身前的大网,便似撞在了铁墙之上,一阵“喀喇”乱响之后,只见箭矢或折或裂,零落一地。
火火沐已不似初见枢术时般惊讶,只轻叹一声道:“这却又是什么法?”
秋往事眼中精光湛湛,尽是兴奋之意,轻声答道:“任你拳打脚踢,刀砍箭射,天下一切的攻势,皆要在她面前失效。自种其因、自食其果,是为因果法。”
一众侍卫见疾箭利矢竟也伤不了这几个风人分毫,当下更是认定他们必有神灵庇佑,颤颤地站在原地,任普日泽与黎梁舟喊破喉咙,也只敢远远拿刀围着,再不肯上前半步。
王落等步步向前,众侍卫便步步退后,眼见得到了坛口,黎梁舟忽冲过来夺过一把刀劈手砍死一人,举刀指着众人喊道:“给我拿下他们,再有人敢退半步,一律处死!”
众侍卫知他素来手狠,不敢相抗,只得硬着头皮一步一挪地逼上前去,忽见前方六人之中走出一人,满头银发,不怒而威,却正是伶老国母。
伶老国母缓步上前,扬声道:“这几位是释神卢迦派来解我释卢之厄的勇士,于我有救命之恩,你们谁敢阻拦!”
伶老国母曾辅佐过三代释卢王,乃是当今王室之中辈分最高之人,又因爱护百姓,在民间威望素隆。众侍卫本就心意不坚,又见伶老国母竟也站在对方一边,当下再无怀疑,认定那几人定是神使,只听“铿”地一响,其中一名侍卫扔了长刀,俯身拜倒,余者见了榜样,当下再不坚持,纷纷弃刀跪下。
黎梁舟勃然大怒,举刀欲砍,却见银光一闪,手腕剧痛,长刀铿然落地。众侍卫见没了威胁,哪里还理他,纷纷急急退开,让出路来。
王落一行便如此大摇大摆地自坛上走下,前有神像开路,后有老国母相随,所到之处众人纷纷伏地相让,便连抬头多望一眼也是不敢。不久便已穿过人群,早有火火沐安排下的人手马匹在外等候。众人各自上马,便即扬长而去,身后留下跪伏一地的十余万百姓,气急败坏的普日泽、黎梁舟君臣,以及兀自在祭坛上昏迷未醒的郎蹇大司祭。